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宝鉴

    事情还得说回孟壑舟和阴阳宝鉴的缘分。

    十二岁那年太虚宗想方设法封住阴阳宝鉴，将其带回太虚宗的藏宝阁最高层，一般门人弟子不得入内。

    十三岁，孟壑舟和各门平辈一同进入秘境试炼时，无意搭救了器修门派华芳宗的少宗主贺少瑛。两人同年同月生，虽修炼的路子不同，志趣禀性却相投，孟壑舟喜贺少瑛纯真烂漫、毫无城府，二人此后便经常结伴同游。

    说起来，孟壑舟活着的时候被诟病为人孤绝，能称得上朋友的也不过就贺少瑛一人。但他自小天资过人，又受到师父偏爱，遭到同门平辈甚至长辈嫉恨，在太虚宗时根本难以与他人交心。

    十六岁时，贺少瑛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阴阳宝鉴在太虚宗的传闻，非缠着孟壑舟偷偷带他去看：“你若带我去看那阴阳宝鉴，我便也带你回群鹤峰去看个宝贝。”

    孟壑舟起初并不依他，贺少瑛颇有些小孩子心性，却揪住这事不放。他拗不过贺少瑛，便状若无意地向谢明决刺探了一番藏宝阁的秘密。谢明决一向不防着自己，藏宝阁最高层的禁制是他下的，孟壑舟若想破解自有他的办法。

    贺少瑛一再提起这事，搅得孟壑舟自个儿也有些好奇，便趁着某日一干长老要么出门要么闭关的当口，偷偷带着贺少瑛溜进了藏宝阁。

    藏宝阁共有九层，下面倒也有些奇珍异宝，两人却迫不及待地只往最高层掠去，却在第八层遇到了往上的禁行法咒。

    孟壑舟早有准备，凝神施咒，从眉心抓出一缕烟状东西，轻喝一声：“去！”那烟径自往第九层飘去，贺少瑛再往前一步，发现禁制已经解了。

    贺少瑛奇道：“止泊，那烟是什么？你何时会了奇门遁甲之术？”

    孟壑舟边抬步上阶，边摇了摇头：“并非奇门遁甲。不是什么入流的东西，只不过偷了师父一缕神魂，对这禁制狐假虎威罢了。说来惭愧，想必师父今日一定精神萎靡、坐立难安。”

    贺少瑛有些愧疚：“想不到竟然如此大费周折，是少瑛太任性了。”又突然想到：“谢长老丢了一小缕神魂，难道不会发觉么？”

    孟壑舟淡淡一笑：“师父怎可能不察觉，想必当时他就已经知道了。他虽不知我偷来做什么，却相信我不会做什么恶事，恐怕只会装作不知。”

    贺少瑛羡慕极了：“我爹就不一样了，我要是敢对他动手动脚，他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孟壑舟笑了笑。

    说话间便到了九层，气氛变得莫名紧张起来。

    孟壑舟安抚贺少瑛道：“放松，师父说他封印了阴阳宝鉴，只看不碰不会有事的。”

    贺少瑛点了点头。

    两人往屋子正中的架子走去，偌大架子上竟然只放了一个阴阳宝鉴。

    孟壑舟心下隐隐有些惴惴。不知是当时对付张蔓不费什么力气，以至于对阴阳宝鉴他也并不怎样忌惮，可是九层却只摆放了阴阳宝鉴……难道它竟真的那样危险？

    贺少瑛却已经凑上前去看那宝鉴。

    世人多以为阴阳宝鉴是本记载过去未来的书，只有少数人知道它本体其实是面铜镜。贺少瑛凑上去看，便只是看到一面花样繁复的普通镜子，甚至比不上自己平常用的镜子照得清楚。

    贺少瑛难掩失望：“还真的完全被封印起来了。”

    孟壑舟也上前一步，用手试了试周围的灵力，蹙眉道：“奇怪，阴阳宝鉴本身并没有被封印。可师父明明说……”说着他抬眼看了看镜面，霎时愣住了。

    和贺少瑛看见的画面不同，镜中不是模糊的自己，却分明是一个宛如真人般清晰的雌雄莫辨的美人，凤目上挑，左右两眼卧蚕下各有一点朱红华的＊，具有一种既威严又妖异的上古之美。

    他身上衣物配饰都不是当朝制式，头戴金色华冠，肩披玄衣纁裳，锁骨下方点缀一红三黄四颗宝石，鸽血红宝石居正中，斜左右和正下方是三颗稍小些的蜜黄色猫眼石，色泽均通透明亮，不似凡物。

    见孟壑舟仿佛被摄去心神般呆住，贺少瑛急来推他：“止泊，止泊兄！”

    孟壑舟纹丝不动，贺少瑛再要拉扯他，却被不知何来的一道凌厉的威势震开，一下子跪倒在地，头顶有如千钧。

    却说孟壑舟此时所见，已不复阁中景象。他方才不受自己控制地被吸入了这宝鉴中，此刻又莫名又惊惧。

    他此时正身处某处闹市，往来百姓都身着异服，甚至可见兽足兽耳的半人与凡人混居，灵气也十分丰沛。

    孟壑舟正自惊奇不已，一道慵懒却极具威严乍然在他耳边响起：“孟壑舟。”声音难辨男女，却极其悦耳。

    他望向声音来处，就见那华服美人信步走在他身边，举手投足也与凡人无异。他身上没有任何妖魔的特征，最不寻常的只有前胸裸露处那些宝石，其中最左侧的猫眼石正在闪烁。

    孟壑舟忍不住问：“阁下知道在下？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华服美人凤目中隐隐有嗔怒之意：“你不知道我？”

    孟壑舟忙躬身赔罪：“阁下赎罪，是在下见识短浅，从未听闻世间有阁下这样的高人。”

    美人微眯了眯眼，笑道：“罢了。叫我轻欢便是。”

    孟壑舟道：“我们可是在镜中？此处是真是假？”

    轻欢反问他：“你觉得呢？真与假，虚与实，你若回答得出来，我便满足你的一个要求。”

    孟壑舟沉吟不语。

    这里不是阴界。这些人看起来真实不虚，孟壑舟以手试探，也能触摸得到，并非不知自己已死的鬼魂。

    这里亦不是秘境。秘境是大能生造出来的虚幻世界，其中或许有生人，却断不可能毫无半分伪造的痕迹。

    轻欢笑着看他，孟壑舟抢道：“非真非假，非实非虚，这里是，过去，。”

    轻欢赞许地点点头。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果然如孟壑舟所料，场景在慢慢发生变化。人们的服饰装束改换，半人也逐渐消失了。

    “这之间是千年时光。”轻欢一声轻叹。又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孟壑舟毫不迟疑：“我想看我的过去。”

    时空飞速转换，孟壑舟和轻欢站在了还未被烧毁的孟宅前。

    孟氏是修仙世家，连杂役都有不少耳濡目染进入炼气期的，家主孟沧海在死前更是单水灵根的元婴期大能，他实在无法理解聂堙是怎样屠他满门的。

    除非聂堙彼时已是大乘的实力。可是假若他有大乘的实力，当时对上太虚宗一众最多化神期的门人，分明可以碾压，又怎么会落荒而逃？

    童稚时期的画面有如二十四孝画本，父慈子孝、阖家美满，孟壑舟面上淡淡，并未显露半分留恋之情。轻欢靠后一步站在他身侧，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神情。

    时间飞速流逝，已经是他八岁时的场景。他屏息凝神，那一天除了家宅火光冲天，他竟是什么都不记得。

    他感受到了一束令他作呕的魔息。是聂堙。

    可是聂堙并没有出现。

    不知混乱是怎么发生的，孟沧海本来在书房写信，只写了一个开头，写到“见字如晤”，突然神色恍惚地落下笔，拔剑走出书房。

    书房外，门两侧两个家仆正在偷懒打盹，见孟沧海突然出来，手里还持着宝剑，慌忙跪在地上。孟沧海看也不看，手起剑落，家仆血溅当场。

    几个侍女正端着一盘点心笑着走过来，见到孟沧海忙问“老爷好”，突然有一个侍女看到地上的血和尸身，尖声叫着往外跑。

    孟沧海飞身追出，一剑刺向她后心，又飞快拔剑。……

    就这么一路走来，孟沧海手上已是十几条人命。他面无表情地走进卧室，只看到妻子苏曼婷一人，孟壑舟已经被母亲命人悄悄送走。

    孟壑舟麻木地看着母亲扑到孟沧海身上试图唤醒他：“老爷，老爷你看看我啊……”

    孟壑舟闭上眼睛，结局已不需要再看。

    ……从始至终，是孟沧海一个人，屠了满门。

    轻欢平静无波地看着他，眼神里看不到怜悯或同情：“这便是你的过去。”

    孟壑舟也极快地回神：“这之中一定有哪里不对。”

    轻欢笑着看他：“你让我给你看你的过去，并没有说要看真相是什么。真相须得你自己去寻，才有意义。”

    孟壑舟没有再纠缠，轻欢是何方神圣、是正是邪尚不清楚，和他兜圈子没有意义。现下自己完全在他手中轻易拿捏，若触怒了他，必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不如看看你的未来。”轻欢道。

    时空又极速扭曲了一阵，孟壑舟在“未来”的画面里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自己和轻欢不着片缕地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