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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霙崖的一年四季大约皆是这般冰天雪窖,幸而修仙之人并不畏寒,陆玄峥正夤夜涉雪往居所行去,隐隐约约却见前头深雪里好似露着一点红影。

    踱步过去,还未有所举动,便见腿边雪沫横飞, 一只不足半臂长、脑袋和身子几乎一般大的火红小兽勉力扒拉着从积雪中冒出头来,九条蓬松舒展如雀屏的尾巴在身后招摇着,满世银装素裹中唯一的艳色。

    原是只赤狐幼崽。

    陆玄峥以为他冻僵了,却见小家伙蓦然睁开眼,歪了歪脑袋问:“这是哪?”

    陆玄峥心下诧然,一则因他并非寻常狐狸,倒是修炼的小妖怪,二则那声音虽清越,却不如料想中那般像个小娃娃,反而更近乎于十六七岁的小郎君。

    “这是飞霙崖,你……从何处来的?”

    “悬水谷啊,”小狐狸答得理所应当,“可这缩地成寸有些难cao控,我还没想好地方呢,睁眼就在这了。”

    小狐狸说话的时候九条尾巴摇得陆玄峥眼花缭乱,他试探道:“可要我送你回去,或寻你族中长辈来接你?”

    小狐狸摇头似拨浪鼓:“满三百岁的狐狸都要出谷历练的,族长爷爷想留我到五百岁,被我严词拒绝了!”

    年方二十六的陆城主:“……”

    陆玄峥沉默少顷:“那你待如何?”

    “随意走走。”小狐狸踌躇满志,可未出三步又埋进了雪里。

    “……”

    “这儿的雪深了些。”他抖了抖尾巴,尖耳耷拉下来,有些挫败。

    陆玄峥遂向他伸出手:“跳上来,我带你走罢。”

    小狐狸也不矫情,从善如流地顺着陆玄峥缓缓抬起的双手跃到他肩头,九尾间或拂过他后颈,暖融又麻痒。

    陆玄峥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抬手想挠一挠后颈,却不经意触了下小狐狸的尾巴尖。

    肩上的小家伙猛地蹦了蹦:“做甚碰我的尾巴!”

    “抱歉抱歉。”陆玄峥忙赔罪。

    小狐狸并非得理不饶人的坏狐狸,只是认真道:“如此很是失礼,你想要碰我的尾巴须得先同我讲。”

    他又连珠炮一般问:“你家便在此处吗?家里有食物吗?漂亮的点心有吗?”

    “在……没有,但我可以做给你吃。”

    “多谢,我会付酬劳的,我的芥子戒中有许多宝物。”

    “好。”

    须臾,陆玄峥问道:“你可有名字?”

    “有啊,阿爹阿娘叫我乖乖崽。”

    “……可有大名?”

    “乳名是这个,长成后才有大名。”

    “……三百岁还未长成吗?”

    小狐狸闻言有几分微赧:“其实我还未满三百岁,尚需再等十个月。但我阿娘同我说名字早取好了,唤作‘云翥’,‘轩翥南溟,抟风北极’的‘翥’,待我三百岁便去族长那里录册。”

    他转头问陆玄峥:“你呢?你有名字吗?你多少岁了?”

    “陆玄峥,赤黑之玄,峥嵘之峥。……二十六岁。”

    “那你年纪尚小。”

    “……”

    陆玄峥神情复杂地偏头望了眼丁点大的云翥,他实在没有即将长成的模样,小小一只幼崽,瞧着与未断奶的小狸奴别无二致,陆玄峥不由疑心他如何拖得动那九条大尾巴。

    “你们狐狸长成前……都这样小吗?”

    小狐狸好似被提起了伤心事,长声嗟叹:“阿爹阿娘说他们三百岁时已很是威风凛凛……我也不晓得何以我是这样。”

    他甩甩脑袋:“谈点别的罢,我从前听闻修道者大多精于剑道,你剑术如何?”

    “尚可。”

    “那等我化形了,你教我罢,我认你做师父。”

    “好。”

    言谈间已行至消迢城前,云翥有些惊异地抖了抖耳朵:“你家这样大。”

    “此地不仅是我……家,还有许多人在。”

    一人一狐入内,外门侍夜弟子恭谨执礼:“城主。”

    陆玄峥颔首。

    “我晓得了,这是你的门派,”云翥小声道,“那你还有旁的徒儿吗?”

    “没有,我不喜收徒,”陆玄峥稍顿,“但你是例外。”

    “你很是可爱。”

    小狐狸被直白地夸赞一句,有些飘飘然,侧过脑袋啾了下陆玄峥:“你真好。”

    云翥身上有股木樨的甜香,仿若花蜜抑或花糕的味道,陆玄峥被毛茸茸蹭了一下,被甜得直至入内室拿云衾给小狐狸做窝时仍有些出神。

    虽说云翥的皮毛厚实浓密,可陆玄峥仍怕他冷到,是以俟小家伙熟睡后,又将自己的锦衾分了泰半给已经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狐狸盖上。

    可云翥睡相委实有些一言难尽,陆玄峥给他掖了一宿被角,又怕不慎碰着尾巴惊醒他,八尺二寸有余的大男人唯有一退再退。

    结果便是翌日拂晓时,云翥便察觉自己从床内侧向外挪了许多,而一大只陆玄峥正拘束地蜷缩在床角。

    他有些心虚,可视线一转,瞧见外头雪霁日朗,便兴高采烈地踏着陆玄峥跳下床,一溜烟奔出去了。

    幸而他轻得很,否则陆玄峥被这结结实实地踩上一脚,只怕要负内伤。

    然此刻陆玄峥的心思也不在此,他望着牖外澄明的天光有些愣怔。

    飞霙崖乃极寒永夜之地……何曾有过日出?

    ——

    日色辉映之下,积雪薄了许多,小狐狸爪下生风,不过半日整个消迢门弟子都瞧见了这亘古未有的晴日,以及一只上蹿下跳的小赤狐急速飞掠的虚影。

    云翥一撒起欢来便没了顾忌,整只狐出城后越跑越远,道旁人烟渐渐稀少,花木却葳蕤起来,云翥略感疲倦,遂三两下攀上一棵高耸入云的乔木,摘了颗果子小口啃着。

    未料这其貌不扬的小青果滋味倒不赖,咬破薄如蝉翼的表皮,内里清甜的汁水便瞬间迸溅而出,果rou脆嫩、酸甜可口,云翥一连吃了四五颗,饱腹后见金乌西坠,便沿来时路折返回去。

    天色已晚,陆玄峥遍寻不见小狐狸,正急得出了消迢城,却见迎面一团小火球扑过来,因太过迅速收势不及,被陆玄峥接了个满怀。

    云翥的原身委实太小,陆玄峥手肘稳稳地托着他生怕摔了,焦炙道:“这一整日跑哪去了?你才这么点,万一遇上歹人如何是好!”

    云翥脑袋扎在他怀里不言语,拿软趴趴的耳尖蹭蹭他胳臂,试图撒娇来蒙混过关,曩昔在悬水谷时,阿爹阿娘并兄姊们最吃这套了。

    事实上这一招对陆玄峥仍可谓百试百灵,令他本便不如何强硬的态度登时又和缓许多,他揉揉小狐狸的后脊:“饿不饿?”

    云翥本应饥肠辘辘,可吃了那许多果子便无甚食欲,便摇摇头打了个呵欠,困倦地趴在男人臂弯内。

    陆玄峥只以为他疯跑了一天精疲力尽,便抱着软乎乎的小云翥回房歇下。

    孰料后半夜云翥陡然发起高热来,陆玄峥浅眠,察觉怀中烫得厉害,立时便睁开了眼。

    云翥烧得已然有些瑟缩,陆玄峥手足无措,他不能找给人医病的郎中,亦不知寻常兽医能否治疗小妖怪,只得抱紧小狐狸问道:“从前你在族中时,若病了当如何?”

    云翥有气无力道:“我并未生病……”

    虽则他浑身灼烫,可云翥清楚自己并非染了热症,只觉体内脏腑间流窜着一股难言的烈气,通体经络若有惊涛拍岸,倒似下一瞬便会破体而出。

    “很快便好了……”

    “可是师父,”他语气低落地抱着尾巴,瞧着可怜得不行,“我想阿娘了。”

    陆玄峥凝视云翥湿漉漉的圆黑瞳仁,喉间哽得吐息都艰难。

    他抬手缓缓顺着小狐狸光滑柔软却温度烫人的脊背,压着心底的躁郁不安,温柔哄道:“乖乖崽。”

    “阿娘也会想你的。”

    ——

    月落日升,陆玄峥提心吊胆一整宿,至苍穹泛起鱼肚白时方眯了会,彼时初醒却敏锐地觉出几分异样。

    他垂下眼帘。

    腰间搭了……搭了条……

    光洁纤细的手臂,指尖泛着轻红,肤若寒玉细凝,流泽致致,销尽霜雪。

    大抵是锦衾间暖意尤甚,将他通身的玉白肌肤蒸出一点潮红,恰似罗浮春酒晕入一般,胸前两颗孟春初桃一般微粉的尖尖悄然挺立着,小巧幼嫩得不可思议。

    陆玄峥瞠目望着怀中寸缕未着的少年,须臾后如遭雷殛般火速翻身下床,背过身极力平复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

    这一下动作剧烈,云翥亦随之悠然转醒。

    昨夜的不适余韵未消,他抚了抚钝痛的额角,片晌后忽灵光一闪,将手举到眼前打量着。

    “我化形了!”

    云翥喜上眉梢,倏然翻身坐起,撩开床帐却见陆玄峥背对着自己立于床前,有些不解道:“师父怎么了?”

    陆玄峥方整理好心绪,一转身又见被衾堆在云翥腰间,那蒲青色的锦缎愈发衬得他肤光胜雪,及臀的墨发垂直散落在肩头与背脊,饱满润泽的朱唇微翘,如诱人采撷的漂亮毒果,如妖如魅般惊艳惑人。

    不对,他本来便是妖。

    陆玄峥好容易压下去的血气再度涌向四肢百骸,面颊与耳根热度急剧攀升。

    “你……”陆玄峥开口却察觉嗓音喑哑滞涩,不知是因着方醒还是其他甚么缘故,忙清了清嗓子复道,“我去给你拿身衣裳。”

    云翥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赤条条的,一时亦有些不自在,拉起锦衾盖过双肩,乖乖等候陆玄峥。

    陆玄峥去箱箧中取了身新裁的栀黄广袖九分襕袍来,这衣袍色浅,不同于他惯常穿的重色,是以一直未上过身,此刻恰好给云翥。

    栀黄显得云翥白净娇柔至极,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岁,直教人见之心许。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只是他身量比陆玄峥稍低,肩背也不如男人宽阔,加之四肢细长,腰腹紧窄,有些撑不起这依陆玄峥的身形量体裁衣的长袍。

    陆玄峥自然瞧得出来,便一面为云翥挽起长出一截的衣袂,一面宽慰道:“你先凑合穿着,这两日我命底下人为你制些合身的衣物来。”

    云翥点头,将脑袋虚虚靠在陆玄峥肩上,含含糊糊道:“我还是困。”

    陆玄峥挽衣的手猛地一滞,而后方僵硬地继续手中动作,拼命忽略鼻间萦绕的木樨甜香。

    “那便再睡一会儿罢,乖崽。”

    想来昨日那美味的果子是自己化形的关键,云翥识海迷蒙地思量着,口中嘟囔了句“师父可真像我阿娘……”,随即便不知不觉间再度沉入了黑甜乡。

    陆玄峥闻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将他放下躺好,思及当夜小狐狸说化形后要学剑术之语,不禁再度瞟了眼云翥莹润细腻、剔透得仿佛一揩即破的指腹。

    ——剑柄粗粝,如若磨红、磨痛、磨破了他指尖肌肤,又当如何是好?

    ——

    翌日夜间,云翥抱着三彩划花枕,板着脸对陆玄峥道:“我化了人形,便不与师父一道睡了,我见城中有不少空置的屋子,这便另寻一间。”

    陆玄峥掩下失意,接过他手中瓷枕,重新放回拔步床上,自己往房中小榻搬了床锦衾。

    云翥有些茫然道:“师父这是做甚?”

    陆玄峥回身抚了抚他柔滑的墨发:“乖崽不用搬,师父睡榻便是。”

    云翥又望了眼那窄榻,愈发困惑:“那师父怎不去隔壁睡床?”

    “你初化形,师父放心不下。”

    结果便是云翥独占整张大床毫无愧怍,自然,主要是他懒得试图左右陆玄峥的想法。

    ——

    云翥一直未能自如地切换人形与狐形,时而露出长尾巴,时而露出尖耳朵,他也不在意,镇日闲了便要往外跑。

    容色绝艳的少年郎,顶着毛茸茸的耳朵尾巴出去,陆玄峥如何不恐他沾惹邪祟?遂只得于传授剑术之余,不停搜罗各类新鲜的小玩意以极力留住他。

    可飞霙崖再大,几个月下来也要腻烦,云翥与陆玄峥表示自己要下山的那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陆玄峥见他从芥子戒中取出各色琳琅满目的珠玉来,堆成小丘陵后推到陆玄峥跟前道:“多谢师父收留教诲,徒儿这便告辞了。”

    陆玄峥瞥也不瞥那五光十色的宝物,只注视着云翥道:“我陪你去。”

    云翥面上现出显而易见的抗拒之色:“我自己去便是了。”

    他又低头轻声道:“师父总是这仔细那谨慎的,有点啰唣。”

    陆玄峥面色白了白,双唇翕动着:“那……乖崽还会回来吗?”

    云翥已然不耐,毫不眷恋地往外去,并潇洒地晃了晃尾巴:“再说罢。”

    ——

    云翥离去后,飞霙崖再度坠入长夜,湿冷朔风裹挟着霜雪扫荡过山崖每个角落,陆玄峥曾听消迢城内弟子与同门埋怨:“消迢城消迢城,这下当真又变回‘萧条’城了。”

    陆玄峥开始夜不能寐,时常张着双目听着扃牖之外呼啸的风声。

    分明从前皆如此晦暗的,分明从不觉得冷的。

    可小狐狸走了,陆玄峥只觉寒意侵骨,无端教人战栗。

    ——

    云翥出了飞霙崖地界儿,闲庭信步地随意乱逛着,忽听耳边有道优哉游哉的声音:“我还是第一回见这飞霙崖上有人下来呢。”

    云翥循声望去,却是只绿油油的小蜻蜓。

    云翥好奇道:“你在这待了很久吗?”

    小蜻蜓谦逊道:“很久谈不上,不过是区区十年而已。”

    云翥:“……为何无人下来?”

    小蜻蜓振翅飞到云翥的耳尖上后停住:“飞霙崖本是邪修驻地,故而长夜漫漫永无尽头,昔年修真界各派联手清剿此处,并共同立下了条不成文的规则,谁若再在此处开宗立派,便是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他装模作样地喟叹一声:“偏偏陆玄峥置若罔闻,当真在此建了消迢城,明摆着不欲同各派来往,弟子们便纵下来也唯有同人干架的份儿,何必徒增事端。”

    云翥觉得耳尖痒痒的:“那我师父陆玄峥也是邪修吗?”

    “这倒不是,可飞霙崖自来邪性,陆玄峥年纪轻轻又修为奇高,已然引人猜忌,倘成了邪修,只怕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了。”

    云翥晃了晃脑袋:“小蜻蜓,我耳朵痒。”

    小蜻蜓佯怒:“我不叫小蜻蜓,我是狐棃!”

    “……你怎么会是狐狸?我才是狐狸。”

    “此棃非彼狸,”小蜻蜓摇头晃脑,“‘或曰即蜻蛉也,江东呼为狐棃。’”

    “那也还是小蜻蜓。”

    小蜻蜓冷哼一声:“不如打个赌,倘我胜了,你从此唤我狐棃爷爷,倘……”

    “倘你输了,你须得去我师父头上待三个时辰。”

    “……一言为定!”

    “那赌注呢?”

    小蜻蜓往南飞了一尺后又折返:“这个方向七千里外有座倒砯峰,乃拾宇门驻地,门中推崇甚么‘存天理,灭人欲’,你若能令掌门座下首徒元飒同你做道侣满三月而不教门中发觉,便算赢。”

    “这有何难。我学了御剑,这便去。”

    “你不是小狐妖吗?为甚不缩地成寸?”

    云翥底气不足:“这个……可能会出差错。”

    小蜻蜓太息:“罢,便教你见识见识。”

    瞬息之间,周身景致陷入漆黑后复又归于光明,竟已是七千里开外,镌刻“拾宇”二字的通天巨石赫然在目。

    云翥躲在榕树后,悄声道:“要如何进去?”

    小蜻蜓向来来往往的弟子腰间所佩翠玉牌示意了下:“那个,便是拾宇门的弟子信物,待会我们打晕一个内门弟子,拿他的玉牌进去便是。”

    云翥颔首,可下一刻原本貌与春风比肩的少年郎“噗”地变成了只小赤狐崽,树干遮不住的九尾一览无余。

    小蜻蜓:“……你怎么一声不吭变回去了?”

    云翥抬起前爪摸摸略瘪的肚皮:“有些饿了,我饿的时候便支撑不住人形。”

    小蜻蜓还未及思量如何让云翥祭五脏庙,便听一道女声婉转如莺:“好可爱的小狐狸!”

    上着米汤娇短衫、下着石绿马面裙的俏丽小少女循着尾巴找过来,双目亮了亮,径自抱起“温顺乖巧”的小狐狸,步履轻盈地往山中而去。

    小蜻蜓:“……”

    委实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那少女原是现任掌门之女,年方豆蔻,名唤孟如妧,会抚琴会跳舞,也会用厚实的毯子给云翥做窝,云翥不好与小姑娘家同宿,遂于孟如妧抱着毯子向他征求意见时,抬爪指了指外院耳房。

    孟如妧院中每日都有人送可口的精致茶点来,小狐狸乐不思蜀,早将赌约抛诸九霄云外。

    直至某个深宵,小蜻蜓避过外门弟子耳目潜入,在云翥耳畔提醒他:“你切莫忘了那赌约!”

    云翥恍然:“是了,可我如何晓得元飒是哪个?”

    “拾宇门旁的弟子玉牌皆以翠玉制成,唯掌门首徒可用墨玉,你见哪个佩墨玉牌便是。”

    “那我若误认前任掌门首徒为元飒呢?”

    “前任掌门首徒便是现任掌门,你在孟如妧这儿,总见过她父亲的模样罢?”

    “好,我省得了。”

    小蜻蜓满意飞走:“孺子可教也。”

    ——

    霞散绮,月沉钩。

    四更鼓已敲过,掌门院中方走出一位右脸覆着铁面、腰佩墨玉牌的男人,院外黄桷树枝桠上坐着的云翥忙揉揉惺忪的睡眼,清清嗓子道:“你,站住。”

    男人闻言站定,徐徐抬眼。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皎白莹润的赤足,少年郎三千青丝袅袅,九尾迎风舒展,背后银汉乍倾,半阖的双瞳如汇十方灵韵,清光流转,华彩熠熠。

    云翥本打算至少闲聊几句,然却未料元飒会与掌门畅叙如此之久,现下他困得连元飒容貌都看不清了,只借着月色依稀见他半遮了脸。

    小狐狸打着呵欠断断续续道:“元飒是罢……我是消迢城的云翥,我要……追你做我的……道侣,但须俟……明日再开始……”

    语罢因头重脚轻没坐稳,整个人便从树顶栽了下来。

    男人忙上前几步展臂接住他,云翥这一摔之下倒略略清醒了些,挣扎着从他臂弯中下来,变回小狐狸摇摇晃晃地往孟如妧院中去。

    月华映着地上一双拉长的影子,大的跟在小的后头,直至小狐狸跳上屋脊,被惴惴等着的小少女抱住,方无声离去。

    ——

    一日、两日、三日……

    七日过去,云翥始终未再寻元飒踪迹。

    小蜻蜓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趁小狐狸在池塘边捉流萤时悄悄飞来,恰似cao心的姆妈一般:“如何?你同元飒可有进展?”

    云翥先是稍懵,旋即便了然似的一甩九尾:“我又给忘了。”

    小蜻蜓:“……”

    “不然你直接唤我狐棃爷爷罢了。”

    “不成,我往后定牢牢记得。”

    “你可见过元飒了?如何?”

    “见是见了,可他怎么遮了右脸呢?莫不是破了脸相?”

    “没听说啊……”小蜻蜓喃喃道,又斜睨着小狐狸,“总之佩了墨玉牌便没错,你就等着做我的好孙儿罢。”

    ……

    隐在暗影里的男人垂了眼。

    ——

    小蜻蜓走后,云翥便欲回去安置,却不料途经假山时蓦然被一只手扯过去,他抬肘回击,却被大掌牢牢握住:“乖崽不怕,是我。”

    云翥讶然转头:“师父?”

    陆玄峥给他理了理衣袍:“出来玩了这么久……崽崽高不高兴?”

    云翥兀自打断,并无寒暄之意:“师父跟踪我?”

    “没有,”陆玄峥忙解释,“你走时我在你肩上放了只寻踪蝶,这蝴蝶一次便失效了……往后不会了。”

    “……师父只是想看看乖崽过得好不好。”

    云翥在外头尚未尽兴,唯恐他要带自己回去,警惕道:“徒儿很好,师父回罢。”

    陆玄峥心头发涩,却只是将手中小巧的錾花双环食盒交与他:“来时做的绿萼香饼,要记得吃。”

    云翥接过,摩挲着上头的缠枝牡丹纹,忽地仰面对陆玄峥勾了勾唇:“徒儿三百岁生辰时,会回飞霙崖的。”

    陆玄峥受宠若惊,终是克制不住心头意动,将寤寐思服的人拥入怀中,贴着他的颈窝隐忍道:“好,师父在家里……等着乖崽。”

    ——

    旦日夜里,云翥便提着陆玄峥送的食盒去掌门院前寻元飒了。

    不知为何,他总有所预感,觉得元飒一定在此处。

    事实亦如斯,云翥借花献佛,将食盒递过去,大言不惭道:“这个给你,我亲手做的。”

    男人露出的半张脸倒是清俊,他凝视着云翥这一看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模样,默然捧过了那食盒。

    云翥觉得以小狐狸的模样寄宿在孟如妧那处究非长久之计,他更想将元飒拐出去,遂道:“我想去各派游历一番,你明日便同我一道走罢。”

    小狐狸压根没意识到这样颐指气使并非追求者应有的态度,只觉自己委实是顶顶真诚顶顶机智,那赌约断然胜券在握。

    ——

    小狐狸挥挥爪子作别依依不舍的小少女,化了人形跟着元飒堂而皇之地出了拾宇门。

    除却拾宇门外,各派并无严苛的规矩,小狐狸天真纯稚,无论人身抑或原形皆畅通无阻,他从未掩饰自己是消迢城门下的身份,却仍丝毫无损于各派上下对他的喜爱。

    鼎竞派掌门甚或捻着花白长髯笑道:“未料消迢城那孬地……竟也能长出你这样的好苗。”

    ……

    铁面男人全程任劳任怨地伺候着小狐狸,渴了给摘果子,日晒雨淋给撑伞,脏了袍服给洗,不高兴了给哄。

    云翥挂着那赌约,故而有兴致时便将各派男弟子送的礼物转赠与元飒,无兴致时……便冷着脸将人一脚踢开。

    他始终未见过元飒铁面下的右脸,也未听过元飒开口说话。

    数月复又匆匆,云翥觉得已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之时,遂一面搛起元飒剥好的虾仁,一面自以为郑重其事道:“要不要做我道侣?”

    男人剥虾的手一顿,而后倏然起身走了出去。

    云翥:“?”

    男人回来得很快,濯净的手上还沾着几滴水珠。

    他在云翥身前“砰”一声跪下,仰视着他沉声道:“我心慕于你,云翥,我当然愿意同你结为道侣……我求之不得。”

    云翥骇了一跳,一则不知道侣为何会有下跪一说,二则元飒的声音……着实是粗哑非常。

    仿佛正经由砂纸打磨一般。

    绵软的九尾不安地动了动,小狐狸轻咳一声,故作为难:“可掌门传信要你不日便回倒砯峰,拾宇门规矩森严……”

    男人忙道:“无碍,我……”

    “我想到了!”

    云翥毛茸茸的耳朵“咻”地翘起来,他弯着眼睛凑近男人耳侧,嗓音甜丝丝道:“我们悄悄地……不教人发现,好不好?”

    男人耳根教云翥吐息间的甜香染得红透,他僵硬地偏过头,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好。”

    下一瞬,他吻住了云翥。

    铁面贴在脸上有些冰凉,可元飒双唇却灼热。云翥被动地接纳肆虐的唇舌,只觉这个吻如此漫长,吻得云翥脱力地从软椅上滑落,随即被更紧地困在元飒双臂间恣肆掠夺。

    男人抬手顺着云翥垂顺的发尾一路向上,轻轻捏了下小狐狸的耳尖。

    云翥登时颤了颤,唇齿间泄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娇气又勾人。

    一声便教人色授魂与,男人吻得愈发深入,直至云翥湿热的软舌被吮得发麻,呼吸不畅的泪水溢出眼尾,男人方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一吻。

    ——

    三月间,云翥佩着元飒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弟子玉牌,明目张胆地住进了元飒院中。

    二人始终维持着不为人知的关系,云翥渐渐觉察出元飒仿佛十分沉迷于接吻,掌门院外的黄桷树上、陆玄峥曾藏身的假山石内、扑流萤的池塘边……倒砯峰每个犄角旮旯都有过暧昧交织的气息、牢牢钳住软腰的双臂、水光潋滟的双唇。

    云翥只觉元飒吻自己时总带着股亡命之徒的狠劲,未到濒临窒息便不肯分离,铁面下男人眸色沉沉,如同苦行一生后得见神只的狂热信徒。

    这一日云翥晨起披衣时,袪裼不慎勾在书案旁的暗钉上,惟闻“刺啦”一声,满绣杂宝花纹便被扯开一道豁口。

    云翥蹙眉,草草穿好后欲待问元飒是否有补救之法,然一推开隔壁门扇,便见男人正以水净面,摘下的铁面搁在手边。

    男人闻声下意识抬头,彼时云翥终是瞧清了他右脸真容。

    那瘢痕面积并不大,然色泽浅得泛白、形状扭曲、皮rou虬结、微微隆起,表面新生的肌肤仍有些不规则的纹理。

    确然十分可怖。

    思及元飒嘶哑的嗓音,云翥大致猜测得到他应是曾受过烧伤,以致容貌半毁、不良于言。

    男人怔忪地望着乍然入内的云翥,片刻后连脸也顾不得擦干,手忙脚乱地扯了铁面戴上,不安道:“方才……”

    “我什么也没瞧见。”云翥倏然道。

    他背过身去,男人只瞧得见那红彤彤的九尾。

    云翥已将破损的衣袍抛诸脑后,一壁向外去,一壁轻声道:“往后……往后你要戴好了哦。”

    男人慌乱无措地立在云翥身后,瞧着他身影一转后消失于视线之中。

    小狐狸……还是被他吓到了。

    他这样的丑陋狰狞,本该时时刻刻藏好了才是,究竟还奢望什么呢。

    即便云翥当面露出惧怕抑或嫌恶之色,且立即终止那个予他恩赐的赌约,亦是理当如此。

    不是未曾想过拿刀剜掉这疤痕,或许……或许瞧着反而会比现在好些,可这想法又随即被否决,因心知绝无可能而否决。

    铁面与皮肤间还隔着净面后湿润的水,难免教人感到不适,可他恍若毫无所觉,只是木然立于原地,颓唐而自厌。

    ——

    可云翥往人心口捅上一刀后转头便忘了,没几日又兴致盎然道自己要回飞霙崖一趟,带元飒见见自己的师父。

    男人喜出望外,可旋即整个人又紧张起来:“师父他老人家可有什么喜好或忌讳?”

    云翥摆摆手:“我师父无甚讲究,而且他不是老人家,他年纪还很小呢,和你差不多罢。”

    男人这才想起,消迢城城主陆玄峥不过才弱冠之年。

    元飒的确与陆玄峥同岁,可……

    他出神一般喃喃道:“这样啊。”

    ——

    云翥自告奋勇要御剑带着元飒回去,男人神色复杂,委婉道:“会很累,还是我来罢。”

    小狐狸打定主意便不会更改,一脸成竹在胸:“安心,摔不了。”

    “……”

    摔倒是没摔,只是……

    原本至多三日的脚程,云翥生生费了一个月。

    三百岁生辰当日,离飞霙崖尚有一小段距离。

    云翥本便是随心所欲的性子,眼见是赶不及了,干脆令元飒寻了附近客栈住下。

    姮娥半露扶疏影。

    男人披着满身月色清霜,手中捧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轻手轻脚搁到桌上,凑近推了推床上昏昏欲睡的少年:“乖宝宝,起来吃了面再睡,好不好?”

    云翥迷迷瞪瞪的,被这喑哑刺耳的嗓音惊了一跳,男人显然也猛地意识到了,连忙闭口不言,只用气音轻轻道:“不怕不怕。”

    云翥懒得动,就势滚进元飒怀里,耍赖般眯着眼含糊道:“不想吃……”

    男人极力放柔音调:“生辰吃面是好兆头,我喂你,就吃一点好不好?”

    云翥勉为其难地点点头,男人便托着他膝弯将人抱起来,坐下后让云翥坐在自己腿上,搛了面小心翼翼喂他吃下,好在这面筋道弹滑、汤汁鲜美,才哄得云翥好歹进了半碗。

    ——

    睡得太早的结果便是更阑之时云翥已毫无睡意,他身子有些发僵,在元飒怀中略动了动,却不料男人立时便醒了,目光炯炯仿若从未入眠。

    云翥睡觉时本就闹腾,衣衽早已大敞,内里春色尽收眼底。

    元飒倾身吻过来时,云翥只以为这仍是如往常一般再寻常不过的深吻。

    可薄唇已被蹂躏得微微红肿时,元飒的唇渐渐下移到了少年修长细嫩的颈项,烙铁般的灼热温度令云翥情不自禁地微栗了下。

    男人稍顿,抬眼望着云翥,眸底幽深如墨。

    云翥耳尖不自在地动了动,抿着唇问:“会痛吗?”

    男人下颌绷紧如见到猎物时蓄势待发的猛兽,时疾时徐地粗喘着:“我轻一些。”

    ——

    元飒双唇含住腿心抬头的伞尖时,云翥睫羽瑟瑟,喉间不由发出一声婴啼般的呜咽。

    细白十指霎时攥紧身下被褥,架在元飒肩上的腿随着他吞吐吮吸的动作如同被抛上万仞云巅而无着力点,唯有胯间埋首的人成了仅剩的支撑。

    元飒伸舌舔舐着棱头小孔,舌尖一次次戳刺着,仿若试图以唇舌将那小孔顶得松软敞开,云翥早已泪水涟涟,分明受不住刺激,又自相矛盾般将那白玉伞往元飒喉管中送去。

    男人上颚被塞得有些刺痛,却毫不退避,反倒愈发卖力取悦那膏脂般的一根,直至含得那处极度湿滑后,云翥终是撑不住到了极致,放肆轻喘着将乳白液体悉数灌入元飒口中。

    男人急不可耐地吞咽着,掌心抚上云翥不盈一握的窄腰,房中的木樨甜香益发浓烈,令他恍惚间生出酩酊至死的错觉。

    炙热大掌缓缓搓揉着极度敏感的后腰,云翥本处于极乐余韵之中,丝毫抚触都会令他情动不已,况乎如此缠绵的掌控……他在那双臂膀间颤着腰欲躲,可整个人都在元飒怀中,又能躲到何处?

    云翥的九尾在御剑时便被收了起来,元飒右手寸寸朝下,途经饱满挺翘的雪臀时,却在花xue之上一点摸到了……

    一小团柔软的毛球。

    这一下令云翥反应分外剧烈,他猛地抬胯以令那团毛球脱离元飒的桎梏。

    男人亦有片晌微愕,继而反应过来云翥并不能完全收起尾巴,不得不留下这一小团,并掩在重重衣衫之下。

    他眼中熊熊烈火几乎化作实质,俯身含着云翥喉结便一抬胯撞进了尾巴下那道隐秘的入口。

    云翥只觉被凶兽叼住了命门,偏偏元飒手准确无误地再度握住了那团小毛球,指尖灵活地揉弄起来。

    云翥只觉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泪滴好似骤雨般无休止地频频滑落,被吻得充血的唇瓣无助地微张,随着男人凶狠的顶弄而无声颤着。

    耸动的孽根浸在甬道内的汩汩清液中,碰出响亮的水声与撞击声,身下的小狐狸委实可怜极了,眼泪落不尽,花蜜也淌不迭,像颗熟透了之后一碰就出水的甜果。

    “胀……好胀,呜……元飒……”

    男人身形一滞,而后一面愈发疯狂地深捣着,一面道:“我字浔沧,宝宝唤我浔沧……”

    “啊嗯……浔、浔沧……”

    情潮汹涌,云翥眼神湿润又涣散,红着鼻尖啜泣着低吟。

    ……

    天际的月好似也蒙上了美人颊边的晕红,红月纵靡丽,竟不及美人情致楚楚,引人沉沦。

    不知经了多少次,伞尖已连极清澈的水液也弹不出了,最后一番极致来临时,男人将云翥翻过身去背对自己,一面释放,一面含住了那团他把玩了一夜的尾巴球。

    云翥的哭哑蓦地拉长,双腿按捺不住地抬起又落下,又被男人扣住足踝,肆意舔吮那团软蓬蓬的绒毛。

    云翥冷雪似的肌肤早已红得厉害,浑身都是恣肆过的激烈痕迹,在元飒改舔舐为轻轻咬住小尾巴时,终是抵挡不住,黏糊糊地低鸣一声后便昏了过去。

    ——

    弱云狼藉,晚来风起,天外老蟾高挂,皎皎寒光照水。

    陆玄峥从云翥生辰的前一个月便开始布置,消迢城一反常态地开始张灯结彩,每个小狐狸灯笼都是陆玄峥亲手扎的。

    为了乖崽崽的生辰礼,陆玄峥不知研究了多少菜式,裁了多少崭新的锦袍,纵然生辰前一日仍不见云翥归来,可他仍自顾自张罗了一整桌筵席,都是云翥喜欢吃的。

    飞霙崖没有天明,可仍有漏刻以知时辰,亥初三刻时,有弟子踯躅着请示道:“城主,饭食还要热吗?”

    陆玄峥闭了闭眼,固执道:“热。”

    弟子唤人入内,将杯盘一一端去庖厨,临去时不禁回望了眼桌边独坐的男人。

    孤清之气缭绕在他周身,陆玄峥面色惨白得仿佛濒死之人。

    子初三刻,云翥的生辰唯余最后一点时间,先前那弟子已然不敢入内,瞧着那茕茕幽独的身影,破天荒觉得陆玄峥有些可悲。

    是了,已然无望却仍痴痴等待之人,自然可悲。

    餐食再度冷透,桌边原本挺拔的孤影竟似有几分痛苦寥落的佝偻。

    子正了。

    小狐狸并未如约而至。

    ——

    生辰过后第一日,云翥浑身如经历一场鏖战般酸痛至极,根本动弹不得,更不必说御剑而行了。

    这下小狐狸终于乖乖变作原形,惨兮兮地趴在男人肩头,由他御剑向飞霙崖而去。

    教师父空欢喜一场的云翥丝毫内疚也无,自然而然地一路入内,推开陆玄峥房门脆生生喊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陆玄峥还维持着昨夜的姿势坐在桌旁,闻声有些不可置信,艰难地偏头瞧去,便见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视线中。

    他焦急欲起身,却因僵坐一昼夜而一时难以实现,云翥忙止住:“师父坐着便好。”

    他向身后唤道:“进来罢。”

    而后陆玄峥便瞧见云翥身后出现了一个半遮铁面的高颀男人,而自家宝贝崽仿若早已习惯般挽起那人手臂,笑吟吟道:“师父,这是徒儿的道侣,元飒。”

    陆玄峥脑中“嗡”一声,周遭喧嚣似乎顷刻间远去又猛然卷土重来,吵得他双耳与额角烦躁难当。

    目光从二人交叠的臂膀移开,陆玄峥急于寻找一个落点,是以又瞧见了云翥裸露的颈项与一半锁骨上密密麻麻的齿印与吻痕。

    一瞬间陆玄峥觉得双目如同时刺入无数利刃,痛极了,痛得他几乎难以维系喘息与心跳。

    此刻他如何还能不知,昨夜他独自等着小狐狸归家时,元飒正勾缠着云翥翻云覆雨,享尽欢娱。

    “先歇息罢……”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肝肠寸断、失魂落魄,如漂浮于无垠虚空。

    “有什么话,往后再说。”

    ——

    在消迢城待了数日,陆玄峥始终闭门不见,一来二去云翥也懒得搭理他,转而掐指算了算,同小蜻蜓的赌约已然届期了。

    元飒最近举止也似有异,从前虽也缠人,可近日尤甚,双目几乎无时无刻不定在云翥身上,夜里云翥偶尔苏醒,便瞧见元飒睁着眼望向自己,眼神倒似羼杂着几分凄凉。

    可云翥只觉得这道侣也不过如此,还不如糕点能讨自己欢心,也不如听人鼓瑟吹笙得趣。

    是故某夜元飒端了水来给云翥濯足时,云翥便开门见山道:“元飒,我们还是解除道侣关系罢。”

    蹲在云翥身前的男人陡然一僵,生硬道:“小狐狸,我忽然、忽然记起师父传我归山,我先回去一趟,我……”

    “你哪来的师父。”

    冷肃的声音倏地插进来,陆玄峥手持两捆卷轴,毫不迟疑地展开其一面向房中。

    赫然是一张陌生男子的画像。

    陆玄峥抬手指了指右下角一行字,漠然道:“拾宇门第三十二任掌门首徒,元飒。”

    当下他又展开余下那卷,指着上头熟悉的面孔一字一顿道——

    “拾宇门第三十一任掌门首徒,温、浔、沧。”

    云翥:“……?”

    他委实云里雾里:“可前任掌门首徒不是现任掌门吗?”

    “是,”陆玄峥淡声道,“现任掌门之位本应由温浔沧来坐,然他拜师不久便因不慎深陷烈火而毁容失声,如何能再做拾宇山众弟子的楷模?他师父便另认了旁人,并将他送去闭关养伤,与软禁无异。后来他师父羽化,他却早已习惯了闭关修炼,连拾宇门中弟子也少有人识得他。”

    “可少有人并不意味着无人。乖崽,只是你从未留意探询过,才教他蒙在鼓里,以假身份勾引哄骗于你。”

    云翥沉默半晌,方问脚边的人:“我师父说的可属实?你并非元飒,而是温浔沧?”

    其实云翥心中已有计较,毕竟那夜男人曾亲口说自己字浔沧,无疑便是此刻最确凿有力的佐证。

    “是。”

    温浔沧嘶哑地吐出肯定的答复,而后急忙道:“但我可以……”

    “那我这赌约岂非输了?”

    云翥听了他的回答,也顾不得温浔沧的辩解,有些苦恼地轻锁眉心。

    未出口的话便如此一股脑地被噎回了喉咙里,不上不下,教人无所适从。

    ——

    得知温浔沧身份后,云翥本便少之又少的惭怍心即刻消弭殆尽。

    “既然你并非元飒,那便更同我无甚瓜葛了,”小狐狸坐在镜前,看也不看温浔沧,随口打发道,“你当回拾宇门了。”

    陆玄峥在他身后给他束发,动作极轻,生怕扯痛了他,师徒两个连余光都未分与温浔沧。

    便纵抛却自己的心思不提,陆玄峥也是一万个瞧不上温浔沧——一个毁容破声的也敢恬不知耻地染指云翥,简直其心可诛。

    温浔沧禁不住想问云翥究竟是否对自己有过真心,可又生怕他说出什么更决绝的言语。

    他喉头一阵阵泛着苦涩,最终却什么也未再问,只是黯然离去。

    ——

    可倒砯峰中等候他的,早已不是昔日尚算无冤无仇的同门。

    掌门坐于审判阁高台之上,望着底下中央空地立着的温浔沧,质问道:“师兄,消迢城陆玄峥言你不顾门规,以元飒之名引诱他那小徒弟与你厮混,可当真?”

    “真。”

    “再问师兄,数月前我派元飒下山前往东渠取物,然他至今未归,昨日尸身却于山脚巨石下发现,早已腐朽不堪……他是否命丧你手?”

    “是。”

    “既如此,便依门规首条与次条,判温浔沧受七十二刑鞭,逐出拾宇门!”

    ——

    淋漓鲜血染过阶边草木,温浔沧勉力挪出了倒砯峰界域,抖着手自怀中拿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赤狐。

    这是他自云翥生辰那日便开始偷偷雕的,他早知那赌约,也不奢求云翥回心转意,不过是勉强作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筹码,盼云翥能稍稍念一点他的好。

    小狐狸眉眼弯弯,惟妙惟肖,温浔沧眷恋地凝睇着,随即低头,撕心裂肺地咳出一股又一股鲜血。

    ——

    花月多情,摇碎半窗清影。

    云翥揉了揉要断的腰,恼羞成怒地踹了陆玄峥一脚,却又扯动了腰腹,痛得泪花都冒了出来。

    陆玄峥忙揽住奓毛的小狐狸,温柔地亲亲他泪盈盈的双目:“乖崽别气,是我不好,下次我慢些。”

    云翥怎会信他,毫不留情地把人推开,自个儿披上外袍蹬了靴子便要往外走。

    陆玄峥忙要跟上,可云翥凶巴巴回头,斩钉截铁道:“我要出去走走,不许跟来。”

    陆玄峥无可奈何,只得嘱咐道:“那你扶着腰……慢点!”

    ——

    云翥寻了间空置的干净屋子,倚在牖前思索着如何甩脱陆玄峥,与他分房而居,一抬眼却见外头多了道黑影。

    云翥以为是陆玄峥,便拧眉反感道:“不是说别跟来吗!”

    “……是我。”

    乍听这粗哑的嗓音,云翥愣了愣,试探道:“元、不,温……”

    温什么来着?

    “温浔沧。”

    云翥百无聊赖:“你来做甚?”

    “小狐狸,你留下我罢,好不好?我什么也不求,只是想看着你、照顾你……你什么也不需要做,不必爱我,不必予我好脸色……只求你别不要我。”

    露湿清夜,唯有寒蛩声细,凄音忍听。

    良久后,房中人方傲娇地开了金口。

    ——“那你要记得戴好铁面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