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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父亲大人大名荣伯臣,小名我也没敢问

    今天先不说乌绵的事,我暂时不想聊他,算了,来说说我爹。

    可能你们要问了,他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哪里有你荣二公子潇洒英俊、风度翩翩、深得少女少男的喜爱?其实不然,要说我们家的事儿,必然绕不开我爹,就像提起曹子桓,必然绕不开他的亲爹曹孟德,提起高宗李治,必然绕不开他的亲爹李世民,本公子又缘何提起这两对父子?当然是他们都共用过一个女人了,放在我们家,乌绵就是这么个红颜祸水的角色。

    我爹死后,荣府每回请班子唱戏,都要避开这些人的戏目,不然台上大大方方地开演,台下的人听了,做贼心虚,总以为在说自己,看戏哪能看得痛快?

    跑偏了,还是说正题:我的死鬼老爹,大名荣伯臣,伯,是伯仲叔季的伯,臣,是君君臣臣的臣,这两个字,好像蕴含着一股巨大的神力,是绝不能够被说出口的,要是不小心说出口,就要遭雷劈。读书时每次遇到了,能不念就不念,非要念,必须以“父亲大人”替代,至于为什么,我特意跑去问了妙如,她说这叫作“避讳”,我再问为何要避讳,她就说不上来了,只犹豫了一下,说这是老祖宗的规矩——连妙如也答不上来的事情,想必是十分高深,于是我也不再探究,一律念作“父亲大人”。

    本公子诞生时,父亲大人已到了不惑之年,他发迹之后,生意繁忙,时常不在家里,偌大一个荣家只有老太太、我,与妙如。当然了,还有几个偏房,这个家里她们是说不上话的,暂且可以忽略不计。

    他不在家吧,倒还好,在家时,往往都是我的受难日,这一点荣家所有的下人都可以作证。

    上回我提了一句,我小时候有些结巴,说个话颠三倒四的,没少被同学笑话,连天横就跟我另一个发小许抟云,拉上我,散学之后跟过去,麻袋一套,把那个模仿我说话的人暴揍了一顿。

    我们从小巷里出来,呼吸急促,脚步轻快,压抑着兴奋,还沉浸在大仇得报的快乐里,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堪称天衣无缝。结果一抬头,正撞见先生铁青的脸!

    一刻钟后,我们三个就并排跪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听先生训话。这先生也真是多管闲事,说我们拉帮结派,欺负同学,真是可恨可气,居然还派人去把爹娘叫来。

    连家和许家的大人赶过来,连连赔礼道歉,把孩子给带走之后,就留下我一个人等着妙如来接了。这我倒是不担心,妙如最讲道理,肯定不会让我受委屈。

    不过那天居然是我爹来了——等等,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当我还在震惊,他就黑着一张老脸走过来,二话没说,对着我当胸一脚,把我踹飞出二里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像一只漏了气的蹴鞠,飞过茫茫人海,飞过依依墟里烟,飞过南朝四百八十寺——砰,以一个优美的复杂动作,头先着地,重重降落在沙地上,扬起漫天尘土,连垂死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只有手指头勉强动了动。

    这一脚当真威猛,带着纯正的阳刚之气,把老先生吓得,瘫在椅子上,大气不敢出。

    年幼的我还不知道,这一脚已经让我成为了一道独特的书院奇观,也沦为稚童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最丢人的是,我连呻吟都是结结巴巴的。

    虽然挨了这下踹,心脏抽痛,但我不由得感叹起我爹的为人智慧来,这叫什么?这就是先下脚为强,让别人无从下脚。先别管有用没用,反正我又学到一招。

    忘了他怎么把我弄回去的,反正我鼻子嘴巴里都有一股腥腥的甜甜的味道,估计是被他的无影脚给踢废了。

    妙如一边给我上药,一边挨他的斥骂:“看你养的好儿子!”

    妙如说:“我的孩子,当然是最好的。”又和颜悦色地问我说:“我儿,你告诉娘亲,你为什么打人?”

    我马上告状:“那个人,他、他笑话我结巴……”

    我爹估计是看我这个窝囊的样子不顺眼,又踢了我一脚,说:“你不口吃,别人会笑你?”

    这不是废话吗,那他不笑我,我会去打他?我吃饱了撑的?

    得了吧,反正我爹就觉得我活该,我还是闭嘴算了。

    第二天,妙如带我去学堂,对那个同学说了,打人是我们的不对,可是笑话我也是他的不对,让他不要再这样。那个同学也是吃了这个教训,不躲着我走路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兴风作浪。这件事才算落幕。

    后来她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特制的卵型檀木,放在我的嘴里,要我每天含着说话,每一个音都发准了,才允许我休息,练习了足足一月,我的结巴才有好转的迹象,又练了一年,才彻底好了。

    这件小事虽然微不足道,却让我记忆尤为深刻,因为那一脚实在是太重,我飞得又太远,导致那几年都被同学指点,成为了本公子众多的童年阴影之一。

    我爹这个人很不一般,他教训我,好像只是为了教训我,多羡慕连天横,虽然他也三不五时挨一顿收拾,可他爹平时可以称得上是春风化雨,遇到我们这些玩伴,给足了他面子,揍人都是关起门来揍,不像我爹,要是有外人在,反而打得更起劲了。

    有时候,他还会当众炫耀怎么打我的,嘴里念着:这畜牲,就该狠狠地打!然后巴掌就落下来了,在他涨红扭曲的胡茬脸、猩红的双眼里,我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辱骂他的亲儿子却能让他获得这样的快乐,真是一件怪事。在他嘴里,我就是个狗不理、猫不闻的脏东西,别人看我一眼都嫌恶心,全拿我当冤大头,背后指不定怎么笑我呢!

    我爹骂我,永远是那套现词,翻来覆去地拱出来说,你听吧,他又开始了。

    “你这个——”

    “没用的畜牲。”

    嘿,我都会抢答了。

    他被我抢白,指着我的鼻子,怒道:“你——”

    我轻车熟路地续道:“今后要是有用,你就鞭我的尸!”

    在我们这儿,这是很阴毒的赌咒了。

    然后我就按老规矩哐哐挨揍。

    有一回我晚上偶尔起夜,就听见我爹在窗下对老太太说,那蠢物……不要也罢。

    等等,听了半天,我爹说的蠢物居然是我!

    从小妙如就夸我聪明可爱,还没人说过我蠢!真是没有半点识人之明,个瞎了眼的老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当爹的。

    后来老太太安慰我说,因为你哥哥那孩子,打小就聪明,四岁就能背千字文、弟子规,六岁就能成诗,是咱们镇河有名的神童,只可惜夭折了,所以你爹将重望寄托在你身上,他是为了你好,怕你走了歪路,才这样严厉,虽说的确有些苛刻,可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改不了了,你还小,你能改。你得明白他做父亲的苦心,毕竟你是做儿子的,你要孝顺他,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虽然老太太的本意是宽我的心,可我怎么越听就越窝火?难道还是我错了?这个时候我就知道,老太太虽然疼我,只不过因为我是她的大孙子,是她儿子的独子,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是她儿子的附庸,包括她自己。我人微言轻,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有妙如会说:“我的孩子,当然是最好的。”妙如对我的疼爱,可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只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rou。不管我怎么样,她都会爱我。可惜她不在了,世上再也没有谁会这样想。他们统统都没有妙如的眼光。

    我以为我爹死了四年,他的样子在我心里已经彻底模糊了,可是这些事情,只要稍微回想一番,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桩桩一件件,全涌到我的心头来了。

    我想起我爹最爱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妇人之仁”。的确,本公子从小就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哪怕是杀鸡也不敢看,过年时我一看到厨子杀鸡,就觉得残忍,把瑟瑟发抖的母鸡捉来,一刀割喉,然后提着伶仃的两脚,将血倒放出来,流到菜碗里,我就有种鼻酸的感觉。

    直到有一天,我爹发现我连杀鸡也不敢看,就龙颜大怒,命人买了一只老叫鸡,让我杀了它。可是任他怎么骂,怎么打,我也下不去这个手。最后还是厨子杀的,还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炖鸡。

    我含泪吃了两大碗。

    饭桌上,趁他唾沫星子横飞,我连忙把饭菜往嘴里赶,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又盛了一大碗饭,吭哧吭哧地吃。可能是被骂多了,我看着别人碗里的饭,都像饭,只有我的像一碗糠。

    不用说杀鸡,我对爱犬小黄则更是如此,家里的下人想要训练它看门护院,或者是半立起上半身,伸爪作揖,要是不听话,就不给饭吃,我也不允许他们这样做,我只要小黄做一条自在悠闲的小狗就行,这些苦头是给人吃的。

    有一天,我跟小黄在后院玩的时候,来不及把它藏起来,被我爹看见,他当场没有说什么,背着手走了。

    后来下人给我传话说,老爷不是很喜欢这只狗,因为全身白色的狗,有一点杂色,不是祥瑞之兆,只有将尾巴砍了才能破解。

    这是哪里的说法,我并不知情,但是小黄从来没有带来过不吉利的事情!所以我去上学的时候,就托妙如给我照看着小黄,别让我爹把它的尾巴砍了。就这样提心吊胆藏了几年。小黄的尾巴才勉强保住了。

    当然,我爹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这么可怕。

    我还记得有一年,许抟云来找我,说年初一那天,河边有焰火看,那焰火不是普通的焰火,是京城的焰火大师特制的,从小年起,许抟云这厮就开始鼓动我了,但我一直没敢向家里开口,心里惴惴然,虽然巴望着要去看,但我爹在家里坐镇,铁定不会许我去疯玩,我嘴上敷衍着许抟云,实则是有点推辞的念头了。

    哪知道年初一晚上,他来我家拜年,就笑嘻嘻地拱拱手,跟我爹说:荣伯父,就让我带他去看看焰火吧,有我看着他,一定没事!

    他马上扫视了我一眼,说:“你想去?”

    我本来想要点头,清醒过来,立刻大力摇头:没有没有!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摸着我的头顶,胡须动了两下,沉吟道:“新年到了,你去玩吧。”

    一种不敢置信的狂喜当场冲昏了我,让我僵硬在那里。

    我爹指着盘子里的白糖饼,吩咐道:“你拿一块,带到路上去吃。”见我蒙了,喝道:“还不快去!”

    我转身就跑,生怕他反悔,过门槛时甚至还绊了一下,走了几步路,许抟云发现不对了,停下来,打量了我两眼,问我为什么哭。

    我哭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没想到我爹他真的会答应,还答应得这么爽快,一下子晕了、傻了,脑子没得转过来。

    我捧着那块白糖饼,就着朦胧如梦的月色,边哭边吃,连吃带呕,眼泪都把我的糖饼泡咸了。

    那天晚上,我在河边看了一场最美丽的焰火。今后哪怕是见识过再多焰火,也比不上这一晚,想必是因为这晚的眼泪格外地多,让焰火有了一圈如梦似幻的光晕吧。

    你若问我对他是什么感觉,那可真是说不上来,谈不上恨,却也绝对算不上喜欢,只是想到我的一切都是他的,连带着我自己,还有我的娘亲妙如,还有比这更完蛋的事吗?再也没有了。

    我爹这一生最好体面,最后居然死在山贼手里,说得上是阴沟里翻船,令人唏嘘。说句丢人的话,我十几岁的时候,总想着没有我爹,我就出头了,万事都尽如自己的意了,可现在他死了,我反而一事无成,依旧是那个荣二。是我高估了自己,该死,我真的被他说中了。

    但那又怎么样?他的小老婆不还是给我玩?他的儿子不还是看我的脸色?现在他的一切都是我的,该轮到我来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