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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尼泊尔支教者的觉悟

    第十六章 尼泊尔支教者的觉悟

    八月二十号的时候,樊白令从庶务手里拿过工资单来,连看也没看,就放在了皮包里,旁边黄蕙兰狠狠在撕开的工资条上盯了几眼,皱眉道:“工时加了三分之一,工资却只加了这么几百块,不成比例啊。”

    从六月开始,工厂果然是执行新的工时,每人每天工作十五个钟头,这样扩充生产线之后请的新工人数就明显减少,不过大家的工资却只比原来提高百分之二十,樊白令从前月工资四千五税前,如今是五千四,不过她倒也是不太在意,反正无论多出来多少,都到不了自己手上,唯一难过的就是,读书的时间少了。

    如今樊白令的速度加快了一些,仿佛大脑中一个区域逐渐打开,自从工作之后,她就很少认真地读一点什么东西,网文和片子倒是看的,一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自从开启读书系统,五花八门看了一些书,她倒是觉得,看一看这类稍微认真一些的书其实也不错,毕竟比较有回味,有的时候网文看得多了,就会莫名有一种空虚,这种时候转头看看这些正经点的东西倒也好,虽然自己说不上是成为一个深刻的人,估计这辈子也当不成学者,不过大脑里似乎能够丰富一些。

    起初樊白令读那些名气很响的文章,总觉得很有些隔膜的,自己居然开始读这些了啊,古希腊悲剧之类,真的是有点怪呢,不过到现在,书架里已经是名字无论怎样吓人的书都有,甚至马克思列宁的书她都放在里面,数量足足上千本,虽然她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未必全读得完,不过先放在那里好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高兴要读哪一本呢?人辛苦一生存下来的钱,最后也未必都用完。

    樊白令这个时候笑着说道:“想开一点咯,好在十五个小时之中包括了两次工间休息的时间,每次都有四十分钟呢。”这个时候大家就可以去吃饭,十五个钟头的工作时间,如果中间只吃一顿饭,那就很难坚持了,因此餐费补贴也多了一点,只可惜也是算入工资之内,自己拿不到钱,樊白令安慰自己,好歹五年的还债期已经过去了一年,只要再还四年,自己就解放了,其实时间倒也过得非常快。

    第二天樊白令是早班,她十五点钟下了班,在食堂简单吃了一点饭,便出了工厂一路往回走。

    樊白令看着头顶的日头,夏季毕竟是好,下了早班还能够看到日光,在冬季光照最短的时候,无论上什么班,上下班的路上都看不到太阳,哪怕是办公室里上长白班的人。

    只是如今终究不比从前了,去年八月的时候,成都白天最高温还曾经超过了三十度,今年夏天这里最高的气温也只有二十五度,简直堪称舒适清爽,从前那样的酷暑,今后大概只存在于传说中了吧?新纪元之后出生的孩子,要和她们解释当年四川盆地夏季里是怎样的炎热,恐怕是十分困难的吧,就连纪元方式都已经变化,原本的二零二二年改为了新元一年,大家开玩笑地把如今的时间制戏称为“漂流历”。

    回到出租屋,樊白令想要再看一会儿书就睡觉了,她顺便看了一下手机,只见微信上mama发来消息:“令令啊,你meimei中考的成绩刚刚已经出来了,她考上了高中了,就是我们区的第三中学啊,学费mama已经筹措出来,但是学校那边说还要书本费、校服费,这些也要几百块呢,今年不是漂流元年嘛,什么事都乱了,九月一号就要开学,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给我们筹钱,全家人现在都在为这件事发愁。”

    这么多年来,樊白令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的套路,于是便淡淡地打字道:“可以跟菲菲的姑姑叔叔们借一下,后面还给她们。”

    “啊哟令令,你又不是不知道亲戚们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为了你爸爸的病,她们已经出了几次钱,这一次不好再找她们借钱了。”

    想要借钱也没有,当初向银行赎回房子,十万块钱都借不到,虽然是个小城市,然而连十万块都无法向亲戚朋友融资,可见是有多失败,樊白令能够明白为什么人家都不肯借钱,家里面有一个长期患病没有收入的人,另一个成年人整天只知道传销,这样的经济共同体想一想也知道是个无底洞,谁家里有那么多闲钱往那里面丢?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肯拿钱来帮自己还十万元的卡债,更何况继父那边的亲属。

    樊白令身子向旁边一歪,躺倒在那里,说:“我这里出一千块钱给菲菲买书本和校服,我会转到她那里的。”

    樊白令取出那张崔菲菲名字的银行卡,将这张卡与自己的微信绑定,很快转款一千给崔菲菲,然后迅速解绑,银行要查就查吧,虽然可以通过第三人给meimei转款,然而樊白令如今是觉得,人情能少欠尽量少欠,自古人情债难偿,还多少都觉得不够,总是个话头给人家说的。

    其实自己倒是可以直接把卡号和密码都给meimei,不过meimei毕竟年纪还小,母亲是没有能力教她该怎样理财了,她父亲整天只知道倒在床上唉声叹气,等人来心疼,也不会给meimei什么好的指导,所以樊白令是很担心倘若自己直接将这张卡给了她,那上面两万块钱很快就没了,母亲好像一只八爪章鱼,长长的触手都是习惯,对于金钱的嗅觉如同鲨鱼见血,这张卡如果给了菲菲,大概率是直接给了母亲去“创业”。

    转了一千块之后,樊白令想要好好和meimei谈一谈,毕竟也是高中生了,和初中不一样,要好好计划一下自己的未来:“菲菲,你马上要上高中了,jiejie真为你高兴,在三中要好好读书,三中也是比较不错的学校,你在那里认真学习,将来考个大学,不要像jiejie这样读个网校出身,出来社会才知道,很多地方认的还是全日制大学,像我们这些网校啦,函授教育啦之类,虽然也有文凭,但是含金量差很多。”

    崔菲菲很快接收了转账,然后回复道:“姐,我还要买一辆新的自行车。”

    樊白令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绑定了卡,又给她转了一千元过去。

    九月,天气逐渐凉了下来,日照愈发缩短了,夏季里原本还时常嗡嗡出现的蚊子苍蝇,这时候也低调了许多。自从地球天气变冷,樊白令觉得别的倒也罢了,虫子倒是少了许多,自己来到成都,最担心的是隐翅虫,据说那毒液很厉害的,虽然不咬人,但是无意间拍扁一只也麻烦,那恐怕是一定要去医院的了,如今隐翅虫几乎销声匿迹,据说广东那边的恙虫也很少看到了,这倒也可以算是意外的收获。

    三十二号这一天,樊白令很是开心,再过三天就可以连续休三天的小长假,国庆节最大的快乐就是可以放假,如今因为地球转动轨道改变,原本旧历的假日已经无法推算,国家就改变了法定假规定,春节、清明、端午、中秋都取消了,每年九天法定假分别是:元旦三天、五一节一天、建党节一天、建军节一天、国庆节三天,另外还有儿童节和妇女节各半天,不过这两个就不是全民假期。

    这天她上的是晚班,二十五点第二次休息的时候,大家快快地吃了饭,回到工间休息室,坐在那里抓紧这最后的十分钟时间说话聊天。

    “深夜餐好像是比白班的饭菜差了许多哦,看着简直像是剩菜。”

    “那是当然,这个时候毕竟领导们都已经回去了嘛,只有我们在这里上班。”

    “真希望领导也加个夜班。”

    “就算是加夜班又能怎样?她们可以去小餐厅吃啊。”

    “唉,凯琳,又在看书啊,看的什么书?”

    孟凯琳抬起头来笑道:“,在APP上看书很方便的,最好的是有免费的书币,买纸质书看过了要处理的时候就很麻烦。”

    “啊我知道,就是司马迁写的那个?”

    “都差不多,是司马光写的,司马一门人物。”

    “哈哈哈这些东西我是记不得了,多少年没看过书了,要说我们这里最喜欢看书的,除了凯琳,就是白令,白令也是一有空就捧了手机在那里看呢。”

    樊白令一笑:“我看不了那么深奥的东西,我就看看,打发时间罢了。”

    孟凯琳笑着问:“白令看的什么?给我推荐一下啊。”

    “我一般就是看网文啦,现在正在看。”

    真是惭愧,虽然地球新纪元之后,这本书热度给越推越高,自己却直到现在才开始看。

    孟凯琳眼睛顿时一亮,笑容更加灿烂:“啊,那真是一本相当经典的书,非常好看呢,白令看到哪里了?”

    樊白令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刚刚才开始看的,结果一开篇就是文革。”

    孟凯琳笑道:“就是这一点我非常钦佩他,刘慈欣对于那个癫狂的浩劫年代是有深刻反思的,敢于用这样大段的篇幅去描写,真的是很有勇气的。”

    樊白令迟疑了一下,说道:“确实很惊心动魄,不过我觉得刘慈欣作为一个男性作家,描写起女性来总是带了一点不真实。他写叶文洁去了红岸基地,后来生了孩子,在一个小山村里休养,那里的男人都很粗暴,打女人或者性sao扰,但是他们对叶文洁都很客气,叶文洁起初并没有在意,后来知道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村里的女人,就特别感觉到这种尊重的珍贵,我看到这一段描写,就觉得心理有一种说不太出来的不舒服,我很怀疑叶文洁真的会那样想吗?叶文洁给我感觉是一个很坚强,也蛮有想法的人,她会去和农村的女人比高低吗?”

    孟凯琳愣了一下,想了片刻,说道:“其实我觉得刘慈欣这样写是相当真实的,因为我在尼泊尔就有这样的感受,并不是比高低,而是一种感动。我曾经去过尼泊尔支教,给我的感触非常深,那里就像中国八十年代的农村,并不发达,而且性别歧视也很严重,但村里人把老师们当成另一种人看待的情况是非常真实的,而志愿者不会因为他们歧视女性就义愤填膺,因为知道那是愚昧环境造成的愚昧观念,这并不会影响我们对他们的热情和尊敬有个正向的印象,不是自觉高人一等,而是对当地人对于知识和文化的尊重和渴求而感到欣慰。

    叶文洁和这个时代的读者不同的是,她知道自己所处的八十年代中国的道德水平,对这些人没有那么高的期待和要求,而且她在被出卖后一直是拿低道德标准来看待所有人的。三体真正有问题的其实在其她地方,比如刘慈欣对女性科研工作者的轻视,还有在广播时代那段,对于女性气质的贬低和错误认识,都是真正让我受不了的地方,不过对于这样一段真实历史的描述,也不必太过拘泥字句,人对身边人的感知和评价本身就是多面和立体的,她感到欣慰和庆幸不代表着她觉得那些男人的行为是成立,尤其是文革那个年代,非常残酷的,会让人深刻感受到一切原本‘理应的对待’其实都不是正常应得的,要了解叶文洁,一定要仔细读一读全书才好。”

    樊白令耸了耸肩:“道德水平高低这样的话题,我是不懂得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连亲妈都靠不住),不管什么年代,谁要是跟我动手,我都不会觉得无所谓。”

    黄蕙兰在一旁咯咯笑道:“一个你们讨论这么多啊,凯琳你去过尼泊尔?怎么会想去那样一个地方,那里是不是很穷的?”

    孟凯琳笑道:“当时我刚刚毕业,想着马上就要工作了,在正式进入社会之前,想要体验一种与自己从前的生活有很大差别的另一种环境,就去了尼泊尔,那里倒是挺艰苦的,不过人很热情,也有一些好吃的东西,比如有一种粥,是玉米和荞麦粉一起煮出来的,配上当地的蔬菜咖喱,味道很不错呢。”

    这时铃声响了,丁金火跳起来抓起手套说了一声:“上工咯!再上三天班就放假咯!”

    旁边一个男生说道:“肯定是要加班的哦!”

    洪秋美笑道:“那就拿加班费哦!三倍工资的哦!”

    三十点钟的时候这一班结束,又开了个小会,大家纷纷散去。

    孟凯琳回到宿舍,简单煮了一点面来吃,她这个时候不想去食堂吃饭,只觉得那里乱哄哄的,平时倒也罢了,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突然间便让自己觉得很受不了,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娇气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尼泊尔待那么久,因此还是因为心情乱吧?而源头就是樊白令对叶文洁的解读。

    对于樊白令,孟凯琳还是很有一点特别的看法,在这样一群技校出身的工人之中,她是难得喜欢读书的,那气质风度虽然说不上多高雅,然而谈吐比别人总是要细致一些,有时候能说一些别人想不到要说的话,并不是一个完全困于生活琐事的人,在精神上是有一定追求的,可是哪知道今天居然对叶文洁有这样的评价,这让孟凯琳不由得便想到自己。

    平心而论,自己来到工厂三个多月,待人接物一直是很小心的,绝不肯让人误会自己,以为自己有半分优越感,然而樊白令仍然是这样想的,更不要说她居然如此评价自己喜爱的。

    虽然樊白令没有多说什么,不过孟凯琳可以看出,她明显是不认同自己那番解释,大概一颗心一直沉浸在“被家暴被性sao扰的农村妇女”角色里吧,在这样扭曲的心态之下,不仅仅是理解能力差,而且完全缺乏善意和同理心,为什么她就不想一想,如果是她自己经历了文革,还能够像现在这样一脸理直气壮要求所谓的“正当待遇”?她还会这么刚性吗?对于历史毫无了解,完全不懂当时的时代背景,也理不清故事的主线,她想怎么样?让叶文洁在那个时代高举女权大旗吗?

    之前就看到有一些自称是“女权者”的人在diss三体,也有人提到过叶文洁这个“软弱感激涕零与村女比高低”的话题,用语真是粗俗,什么“终于从一群凡庸倒霉的女人之中脱颖而出”,“高知分子毕竟和村妇不一样,太不同凡响了”,所以自己就特别讨厌这些“女权女权”的,她们真的以为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打女人会是一件多么会被疯狂谴责的事情吗?道德观念本来就是在不断变化和进步的,要做的是教育和感动,nili女权简直是并不读书的,分明看问题片面又表面,嘈的点都是歪的,刘慈欣最大的问题是在于他对于“女性气质”有着偏见和刻板,笔下大部分女性角色压根一点没有所谓的“女性气质”。

    孟凯琳很想知道,是不是在那些人眼里,只要不时刻高举女性freedom大旗的都是卑躬屈膝?整天拿着自己的标准到处judge,首先你知道大环境的错误不能完全归因到个人,其次,你是去支教感化而不是去带着戾气吵架的,一个切实处在那个环境的正常人是不会因为重男轻女就一棍子打死对于当地群体的评价的。

    真的是没办法和她们说得通,而且此时孟凯琳隐隐地有一点后悔,自己今天可以说是有些失控了的,为什么要对樊白令说那样一大篇话呢?好像学校里小组讨论一般,好在自己这个月已经转正,否则真有点麻烦。

    不过这时候孟凯琳忽然想到,文革是在一九六六——一九七六年,是六七十年代,而不是八十年代的事情,八十年代已经改开了,当然自己可以解释文革的创伤仍然留在人们心中,不过难免会给人家抓到错处,气势上就弱了一层,幸好樊白令大概是不知道这个历史时间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