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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难

    19

    月末的时候,天气逐渐变得暖和起来,过往的行人不再如同阴雨天那般行色匆匆。不过季节的变换对于糸乃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事,除却在傍晚被某位有钱的客人要求外出接客,多数时候他都得待在屋子里。透过那扇小窗能够看到的风景一连几年都不曾改变,于他而言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那些将他拥入怀中的客人们了。虽然仅仅只是虚幻的温暖,却是他伸出手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这么想着,糸乃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那条红绳至今仍然系着,被他泛白的肤色衬得艳红,然而送给他红绳的那个人,却已经五日没有来了,她预支了这个月所有的费用,却没再出现在街道上。

    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最后那一夜,糸乃眯起了眼睛。

    那天晚上坎蒂丝对他比平时更加的温柔体贴,几乎每个敏感的地方都被她照顾着,纤细的手指和柔软的亲吻几乎落在了他的每一寸皮肤,糸乃还模糊的记得自己没法压抑的喘息和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还有她不断在他耳边诉说着的“喜欢”。

    “糸乃,你喜欢我吗?”在高潮的余韵中,坎蒂丝吮吻着他的耳垂问道,她的声音贴着耳朵的软骨,灼热的呼吸和轻微的振动令他不由自主的浑身发颤。

    “只有这一次,不要考虑我想要听到的答案……我想要听到糸乃的回答……”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请求,这太狡猾了,年轻的少女不仅仅对他倾诉爱意,也在向他索取爱情。坎蒂丝正处于天真又任性的年纪,无论对他做出什么事大约都会得到原谅,她买下了他,可以任意使用他,可她只是支着下巴,趴在他身上,寻求着他的真心。

    那个时候,糸乃罕见的犹豫了。并不是因为过分的快感让他无法好好思考,讨好客人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如果是谎言的话,明明可以脱口而出。可那个时候,他却张了张口,有些沙哑的喉咙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就算不能离开茶屋,也不代表他听不到一点外头的消息,异邦人的货物已经装船,他们不日便将离港。坎蒂丝与糸乃之间剩下的夜晚越来越少,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以后”或者“将来”。可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在女孩提问的时候,他没能如同往常那样轻而易举的编织出动听的谎言。

    “糸乃你犹豫了。”那样的反应并没有惹恼坎蒂丝,相反她看上去似乎心情愉悦,在糸乃第二次试图回答的时候,她用食指压住了他的嘴唇,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那么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我答案吧,我会尽快再来见你的。”

    回忆到这里,糸乃倚靠在窗台上轻轻叹了口气,只要回想起坎蒂丝的脸,胸口的位置就会涌出无法抑制的苦涩。

    对于男娼而言,对客人动了真心是最愚蠢的事。糸乃自嘲的笑了笑,原以为很早以前那些软弱的东西就已经被他舍弃了,可如今淡淡的思念萦却绕在他心头,那是坎蒂丝给予他的,温柔、希望还有爱慕。他的答案如今已在嘴边,呼之欲出。只是再一次相见的时候,她大约已经不会再期待着他的答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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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糸乃,你的信。”老板不知何时猫进了屋,他的脚步没有一点儿声音:“是坎蒂丝小姐。”他晃了晃手中的信,在看见糸乃听到那个名字明显的浑身一僵后叹了口气:“今晚是最后一晚,她想带你出去,约定的时间和地点都在信上。”男娼们的信件老板自然会过目,甚至就连他们出门,都得经过允许。

    “要去吗?”看上去老板并不会阻拦糸乃,他将信放到他手里,然后站在屋里等他的回答:“如果要去的话我去帮你准备轿子,私奔的话我还是会派人把你抓回来的。”说着他眨了眨眼睛。

    “……”糸乃并没有对老板无聊的玩笑作出什么回应,他只是拆开了信着。这封信大约是什么人的代笔,工整的字迹并非出自坎蒂丝的手笔。糸乃见过坎蒂丝的字,她惯于书写那些他完全分辨不出字符的蚯蚓文,可汉字却扭成了麻花。

    信上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简单的说明了时间和地点。在距离花街很远的港口,太阳落山的之后,因为她与他即将离别,所以相约见上最后一面。纸上的内容简单到缺乏温情,让糸乃在看完后说不上来失落或是期待究竟哪一种更多,但是他是会与她见最后一面的。并不是为了回复她什么,亦或是与她约定什么,只是糸乃想要同坎蒂丝好好道别。毕竟被她买下的这一个月里,他从那个异国的少女那里得到的是十分美好的回忆。被疼爱的夜晚,蜷缩在被褥里,在摇曳的烛光下相互诉说着故事。

    像糸乃这样的男娼,是没有办法同什么人陷入恋情的,如果有的话,也许同坎蒂丝在一起的夜晚就是了。于是这一次,他希望他们之间会有一个美好的告别。

    “我去。”糸乃将读完的信放回桌上,拿起妆镜旁的眉笔对着镜子替自己勾画着:“还有老板,我是不会逃跑的。”除了这间茶屋,没有任何地方会是他的容身之处,只有这一点,无论与多少人相遇,都是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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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落山后的港口比白日里冷清的多,糸乃来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空气中弥散着海潮咸湿的气味,擦肩而过的船夫们大多粗布麻衣,他们辛劳了一整天,身上带着汗和海鱼的腥气。一顶来自花街的小轿子看上去与此地格格不入,于是在还有一条街的地方糸乃让人将他放下,朝着约定的地方走去。但是越往巷道深处去,不安的感觉便越是在糸乃心头扩散开来。

    这里太安静也太偏僻了。

    信上约定的地点大约是个堆放杂物的货仓,在太阳落山后周围几乎空无一人,原本该有的几个不太称职的看门人也不知去向,仓库的门却开着,门口透出的些许灯光昭示着里头有人。糸乃不太清楚为什么坎蒂丝要约定在这里,对于一个男娼而言也许这样的心理让人发笑,但偏僻又安静的地方确实令糸乃不安,被轮暴的记忆不合时宜的翻涌上来,几乎让他有些反胃,于是他只得加快了步子,朝那点光源小跑过去。

    “坎蒂丝?”年轻又体贴的少女并未在门口迎接他的到来,相反仓库里空旷到让糸乃有些毛骨悚然,他试探性的叫了叫,除却自己的回声,并没有人回应他。也许是他弄错了地方,糸乃的手有些发抖,湿冷的空气让他瑟缩起肩膀,然而就在他转过身准备尽快离开的时候,仓库的门突然关上了。

    “你真的来了?为了见那个女人?”说话的人并不是坎蒂丝,但也是糸乃认识的人。

    “坂井先生……”糸乃看着坂井先生从里头锁上了门,身体挡住了糸乃离开的唯一路径。

    “她是我的……客人。”糸乃本能的退后了两步,想和坂井拉开距离。

    “客人?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那个女人在到处筹钱替你赎身,我宠了你那么久,在你身上花掉了那么多钱,现在连你也要抛弃我了吗!?”关于坎蒂丝在帮他筹钱赎身的事让糸乃露出迷惑的神色,他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无论是老板还是她本人,那点近似梦幻的虚妄竟然是从坂井口中得知,让糸乃呆愣了片刻,然而现在并不是为了那种事开心的时候。

    糸乃被坂井骗了过来,而他现在看上去十分糟糕,也许用糟糕还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模样。毫无疑问,他满身的酒气,眼底密布着血丝,胡茬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他脸上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手抖得厉害,却按在了腰间的刀上。糸乃知道,那是开了刃的真刀,他曾经在他面前炫耀过。可现在坂井将那把刀从刀鞘里拔了出来,刀剑对着糸乃,刃上的反光刺得糸乃眼睛发疼,可他不敢移开视线。

    “忘恩负义的婊子!”坂井咬牙切齿的低吼:“我明明那么爱你,你却和那个骗走了我的钱,和别得男人跑了的婊子一模一样。”

    被骂做婊子对于糸乃而言并非第一次,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从坂井口中听见这个,于是他沉默着。而且由于坂井情绪激动的握着刀,于是糸乃只能乖顺的低下头沉默着。

    坂井的妻子据说因为忍受不了丈夫的酗酒和不停流连茶屋,而离开了他,可眼下坂井却把这些怨愤一并发泄到了糸乃身上:“你明明说过我是最好的,除了我之外你不会爱上不会有其他人的!”

    那些明明只是欢场上不能作数的谎言,坂井却信以为真,并不是糸乃的演技太好,而是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不愿面对现实了。

    “我不允许你离开。”坂井激动的说,然后他的脸上露出病态而扭曲的笑容:“你不可以爱上别人。”说着他挥刀向糸乃砍下来。

    第一刀劈空了,刀尖蹭到了糸乃的发髻上,斩断了他的头发,碎发落了一地,遮了他的一半视线,面前坂井的脸便显得更加扭曲了。

    “为什么要躲?杀掉你之后我也会去陪你的!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糸乃的躲闪让坂井更加恼怒,他用力砍下第二刀,没中,不过他却将糸乃逼退到了墙角。

    “为什么要躲……”如今那些质问已经不再需要糸乃回答,坂井陷入了疯狂,他只是想要拉着糸乃一起死而已。

    可糸乃当然想要活着。

    就算他拥有的只是随波逐流,毫无意义的人生,就算身心已经污秽不堪,幸福和希望都遥远不可及,可他依然想要活着,因为……

    “唰!”的一声,糸乃听见了布料撕裂的声音,然后他感受到了几乎能让身体麻痹的疼痛。这一下他没能躲开,刀划破了他的手臂,刀口很深,涓涓血流从伤处冒出来,很快便濡湿了袖子。

    在客人们给予糸乃伤痕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带着笑的,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怕疼。于是那样深的伤口让他几乎没法动弹,于是坂井又给了他一刀,这一刀直接刺穿了他的腿肚子。他是故意的,这让糸乃无法再一次从他身边跑开。然后坂井在跪在糸乃的血泊中,扔下了刀,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为了能够用双手掐住他的脖子。

    窒息感压迫这喉咙,糸乃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的挣扎越来越微弱,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究竟哪一个会先夺走他的性命呢。不停流血的伤口,或者是被活生生掐死。

    到头来他凄惨的人生终于要以这种痛苦的方式结束,没有人会来救他的……

    支离破碎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手腕的红绳上,那是一个温柔又善良的女孩送给他的礼物,一个对他诉说着爱意的女孩。于是糸乃将那条红绳当作了慰藉和希望,虽然真是个傻瓜,明明知道卑微的希冀最终都会化为泡影,可是,可是,听到坎蒂丝要为糸乃赎身的那个瞬间,他确实是开心的,可惜已经没有办法再好好回应她了。

    手腕上的红绳被血浸透,糸乃的身体在一点点失去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