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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老太一噎,怒从心起,三番两次,用她最为厌恶的官家来压她一头,简直是不知死活。

    “江姑娘有阵子没回家了吧,近日城中动荡,发生了不少事呢。”

    坐在老太右手下方风韵犹存的女人开口了,她端着茶轻轻撇去浮叶,眉眼之间与她身后的白延之十分相像。

    阳光刺目,江离有些晃神眯了下眼,就听那女人接着道, “听闻江丞相犯了龙怒,举家关了禁闭,御林军看守大门,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呢。”

    她侧头看向江离, “江姑娘可听说?”

    白老太见她吃鳖沉默站着终于是舒心了不少,目露满意看向自己的儿媳。

    另有一女人生怕自己讨不着功劳,连忙搭话,表情动作十分夸张,

    “哎哟,老祖母这事儿啊我也听说了,有人说丞相是要……要造反呢,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江离皱了皱眉,造反之事她于蛊梦中就被锦夙告知,他早就知道却没有动手,话中看出他羽翼未丰,如今看来,时机已到。

    但他竟然只是将丞相府禁足,这事儿实在不可思议。

    “江姑娘可知,造反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屋内气氛随着女人的话骤冷,她优雅放下茶杯,眼神若有似无落在她身上。

    虽带着温和的笑意,却让人浑身透着彻骨寒。

    海浪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滚上海岸礁石,破碎成沫,白花花一片又褪去。

    木板上脚步声逐渐变小,最后几个下人搬完东西也下了船。

    船身晃动,江离躺在木床上起起伏伏,眼眶中打转的泪终于随着船笛鸣起而落。

    似有所感,她突然爬起趴在船窗,目光死死盯着走向江边的那人。

    黑衣男人落在他的面前,两人似乎交谈了什么,白衣公子下意识抬头看向她的方向。

    窗帘在那瞬间落下挡住两人的视线,“再看一眼,大嫂怕是不肯走了。”

    江离推开他的手,也没了掀帘的勇气,只能独自蹲坐在地上,抱着膝盖默默哭。

    好在她让青冥给他留了话,说她有事要办,办完便回来寻他,不要担心。

    可她清楚,这事,并不容易办。

    她与相府所谓的断绝关系,如今只是锦夙对此事的装聋作哑罢了,只要她还在,那身份便摆脱不了。

    如若她与白苏成亲了,她爹失势,他必将受到牵连,他爹得势,他也会被拉入这趟浑水,如何都不能独善其身。

    心烦意乱之间,一个酒杯推到了她的面前。

    果香扑鼻,闻着便醉人。

    江离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默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接一杯,日出而睡,月出便喝,似是要让自己沉醉于迷梦中。

    白延之与她较量过酒量,自是不会担心这些酒就能将她整倒,放心让人给她送酒去。

    谁知道这一放开酒便出了事。

    夜凉如水,冰冷的手在脸颊轻抚,白延之猛地惊醒,在看到身上长发遮脸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时,惊骇得叫不出声来。

    他僵住,却感觉到一滴热泪落在他的脸颊,随后逐渐密集,似是开了闸。

    “小苏公子……”她低低哭泣着,熟悉的声音总算让人知道是谁。

    白延之额头青筋一跳,张口便喊人,“玄晖!”

    门外没有动静,白延之皱着眉又厉声喊, “玄晖!!”

    始终没有人应,他总算察觉到不对劲。

    他心道不好,连忙起身,却不想压在他身上的女人功夫极高,单手便把他压了回去,固着他的手不让他动。

    “小苏,别生气……别生气……” 她手下动作粗鲁,声音却是委屈巴巴,秋眸婆娑,楚楚动人。

    简直违和的吓人。

    白延之动了下手,他这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都无法抽动分毫,他知道她有些武功,却没想到竟如此高。

    “江离!” 他恨声喊她名字,试图让她清醒些。

    谁知道她醉得厉害,迷迷蒙蒙随船晃着脑袋,像是听不见,委屈倒是一点不少,抽抽嗒嗒哭着。

    大概是嫌坐着累,她干脆趴在他的胸口,哭诉起来, “…为什么凶我……唔……还这般叫我名字……唔……”

    一声比一声凄惨,仿佛他才是那个夜袭的登徒子。

    白延之头疼欲裂,又始终挣脱不开,他软了声音试图哄她松手, “小离,将手放开,乖。”

    他说的极其生硬,说是哄人倒像是命令。

    江离猛地抬起头,那目光哀怨让白延之心中一颤,就见她的脸越靠越近,他怔怔看着忘了挣扎。

    一阵风,他身上她压来的重量瞬间减去。

    只见一带着面具的白衣男人单手将被打晕的她拦腰夹在臂弯,一手执扇轻摇,端得风流,带笑声音隔着面具听不真切,

    “二公子,多有打扰请见谅。”

    白延之皱眉抚平衣领,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看见了他悬挂于腰间的玉坠令牌。

    他再熟悉不过的白家的图腾,但区别在于上面留有白苏特有的章印。

    看样子,这便是白苏在塞外得到的那群奇人异士,他查了许久但也只知这一点。

    这些人行事诡秘,身份不详,容貌姓名皆是假,只与人做交易,白苏不知许了他们什么承诺换来了他们的臣服。

    白延之眯了眯眼,稳声道, “无碍。”

    见面具人正要离开,他开口,“不知公子是何人,你手中之人是延之大嫂,自然不能让你随意带走。”

    男人身形站定,手中纸扇啪一声合上,他的声音语气与刚刚如出一辙,只有与人相处的礼没有身份之差的敬, “二公子大可放心,主子命我看护主母,自不可能伤害她。”

    白延之沉了沉眸,这船上戒备森严,他不知如何赶来上了船。

    “二公子!” 失踪许久的玄晖举剑闯了进来,看了眼平安无事的白延之才放下心,但下一秒剑对面具男,把他当成了打晕他的刺客。

    男人不想多留,说了句, “二公子,告辞。” 便没了身影。

    来去无踪,身影如风,即便蒙着脸也能看出那气度不凡,白延之心中有了算计。

    船浪颠簸,宿醉的江离头晕得很,她困懵不醒坐在床上缓神,一杯热茶递到了她的面前。

    江离愣了一瞬,目光随即看向船舱门口,见空无一人,顿时又xiele气。

    她拿起被纸扇托着的茶杯,有气无力喝了口, “无忧,怎么是你跟来了。”

    男人原本带笑的眼眸突然凝起,杀意一闪而过,却在看到她垂着头乖巧模样时又莫名放松下来。

    那日甲板她说的梦他也听到,想必自己真名也是她从那得知,不过自己竟愿意将真名托出给她。

    他倒是当真好奇她那蛊梦来,珑蛊,哪有这般神奇,何时去寻个来玩玩。

    唰一声,他摇开纸扇,转身回到桌边轻慢扇着,语气也带着调笑, “被大公子连夜赶来,所幸商船行驶不快入海前追了上来。”

    江离自然察觉到那股浓烈杀意,瞥了他一眼,又想不通他一瞬间紧张些什么,捧着茶杯看着他一口一口喝着。

    终于在他挑眉看来时,她放下杯子,攥紧被子问他, “小苏他,可有生气?”

    无忧翘着腿,指尖玉杯轻转,红褐醇香茶液沿杯壁攀沿起落。

    “气极,说是再不愿等江姑娘了。”

    江离脸一红,她这脑子真混,都急急喊了人来跟着她,又怎么会和她置气。

    烦闷心情顿时明朗,她又问道, “那…那他可有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无忧朗声笑了,“说是江姑娘一月不回,他便要娶新娘子了。”

    看她心情放松不少,他也乐得开玩笑,谁知道这句话竟又让她萎靡下去。

    无忧收了扇遮唇,嘴贱给忘了,这正是她离开的原因。

    连他都猜得到,白苏自然知道,而他的计划想必江离并不知道。

    丞相如真造反被抓株了九族,江离依靠天子几分念旧的情逃过一时,那也得心惊rou跳过上一辈子。

    自古薄情皇家人,哪天皇帝心有不顺将她又提了出来,那她与丈夫小孩皆要遭殃。

    白苏此举便是要趟浑水将丞相保下了。

    无忧叹了口气,本想着寻着差事养老,谁知道还是找上了麻烦。

    他侧撑着脸一副愁相,感情这事儿果真是个变数。

    江离心情郁闷,连带晚膳都吃得心不在焉,她夹了块鱼rou才入口便觉一股腥味,胃中一阵翻搅,她捂着唇跑到船边吐了出来。

    一阵又一阵,让船舱中的男人皱起了眉放下筷,满桌好菜没了胃口,“玄晖,去喊大夫。”

    “是,二公子。” 黑衣男躬身离开。

    江离本以为是宿醉,但这恶心难受的感受又很是熟悉,她突然愣住,急急看向甲板高处,“无……”

    名字还没唤出,男人便落在了她的身前比了个嘘,手指捏住她的手腕脉搏。

    从他惊讶目光中,江离更是确定了自己想法。

    白回这小子,真是会给自己找机会,偏偏在她与白苏分开时才来。

    “我去传信给公子。” 无忧扶起她便要走,江离拉住了他摇了摇头。

    “只会让他更烦忧,无碍,等到了岸再告诉他不迟。”

    无忧沉默半晌点了头。

    他差些没动脑子,海上不便传信只有信鸽,信件来去也得半月有余,要是被人截下被白家人得知……

    这商船一日没有靠岸一日便是一座孤岛。

    他看向随大夫走来的男人,“劳烦先生开些醒酒养胃汤。”

    大夫看向白延之,看样子要他决定。

    “开药去吧,大嫂没事便好。”

    白延之倒没起疑心,他本就是男人,对女人之事不会这般敏感,再看她昨晚烂醉的模样,谁会想到今天的呕吐和怀孕有关。

    江离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嘟嘟囔囔抱怨, “这酒喝多了好难受,以后还是戒了吧。”

    无忧低眉垂首应是。

    与蛊梦中不同,在宫中她害喜严重,吐到昏迷也有,时常将锦夙吓得不轻,江离想着那应该就是被娇惯着出的毛病。

    如今虽说白家商船一切用度皆华贵,但总是在船上,没日没夜晃悠悠的,在这环境中,她唯一的反应竟只是嗜睡。

    手腕微凉,她缩了缩手又被人捏住,她拉高被子蜷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声音闷闷传出,

    “怎么样?”

    面具下一双黑眸低垂着也摸不清情绪,“脉象正常,怕冷应是因降温引起。”

    江离缩回手在被窝捂着,昏昏沉沉又是想睡,她看了眼窗外一望无际的海面,只觉得漫长无比。

    无忧起身将窗关上挡住了风,江离闭上了眼问道, “立冬了么?”

    无忧坐回床边,“是。”

    他又铺开一层盖在她被外,“一会天黑我去煮副暖身药。”

    他正要起身离开去拿她的午膳,就听一声很低的抽泣声,他脚步停顿又再迈开,替她关上了门。

    门内哭泣声渐大,他转身向着另一方向行去。

    男人端坐桌前,面前虽同样是账本与算盘,但与白苏却是全然不同的气势。

    长而有力的指尖推动算珠,得闲时轻轻敲着桌面。

    “二公子。”

    无忧唤了一声,他身后是戒备着的侍卫。

    白延之抬头看了一眼又垂首, “何事?”

    “航线转往北去是为何?”

    纸扇轻轻敲着手心,无忧半眯着眸,看着像笑,却满是冷意,他传出的信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主船,还有三艘副船紧跟其后,一艘装满了货物,另两艘不用想都知道是护卫,他们自有能力截下在这海面来说过于瞩目的信鸽。

    算盘哗一声归了整,他点了点桌面,撑起头, “自是去各地交换货物再查些账目,这是本就定好的航线,有何问题?”

    无忧沉默半晌回道, “主母晕船难受得很,下个港口我们便下船,劳烦二公子一路照顾了。”

    白延之浅笑,“好。”

    房内熄了烛灯,摇曳灯影江离看着都头晕,所以到了黑夜便不掌灯,昏黑中她醒来眨了眨眼,睁眼闭眼还真没有区别。

    “无忧,开个窗吧。”  她知道他在,虽说他内力深厚让人探不到呼吸。

    木窗吱呀一声,皎白明月照亮了屋内。

    江离好不容易坐起,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涌入鼻腔,她皱眉又躺了回去。

    船身摇晃,无忧手中托盘却很稳, “喝口粥,药我再想办法。”

    他懂医,但也只限与杀人有关,脉象他懂,可安胎这些他哪会想到自己会用到,无论是用药还是起居照顾他都没了头脑,只能按照她的想法来。

    “是不是比平时更晃了?”江离捂着额头一阵阵反胃,她快受够这片大海了,发誓这辈子是死也不想再坐船。

    无忧望向空寂无边的海面,“是,这片不比寰岛风平浪静。”

    江离翻来覆去始终没有好过一些,只要躺着便能感受到床板下的阵阵海浪,她扶着发晕的额头从床上起来,但那漂浮感更重,几步之间差点摔倒,一身武功内力都成了摆设。

    无忧默默放下托盘,扶着她往床边走去,他想着早知如此,将华林也绑来了,这活他指定顺手。

    江离突然想起他拿着的托盘,脑中闪过一丝想法,她侧头看向他,白脸面具没有表情,她却笑了。

    “……要什么?” 无忧不知她笑什么,但她这模样他见过太多次,大多是追着公子讨好处。

    “你托着我些腰。”江离勾着他的脖子,拉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我瞧瞧抱着离了地会不会好过些。”

    “……” 无忧没动,他大概是知道为什么青冥那张脸总是又黑又红了。

    太过亲密的动作她却全然不觉,或是太过相信他,又或是完全不在意。

    “快点呀。” 她睁着眼一副期待的模样望他。

    无忧脑中话语转了几圈也没说出口,他也总算理解华林为何到她面前就被憋得说不出来话,最后把自己气得不轻。

    他的手轻轻环住她的腰,避开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另只手托起她的后背来支撑她的重量。

    江离顿时惊呼起来,“真的不晕了!”

    “……”

    离最近的港口也不近,连个岸都瞧不见,他总不能托抱她这么久。

    但她好像正有此意。

    “今晚的rou好吃,你也坐下吃口嘛。” 江离开开心心用着晚膳,还不忘犒劳自己的劳动力。

    无忧揉了揉手腕,许久没有这般手脚酸痛了,就是屠了某个教派也没像现在这样累,他也不客气,拿了碗饭便动了筷。

    江离乐呵呵笑, “无忧,可太辛苦你了。”

    他不想回话,用力扒了口饭,比她更盼着陆地出现。

    江离将整盘rou推到他的面前,见他目光看来,她甜甜一笑, “多吃些,晚上还需麻烦你了。”

    他执筷的手指猛地拽紧,脑中闪过去驶船室用刀逼着他们加快行程的可行性。

    月光星碎,海风透过窗呜呜响,屋内烛影摇曳,映出相靠的两人。

    铺得柔软舒适的床上并没有人,无忧坐在床边,怀中是已经睡去的江离,被子裹在她身上只露出眼,他幽幽叹了口气,侧靠在床柱上闭目养神。

    他本想说男女有别,现在想真是多余,她何止没把他当成男人,就连人都不是,不过是个工具。

    无忧睁眼瞥她,就这小孩子一般的心性要是没有珑蛊给她织的那场梦,要与公子事成不得耗上个十年八年。

    吃得好睡得好,江离看白延之都顺眼多了。

    “今日大嫂心情格外不错?”

    他端了碗汤漫不经心吹着凉,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

    江离笑眯眯得点头, “自然,听说离岸还需半天,这破船总算不要搭了。”

    白延之挑了一边眉,别有深意笑了笑,“这破船只怕大嫂下了之后便开始念着了。”

    江离夹rou的手一抖,莫名后背发凉,她将rou咬在嘴里慢吞吞咀嚼,望着他也笑,这小子说这种话怕是有问题,总不会背后对她下黑手吧。

    无忧和她说过,在这海上近两月,他的信没有一封传出,或是传出了,但都没有回信来,看样子全被拦下了。

    不过听无忧说,下了船遍地都是白家商铺,要联系不难,如今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下船。

    她的小腹早就显怀,幸好在船上吃喝并不多,穿些宽松衣裙也能遮住,她笑容满面向着白延之挥了挥手告别,转身飞快跳下甲板。

    明明深冬,风吹拂脸竟是燥热,看样子是离主城很远,气候都变了,但站在陆地上的稳实感让她心情顿时大好,拉着无忧便往闹市走去,

    “快快!我要去买梅子汤!”

    无忧瞥了眼身后紧跟而来的人,面具后的脸上露出了然笑容。

    难怪要将他们放到最北边境,原来是让他们一路连逃都逃不回去。

    江离从商贩手中接过两碗果汤,递给了他一碗,他接过,推起一些面具露出唇,将汤水一饮而尽,颇有喝酒的气势。

    “他们不会是想追杀我吧?” 她小口喝着享受果味的酸甜,边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问,那些人武功不怎么样,她早就察觉到。

    “不,他们留了记号,在等人。”

    “太卑鄙了!我还以为那小子真好心带我回去呢!” 江离低低骂了一声,她喝了两口又问, “那他们干嘛不在船上动手?”

    无忧拉好面具,付了钱,声音隐隐带着笑, “应是想动手的,但没想到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她好奇,又噢了一声, “你突然跑来打乱了他们计划吧。”

    是也不是,最意外的还是她的武功,醉酒后都能将船上暗卫悄无声息打晕,白延之自然忌惮,再加上他及时赶去,他们也不敢再动手。

    他们是人多,但架不住武功不如他们两,要是逼急了与白延之玉石俱焚,那就得不偿失了。

    “那我们怎么办?为什么不找人给小苏传信?”江离放下空碗,心满意足又要了一碗。

    “以前大公子身体不好,这些偏远地区他不可能来,归管自然落在了二公子手里,信送不出去,往前一路也必定全是埋伏,今夜我们动身往境外走。”

    他眯了眯眼,纸扇在指尖转了一圈。

    境外是大片荒地,盗匪逃犯聚集,白家也从不涉足这块无利益之地,少了眼线他们隐藏踪迹能简单许多,再说,这片地他最熟悉不过了。

    商贩给她换了碗,江离突然犹豫了,她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那我们喝的不会下了毒吧?”

    无忧瞥了她一眼, “在船上我们也没见得少喝,要有毒也不差这一丁半点了。”

    江离傻傻啊了一声,显然并不知道自己的吃喝里早就有过毒。

    “不过果酒,你能醉成那般?不过晕船,你能内力暂失?”

    “我失过内力?”她震惊,突然下意识摸向自己小腹,无忧用纸扇打开她的手, “藏着些,与公子联系上前暴露只会更糟。”

    见她一脸着急,他才解释, “我身上有神医给的解毒药,早喂你吃了,脉象稳实,不必担心。”

    江离这才放心,她抱起碗喝了起来,随口问道“那你呢?”

    无忧打开折扇摇了摇,端得得意, “这般毒进腹便解了。”

    江离顿时明白了,为何船上杀气腾腾却没人动手,他这变态内力,下毒都无用,拼起来怕是讨不到一点好处。

    日落西山,黄昏时分。

    荒地日夜温差极大,但夜还未到,闷热的天没有一丝风。

    客栈内江离将他的纸扇扇得唰唰响,都有了断裂声,身上的布衣男装一点也不透气,都快闷出一声汗。

    男人心疼看了眼扇子,面对着镜子缓缓取下面具。

    狰狞不堪的皮肤露出,江离立马凑了过去,她也是在蛊梦中见过他面具下的脸,每次都是远远见着并没有过多关注,只觉得他必定有许多故事。

    现在她仔细看着才发现那皮肤像是被火烧坏,还有一道刀疤在脸颊处,实在是难想象遇到了什么。

    他将瓷瓶中黄褐泥液抹在脸上,又捏出和自己五官全然不同的模样,像是变了个脸。

    江离眨了眨眼, “你有仇人在那儿?”

    无忧手一顿,是有,还不少,但现在都埋在地里长眠了。

    见他不说话,江离无聊,扇着风没话找话,“不是仇人,那就是爱人?”

    他还是沉默,江离脑洞大开,兴致勃勃道, “你与她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哪天她被盗贼绑了去,这时你英雄救美从天而降,谁知道盗贼卑鄙放了火,你们被困火中,生死离别之际你拼命将她推出火海,她得了救,你本以为自己会死,谁知道路过一白衣女子将你救起,你毁了容不敢去找她,只得与女子相守洞中,她近身传你绝世武功,唔……”

    江离捂着额头,“你打我做什么?”

    无忧哑口失语,瞪了她一眼, “你哪儿看来的这些话本。”

    她撑着脸笑, “我让华林去买些春宫画本,他怕是害羞,就买了个这些故事。”

    无忧收拾着包裹,边瞥了她一眼,“难怪他总是看到你头疼。”

    江离呵呵笑, “你不懂,逗他有趣的很,当然最有趣的还是青冥了,这小子逗着就急眼,急了又不敢和我闹,自己憋着气。”

    无忧将包裹打好结,看了眼窗外逐渐高升的月亮, 叹了口气,“早知道这苦差事应该让给他。”

    江离诶了一声,跟着他起身往外走, “你别说,让他来,我和他现在都在海里躺着了呢。”

    你也知道!无忧又叹了口气,也难怪白苏会拦下青冥让他赶来,他怕是早就料到此行不简单。

    漫天大风眨眼就将他们行踪脚步掩盖,马蹄脆响,江离拉高面纱挡刮脸疼的风,一夜直到天亮,她才得以缓气。

    坐在她身后的男人拉停缰绳,递给她水袋,她小口抿着,“还要多久到啊。”

    无忧等她喝完自己接过喝了两口,也不在意是不是对方喝过, “在水袋空之前。”

    那当真是枯燥无趣又折磨人的一路,江离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了,刚在不见人的海上飘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见了点活人,又要在荒地跑。

    “你说,我本想着回去规劝我爹放下野心,现在这耗了这么久,他怕是皇位都坐上了。”

    她趴在马脖子上有气无力念念叨叨,“哎,大多数是失败了,锦夙早有戒备,哪可能让他得逞。”

    她哀嚎一声, “希望我娘亲能拉着他一把,别让他做傻事,等我回去。”

    她身后的无忧用布蒙着面,凝神看着远处的地势,心不在焉回她的话, “丞相根基深,不会如此容易对付。”

    江离又闷了,“你说我劝他放下狼子野心,锦夙会不会放过他?”

    无忧低眸看了她一眼,肯定道, “不会。”

    不远处露出矮房,密密麻麻围成一群,因是白天,还有穿着清凉的壮汉穿梭其中,看样子是住在此处的,他催马快步跑向矮房处。

    “那…我总不能劝他造反吧。”她愁眉苦脸,怎么想都觉得没办法。

    无忧没管她的嘀嘀咕咕,翻身下马拉下面罩,露出凶悍的脸,牵着马向着人群走去。

    他改了嗓音,雄厚有力,与来人交涉着什么,江离侧头看着他,脑子里乱的很。

    白家对她的追杀理所当然,她气不起来,自己的出生她也恼不起来,落得这般命运,她只觉得无奈。

    无忧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手心数了又数,最终又握紧,“大哥,我们出来的匆忙,也就带了这些,你看……”

    大汉皱了皱眉,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看着的确也不像有钱的,还有几分匆忙赶路的穷迫。

    这片能有这模样的肯定是城中犯了事逃出来的,这些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些总比没有好,他不情愿的收下这几个铜板,扔了个钥匙指向一边,

    “明早就走。”

    无忧接过钥匙,憨厚一笑,“好好,多谢了。”

    壮汉走来,江离拉高帽子挡住脸,等到进了小院她才露出头。

    她没有易容,再怎么穿男装瞧着也是个女人,挡着脸好少惹麻烦。

    荒地寂静,只剩风声,住在周围的人早就熄了烛灯紧闭门窗。

    江离搬了个小凳坐在房门口,面前的小井旁是无忧,他打了井水淋了身,但衣衫粘在身上又很不舒适,他放下水桶,无奈道,

    “你能回房吗?”

    江离撑着头,“不行,我一个人呆着脑子就疼,你与我说说话。”

    见他沉着脸不说话,她心虚背过身,“这样总行了吧。”

    无忧叹气,似是不耐烦得很, “要说什么?”

    “你说我现在应当怎么办?要不要回去?”

    她撅着嘴委屈, “我又不能问小苏,问他肯定说一切有他在,但这事他又能怎么办,一个处理不好他便得跟着我遭殃。”

    身后水声阵阵,她也不管他听没听, “反正现在这一步离开他总对的吧,我爹随时会被抓牢里去,我也说不定,这样连累不到他总好一点。”

    水声停了下来,久久没有回应,她等得不耐烦转过了身, 半跪在地的男人正赤裸擦着身,她愣了一瞬也没回头避开。

    “我还以为你身上也有那些疤呢,怎么就脸受伤,你总不会打架用脸接人家刀吧?”

    无忧额头青筋一跳,他抖开衣服裹住,唇抿了抿还是无语。

    他不管她,从她身旁迈进屋里,江离也起身跟着他,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神色,

    “无忧,你总不会生气了吧?”

    见他瞟来,她理不直气不壮道, “你一男的,被看几眼怎么了,又不会亏着。”

    无忧突然从包裹中拿出折扇,江离后退了一步,戒备道, “你干嘛?我一弱女子还身怀六甲,你不会下此狠手灭口吧?”

    他握扇的手紧了紧,坐在她的小板凳上一言不发,湿发滴得地都湿了一块。

    无忧脑中回忆着离开的最快的路线,他誓要在最短的时间将她送到公子身边,然后请个长假远离这些烦心事,好好寻些乐子舒舒心。

    身后她走近,他揉了揉额头闭上眼不想再管,发尾被撩起,他皱了皱眉,布料擦动的声音在寂静屋内格外明显。

    干燥的布贴在发根处轻轻擦动,一缕缕发丝被温柔擦干,从发根到发尾,他睁眼面无表情看向蹲在他身旁的人。

    就见她讨好笑着,“不生气了吧。”

    他生气又如何,烦她又怎么样,还不是护着她,将她带回去,这是他的任务。

    白苏是他认了的主,她自然是他的主母,就算他再不待见她,她也能下令让他去做事,何必讨好他,就为了不让他不生气。

    他突然低笑了一声, “我干嘛与江姑娘生气?”

    江离尾音上扬哦了一声, 见他看来,她笑了笑, “无忧公子肚量惊人,自然不会与我一般见识。”

    无忧莫名想笑,他以扇抵头笑了起来,江离蹲着跟着笑,见他看着气消了,她笑眯眯道,“所以,无忧公子可以帮我去烧些热水吗,我也想沐浴。”

    他收了笑,深深叹了口气,“知道。”

    塌上灰扑扑的,江离站着犹豫,她也不是矫情,就是那灰滚一圈都能成泥,她好不容易满满意意洗个澡。

    无忧抽出一件衣服铺开,挥开面前灰尘, “将就一晚,天亮就走了。”

    江离寻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着, “你睡吧,我不困,给你看着。”

    无忧看了她一眼也不客气,睡在了铺好的衣裳上。

    整天整夜赶路的是他,她睡不睡都一样,反正她困了在马上都能睡,睡了还安静些,他耳根子清静不少。

    江离无聊,蹲在了床边撑着脸看他这张脸,易容的真的丑,原本的皮肤虽不好但能看得出五官都俊秀,现在的皮肤虽平整了,但五官都变了样,又凶又恶,脸颊捏出的横rou看着还有些蠢像。

    他还挺会,这模样的确让人放下戒备,一个粗鲁的莽汉,无脑好拿捏。

    粗旷的眉毛微微皱起,他不言不语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江离无声笑着坐到了桌旁。

    天还没亮,木门便被拍得直掉灰,江离打了个哈欠从桌上醒来,门外大汉语气不好催促着,

    “喂喂,起来了。”

    她正要起来,无忧已经拉开了门,卑微道 “是是,大哥,我收拾了包裹就走。”

    大汉瞥了一眼他,也不想多惹麻烦,拿起一旁箩筐起身就走。

    江离穿好外套爬上马背,他紧随其后,她往后靠在他胸口,有气无力道, “饿了,好饿,两个人都饿了。”

    无忧瞥了她肚子一眼,拉了拉缰绳, “再等等,去前面换吃的。”

    他说着没钱,但总能扣扣搜搜摸出几个铜板,换东西时心疼的模样实在太真实了,仿佛那几个铜板就是他仅剩的命了。

    江离对他不免有些好奇,他怎么会对这儿这么熟悉,又能恰到好处的将逃犯的身份演得这么像。

    她接过他递来的饼啃着,又干又厚难以下咽,马儿颠簸,她强忍着恶心吃了小半个没了胃口。

    马休息了一晚跑得快了些,转眼身后的矮房已经不见。

    江离抬手拉下他的面罩,撕了块饼递到他唇边, 他垂眸看了眼张口吃了,目光又紧盯着前方。

    她闲着没事就找事,将饼撕得小块,慢吞吞喂他,总算一个吃完没有浪费,他突然从怀中摸出个鸡蛋递给了她。

    江离惊讶,这平时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在这地方倒很难见到,连续经过的几个屋群都没见到饲养鸡鸭的,更别提蛋了。

    她接过惊喜不已,拿着又舍不得吃便问他,“哪儿来的?”

    他拉起布蒙住脸,眯眼挡一阵风吹来的沙石, “换饼时偷的。”

    江离愣了一瞬,惊讶道, “你还会偷东西?”

    无忧哼笑一声, “一块饼子收了我六个铜板,总得补回来点。”

    他拉了拉缰绳提快了速度, “尽早吃了,被他们追上讨回去就来不及了。”

    江离当他开玩笑,谁会为了一个鸡蛋追一路,又是这般恶劣的环境。

    但当她躲在矮石后看到经过的一群眼熟的人后,她傻了,还当真为了个鸡蛋追来了。

    无忧淡定将藏好的马牵出,翻身上马向她伸出手,江离握紧鸡蛋也爬了上去,不待他启程连忙敲开壳剥鸡蛋。

    她想满足咬上一口,但犹豫后还是分了一半,自己吃了一半,将另一半从他面罩下塞了进去放到他唇边。

    这次他竟微微仰头避开, “我不吃这东西。”

    江离拉着他的脖子又塞了过去, “补补营养,不爱吃也得吃。”

    见他又要拒绝,她连忙伸手指将他唇撑开,将鸡蛋塞了进去。

    他必须得好好的,他要是倒了她在这荒地里找不到北指定饿死。

    江离见他慢吞吞咀嚼吞下才放下心。

    日夜赶路,在这片区她早就没了方向感,小腹一日日渐大,她疲惫感更甚,整个人懒洋洋靠在他胸口提不起劲,找到个住所便昏天暗地的睡,几乎是被无忧像个行李一般带着走。

    马匹颠动,她醒了过来,伸手遮住阳光看向远方,只一眼她就提起了精神, 惊喜抬头,“有城了,这是到哪儿了?”

    无忧却皱紧了眉,“荒城,越过这城便有路往主城去。”

    他拉停马,摸出包裹中的瓷瓶,不管她反应就是在她脸上一阵糊捏,江离看着他近在咫尺这张沧桑的糙汉脸忍不住开口, “稍微不要捏那么难看,行不行。”

    他手顿了一下,拒绝了, “不行。”

    江离被他一顿折腾,趴在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