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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镜相触

    1.

    我是被冷醒的,雨水从忘记关上的挡板间浇进来,淋湿了我半个身子。睁开眼的某一瞬间,我以为我失明了,转而想起,甲板下没有窗和月色。风浪扑打在木板上,四周不时传来指甲锉动皮肤的声音。

    扯开被濡湿的领口,水从布料中溢到指间,我抓了抓脖颈上虫咬的痕迹,掏出那个挂在胸前的怀表。

    船上的人排挤我,打我,笑我是毛没长齐的娘娘腔,又使唤我干重活,他们酗酒,拿抢来的钱去cao妓女。父亲,如果你还在的话,我也不用来到这里。

    可惜我看不清怀表上那枚小小的照片,他笑起来是什么模样,我好像忘记了。

    抹了一把脸,使劲擦掉上面的水珠——我实在忍受不了这张狭窄潮湿的床。我悄悄去到甲板上,被脚趾碾过的每一块木板都在发出声响,我宁愿奔上来,但实在怕吵醒了浅眠的船长,怕他揪着我领子骂白痴,或是在下个港口就赶我下船。

    今夜的雨其实算得上温柔,但它们挡住了天光,我捏着怀表,走到船尾,那里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上半身趴在空货箱上,链条太短,我把怀表摘了下来,手伸直了,才勉强借到它的光热。

    父亲其实和我很像,照片中的他是刚结婚的模样,年纪轻轻,成了一家之主,然后葬在海里。母亲从不信他死了,让我拿着怀表找他。

    但如果说原本我对于航海有怎样的憧憬,也都在这半个月内被消磨光了。

    不论是甲板下还是甲板上,都是整片整片的黑,这里的人肮脏地过活,死去的人尸骨无存,我只找得到眼前这盏落满雨的灯,或许不久后也要灭了。

    我垂着眼,雨汇聚在睫毛上,手举得有些酸了,我想要收回来,船身却在这时迎上一道大浪。

    铜制的金属链从指尖溜走,像此刻被放慢的时光,我努力站稳,却合不拢青白的手指,它们在雨中冻得僵硬。一大滴雨在眨眼间滑下,浸在眼里,是痛的。我的呼喊被雨声压住,怀表打在漆黑的浪中,甚至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所有的失去都是那么容易,那么突然。

    我喘息着颤抖,双手按在衣角上,我或许是疯了,竟然在考虑要不要跳下去,鬼知道这片海里还藏着什么,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个暂泊的荒岛,我甚至觉得由灵魂随着怀表一起坠落是更好的归宿。

    我的衣服脱了一半,却看见眼前的那片水像是动了一下,有什么浮了起来,耳畔的呼吸声都趋于静止了。

    不会吧,真的有神在听人类的愿望吗。

    水面破开,我看见了失而复得的怀表,被一双布满黏液的掌蹼托着,那附着鳞片的臂膀如同失温一般青紫,我闻见了水生生物的气息。

    那张脸像极了我,或者说,我的父亲。

    我想起了那个传说,据说死在海上的人都会变成水鬼。

    “父亲!是你吗,父亲!”

    我忍不住爬过木箱,甚至踩在上面,半个身子撑在船舷外,钉子扯烂了我的上衣,我叫着,声音混着雨声,不甚清晰,像船尾明灭的油灯。

    它扬着头,将怀表捧得更高了一点,没有说话,耳畔只有海浪与我的呼吸,这太像一场梦,我试探着伸手,从它“手”上接过怀表。

    像是触摸一面镜子。

    在指尖相交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一片冰冷海沟,一只只没有面容,没有任何特征的,半人半鱼的生物,伏在这正午日光也照不到的雪白沙床上。它们的蹼在水中摸索着,像是挑选,而在做下决定的那一瞬间,它们抽搐着挣扎,卷起一片白沙,像是一场真我与表我的风暴,当沙砾再落下时,它们拥有了面容。

    雨声与黑暗重新回到我的四周,像是刚从盥洗池中抬起头,又像回到了这个躯壳,我仍伸着手,暖色调的光晕印在它耳后的张阖的鳃上,我才意识到——尽管它像父亲,又像我,但它是另外的生命。

    2.

    自从初次遇到它,已经过了三天了,船长在另一座荒岛抛了锚,这里已经不是原本的航线了,但我并不太在意,在这样的地方停留,反而没有什么活做。每等到深夜,我在一片鼾声中醒来,偷偷跑上甲板,它已等在尾舷,见到我,便自黑暗中浮上来。它总看我,直接地,毫无避讳地凝视。不知道借着月光,又隔着那层滤开海水的白膜,究竟能看见多少,但它应当是相当欣赏这张与他如出一辙的皮囊,不然也不会在多年前选择成为这副模样。

    我站在甲板上,但现在是正午,它不会来,好几个船员大声抱怨起菜不够吃,又因为船长偏离航线的决定争吵起来。我努力想要从这片嘈杂中脱离出去,望着远方海与天的交界,还有半天的时间来熬,但我已经想念起它。

    然后我看见一艘陌生的船,很大,驶得也快,远远看去像一艘移动的房屋。

    还没来得及看清桅杆上的旗帜,就听见身旁的水手叫道:“是胜利号!”

    空气寂静了一瞬,然后他们惊惶地再度喧闹起来,大叫着“起锚”。

    我从没见他们这样恐惧过,一群肌rou虬结,面目可憎的海盗,抱着绳索在甲板上失措奔走,头顶桅杆飘着瘆人的黑底白骷髅旗帜,像一场滑稽的戏剧,但我苍白着脸笑不出来——如今我也是主演之一,而我们都统统活该被吊死在绞刑架上。

    我们的船起锚了,但几乎没有正面迎战的能力,仓惶地试图逃离,但因为没来得及卸货,吃水很深,船长大喊着,让我们把货物统统扔下去。

    我在狭窄的货舱过道间奔跑,依旧赤着脚,好像有木屑扎在rou里,但这都不重要了,每次将木桶抱上甲板,那艘鬼一样的白船都逼得更近一些。

    我来回跑着,机械化地反复抛举着,木桶和木桶撞在一起,里面装的鲸油几乎都漏了出来,混着木板,缀在船后。

    胜利号离我们太近了。

    我甚至都能看到他们船长的脸,那是一个戴着假发的中年男人,他举起上膛的枪,瞄在我们船长身上。

    船长倒下了,血液和rou沫喷洒在疯狂旋转的舵上,就像一块被恶魔附身的通灵板。

    我想我没有投降的余地。

    不知道是哪方先开的炮,弹片与火药擦在海面上,点燃了海面上的油。

    两艘船在火焰中胶着,胜利号的船首像剑一样劈在海盗船的左舷上,耳畔尽是刺耳的,木头与金属相交的声音,像是这艘古老海盗船死前的哀嚎,脚下倾斜着,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那些人带着枪,穿着制服,像是到人间执法的天使长与众天使们,那么神圣又令人敬畏,我愧于面对审判,逃进了海里。

    我疯狂地游着,这片海比往常都要明亮炽热,鲸鱼们燃烧着它们最后的遗产为我掩护。

    那它们不是白白死掉吗,那我们呢,我们不也是白白死掉吗,不,我们或许是罪有应得。

    肺里的气息不断地被挤压出去,我眯着眼,海水在适应之后就不那么刺目了,而最难的是挣扎着不要浮上去——在那里等待我的不是人间,而是炼狱。

    声音在水里传递得很慢,油脂燃烧的声音,枪声,人类的嘶吼惨叫声,都像是梦里一样朦胧,扩散开来的血追逐着我,又被我抛在身后。我好像逃离了那片战火,但肺里再也抽不出氧气了,抽搐着,不小心吸进一口水,肌rou就彻底失控了,它们挣扎着要救我,想让我继续呼吸起来,可这里哪有空气。

    越来越多气泡闪烁着银白光晕,在这片被染做粉色的水中,温柔地抚摸过我的脸,像是与我吻别。

    我的眼泪被这片海吞没了,它或许也渴望回到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