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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第三章

    周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天薄透云清浅,大院里的师傅接了水管子浇着草木,细水珠飘飘洒洒,朗朗晨曦在朝阳里像一件金缕衣。

    迟一奉早将车开了出来,一开始他坐在车里等,一根烟抽完还没人出来,他便又回去等。迟母要出来不出来的,站在门口捧着瓷瓶挑挑拣拣,迟一奉催第三遍的时候她又让人剪几支绣线菊和黄木香放进去。保姆抱着盛装打扮的迟家酿,她够着自己的小身段将脸往花里埋,玩躲猫猫一样,蹭了一脸花香拍着小手笑,又将脸贴向保姆,让姨姨闻香香。

    等花配好了颜色,迟母的连衣裙配好了手套与提包,抱上了带起一顶浮夸遮阳帽的迟家酿,迟一奉挟带着满瓶花束跟在后面,实在不觉得这是要去清明扫墓,郊游踏青还更像一点。

    到玉盏那里时比约好的九点迟了一些,车远远开过去就能看到那栋二层小楼前站了人,车还没停住,迟母就按下了车窗,她的脸和洁白蓬勃的花束一起露出来,很不好意思地:“在家里等好了呀,也怪我太拖拉,来迟了。”

    迟母和儿童座椅上的迟家酿坐后排,玉盏从副驾上了车,车开起来,他扭着头跟迟母讲话:“我也是刚刚出来的。”他说话老那么轻轻淡淡的,笑也是,只衬得眼眸格外柔亮,迟家酿被固定在座椅里小弹簧一样跃跃地朝他伸手:“玉盏,玉盏!”

    迟家人都叫他玉盏,他自己的小孩也是,迟一奉从墨镜底下的眼角看他,最简单的T恤,宽大到看不出腰身,淡色牛仔裤,黑色衬衫也是大大的,没有系纽扣,手在衬衫袖子里只露出指尖。再看一眼,又觉得他瘦了点,往后扭头时脸与脖颈的线条单薄又流畅。好像就是因为瘦了点,才显得更像大学生,男女不辨的大学生,迟家酿叫他什么都与那张脸不相符,迟家人只能教她叫玉盏。

    “绿灯了哇,”迟母带着丝绸手套的手在驾驶椅背后面拍了拍,迟家酿也跟着咿咿呜呜,迟一奉才反应过来,踩下油门。

    去墓地的路程不长不短,话多是后排两位说,迟母讲家长里短,迟家酿有听得懂的词就跟着学舌,听不懂的她也很捧场,胡乱叫叫。玉盏也陪着讲,偶尔主动问两句,迟一奉就是个旁听的司机。

    “叔叔今天不去吗?”玉盏对迟父迟母都没有改口,他自己本身是孤儿,家庭事务上生疏又慢热,迟家人在情感上体恤他,对这些形式礼数上的东西一概不计较。

    “他们单位有给烈士扫墓的活动,他提前去过或川那里,今天去单位那边了,”迟母将怀抱的花瓷瓶往前捧,让玉盏看:“带了这么好些,水灵又漂亮。”

    玉盏扭着身子去接,迟一奉放慢车速,等他搂住了坐好了,车速又渐渐快起来。

    迟母身子前倾向他讲家里保姆多么会种花,当然了,插花都是她亲自动手,她委婉地就自己花艺手法越来越好这件事取得了玉盏的认同。家里种的多是素色花朵,绣球一样的团在一起,叶片青绿带锯齿,一片片攀着枝,间杂着几株长杉红果。

    “真好看,”玉盏笑得眼睛弯起来,干了件小孩干的事——他像迟家酿一样将脸埋到花束中,声音闷闷的轻快:“也好香。”

    迟母身子向后倚,戴着手套的两手交叠,她歪着头看着玉盏埋下去的侧脸也笑起来:“用花瓶装就是想漂亮花儿开久一点,香久一点,他会很喜欢的。”

    玉盏的脸全在白色花团里了,看不到他的表情,迟一奉将视线收回来,车缓缓停住,到墓园了。

    出了停车场就是一条中正大路,他们下了车往里走,湛蓝的天浩荡铺开,晴空如招展的旗,日子灿烂得丝毫不像是清明。

    路两边是高大梧桐,正是枝摇叶摆的时节,太阳照不透,地上是成片的树影,迟家酿在玉盏怀里抱着,风来一阵就要将她小脑袋上那大帽檐往后掀,一次两次她还被风逗得笑,三次四次她就被逗急了,小胳膊乱伸,想按住帽子却又不得其法,嘴一咧就要哭。

    玉盏很少带小孩,他从来只有被别人照顾的份,迟家酿要哭他也是想哄却不得其法。迟一奉抱着花瓶在后面一直看着,一大一小,傻了吧唧。迟母笑起来让他去抱,他也不作声,几步赶上去,走到玉盏旁边,手掌轻飘飘落到迟家酿的帽子顶上。

    迟一奉个子高,眼角在墨镜底下垂一垂,就能看到玉盏和迟家酿都将头仰向他,两双眼睛极其的像,不笑的时候是杏,一笑就弯得只剩长睫毛,里头黑白潋滟。

    “说谢谢叔叔,”迟一奉挑着眉朝小东西抬抬下巴。

    迟家酿笑得叽叽咯咯,风吹得她眼睛眯起来,咬字嫩嫩的,“谢谢叔叔”被她说成“耶耶酥酥”,玉盏纠正她:“是——谢谢——叔叔——。”

    从梧桐路的尽头往两边转,一边一片墓地,大部分石碑前都有人,他们走到迟或川那里,墓前很干净,还有一个花篮,里头已谢了一些,应该是迟父先前带来的。

    迟或川的黑白照片镶封在石碑正中,是一个看眉眼神色就高大深沉的人,屈就在这冷冰冰的小石墓里,迟一奉将花瓶放到墓前。清澈的水,带刺的枝,团簇的花,在黑白冷清的墓前,享受着四月以来最热烈的太阳,最和煦的风,偏偏是清明。

    迟母蹲下来,裙装裁剪合体又精致,一蹲下来就皱得叫人心碎,一双白手套握在手中,她的手保养得光滑,只有虎口与指节处有些上了年纪的纹路。她伸手摸石碑上的迟或川,一块叫天天不应的冷硬石头,刺骨的寒气外头是太阳晒出来的温度,再外头是迟母手心的温度。

    迟一奉将迟家酿抱过来,玉盏站得远。没人说话,大人们的话都在心里,孩子只是本能的怕,她喜欢好天气,但是好天气里到处是竖着的石头牌子,高而沉默。她搂紧了叔叔,不肯下地,她不认识照片上的人,看一眼便扭开头。

    迟家酿的大遮阳帽又要被风掀起来了,迟一奉仍旧轻轻帮她按着,而她仍旧想哭。

    墓园里的骨灰堂里请了佛家来做法事,他们到那里时已经进行到一半,堂前阶梯一层一层,断续有从墓地过来往上爬的人。迟一奉抱着昏昏欲睡的迟家酿和玉盏站在屋檐底下,站在门槛花样的影子里。迟母在槛内一排排的家属队伍之中,慢慢往前走,跟着念唱,等着点香。

    从墓地过来的人面上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戚戚,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两两挽着,像点点散散的盲文字幕进入一部无声电影,迟一奉和玉盏如同两个观众,在门口看着。

    直到阶梯上来了一个向他们打招呼的人:“帅哥!”

    骨灰堂里外的人都齐齐朝那人瞥了一眼,继而再瞥一眼他朝着走过去的迟一奉。

    迟一奉尴尬归尴尬,还是将手从裤口袋里拿出来朝对方抬了一下,当作回应。

    “叫的是你吗,”霍宴之嬉皮笑脸地走到他们跟前,两指在额头一挥,对着玉盏眨了个眼:“帅哥,好久不见。”

    玉盏笑起来,他比迟家酿还好逗。

    “你一个人来的?”迟一奉问他,他们两家算是很相熟了。

    霍宴之指指里头:“老太太在里面,我在底下转了几圈,怎么还没结束。”

    他话刚说完,里面的队伍就从两边的侧门散了出来。

    “啧,我刚爬上来,又得下去,”霍宴之脱了黑西装,手指勾着领子搭在肩上,他奶奶和迟母一起出来,长辈在后,小辈在前,玉盏走得慢了几步,落到了后头,扶着霍家老太太。

    两家一齐下阶梯,长辈讲长辈的,他们讲他们的。

    “你大哥今年怎么没来?”

    “来了,他腿没好利索,看完老爷子就回车里等着了。”

    “这么久了还没好啊。”

    “前期恢复得快,之后就一直在复健,不过没要命就已经知足了。”

    回头的路还是那条梧桐路,迟家酿盹打完又精神起来,霍宴之同她玩,拿了她的大遮阳帽自己戴着,吹着口哨围着她转。迟家酿气鼓鼓地脸朝后,先叫奶奶,再叫玉盏,小手捏成拳头,朝着霍宴之比划,口中念念有词:“打!”

    霍家老太太有心给小宝贝做主,只是腿脚慢,远远地训了两句霍宴之,他听没听到还另说。玉盏追过去,迟家酿蹬着小腿要他抱。霍宴之的口哨吹成了曲,迟一奉手插在口袋里笑。

    迟家酿吮拇指的坏习惯一直没改掉,委委屈屈地缩在玉盏怀里,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将手指松开,两手摁摁揉揉,隔着T恤在那个熟悉的地方一口咬了上去。

    玉盏叫了一声,走在后面的没听到,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回头看,又一致将头转向前,霍宴之干咳了几声,口哨小曲戛然而止。

    走到停车场时,那顶大遮阳帽戴到了玉盏头上,遮着他通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