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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白简之寻师不成遇佳人 柳德卿轻生未果思报恩

    日头西斜,湖边小路上有个汉子拖着一挂独轮小车,车板上捆着包裹、书笈,车尾坐了个小秀才。

    “相公,还有多远啊?”

    “再有十里吧,”秀才答道,“你走快些,咱们天黑之前就能见着先生。”

    这秀才姓白,名瑭,字简之,年有一十九,东郊白家庄人士。拉车的汉子名叫二虎,是这白秀才的书童,虽说模样孔武,年纪不过十六岁。

    白简之先前在村里跟随一位赵姓先生读书,才应过今年这一科,未有所获,他父亲怪先生无能,要另寻良师,打发他去城中书馆拜一位王姓先生。

    简之尚未成家,也不念男女之事,因偏好南风,在乡邻中有个相好的男孩,乳名大虎,名字听来憨莽,实是个娇俏少年。大虎听说他要出门求学,便打发自家兄弟二虎给他做个书童,交代说:别人家公子都带着童仆,你孤身一个多寒酸;叫我兄弟跟去伺候你,人前有个门面,人后也有个照应。

    简之感他好意,捧了那张俊脸亲了又亲,两人在屋后悄声弄了一会儿,临别还掉了几滴泪。只可惜这二虎,但要有他兄长一半的样貌、一半的机灵,也算个拿得出手的随从了。

    正走着,二虎皱眉道:“相公,你这行李怎的越发重了?”简之是偷偷坐上车的,二虎不知他偷懒,还当车上只有行李。

    简之又诓他说:“蠢材。不是行李重了,是你走了一整天,体力不比刚出门时。”

    “说得也是。”

    二虎说着停了脚步,车板向后一倒,把个白简之掉在车辙里。二虎回过头来,见他跌倒,大惑不解,“相公你怎的坐在路上?”又一拍脑袋:“怪我蠢,相公也走了一天,想也累了,一起歇歇吧。”

    简之不好说真话,脸上苦笑,心下着恼。二虎搀他起来,两人往路边去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

    “二虎,你看,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咱们姓白的人家是不该取这虎字的,不当心招了过堂白虎,要惹祸进门的。我给你改个文雅的字,到了人家书馆里呼来唤去也好听,你看改作‘素心’怎样?”

    二虎摇头道:“不改。”

    “改嘛。”

    “不改。我爷爷取的名,怎么改得?”

    简之说不动他,只好作罢。两人歇了一会儿,又再上路了。王先生的书馆在湖畔山头上,待他两人爬上山去,天已黑透了,远望见一豆小灯,循着光才算找到书馆大门。简之吩咐二虎前去叩门,开门的是个身量不大的书童,灯下看颇有几分姿色。

    简之上前一步,说:“东郊生员白茂林之子白瑭,前来拜谒先生。”说罢恭恭敬敬递上白父亲笔信,那童子却不肯接,“先生已睡了。天亮再来吧。”说着便要关门。

    二虎听了动起怒来:“我同我家相公爬这么高来,难道还要再爬下去?好歹让我们进去歇歇!”吓得那童子直要关门。

    简之心里把二虎骂了几遍,拦开这蠢材,自己赔笑道:“我们主从两个赶了一天路,人困马乏,烦请小哥哥通融一下,让我们先进去落个脚。家父同王先生本是旧识,先生应不会拒我于门外。”

    那童子听他嘴甜,口风也松动了,“先进来吧。”

    简之问:“小哥哥怎么称呼?”

    “芳冰。”

    “劳烦芳冰哥哥带路了。”

    那童子听了他的话,掩嘴笑了,神态有些风sao的意思,“叫芳冰就是了。哥哥前哥哥后的,大相公不要折杀我了。”

    “礼多些总不妨的。”简之仍做恭敬姿态,心想着什么时候可弄一弄这个芳冰。

    馆内四下清静,学生们大约都歇息了,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

    简之小声叹道:“考得出人的地方果然不一样,还有人夜读呢。”

    小芳冰把嘴一撇,道:“那屋里是徐相公,夜夜这样点灯熬油,觉也不睡,哪是读书,怕要成仙了。”

    简之他们由芳冰领着,去了东院一间空房,房间窄小,看样子闲置已久,里面一股灰土味。芳冰说待天亮着人打扫,叫他们先将就一夜,留下一盏烛灯就出去了。二虎在地上摊开铺盖就要睡。简之往那床上一坐,摸了满手灰尘。

    二虎躺平了问他:“相公,你不睡么?”

    简之没有睡意,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想托五公子照料,让自己舒舒心,二虎在房里又不好行事。

    “你睡吧,我出去走走。”

    他出了屋,在后园里乱走,见有一扇小门开着,便顺门而出,想透口气。院外山风清凉,天上一勾新月,薄光似有却无。

    正走着,忽觉脚下一塌,差点滑下去,停步细一看,这山间竟还有个野湖。简之心说好险,这夜半无人,万一落水,连个能救的也没有。

    本是出来散心,谁料踩了一脚泥水,心更烦了。他转身要往回返,才发现这湖边还有另一人。那人影独立于月下,看不清样貌,只见得衣袂随风翻动。

    简之怕人落水,对着他身影喊道:“兄台,这前面有水,你要当心啊!”

    那人不理他,不退后却向前走。

    “站住!有水啊!”

    那人还是不理,自顾自直往湖里去。难道是个聋子?简之只得两步奔过去,将那人拦腰抱住,一同摔在草里。

    “干什么!放开!”

    那人听嗓音是个后生,大不过十来岁,头发也是垂的,身量细细一把,鬓边颈侧兰芷清香。简之抱他原是为着救人,这一抱直觉怀中不是凡物,竟有些出神,怕有猥亵之嫌,赶忙放了手。

    “你是什么人?抓我做什么?”少年惊声问道。

    “我不抓你就下湖去了!”

    “我下不下湖与你什么相干?”这少年嗓音甘软,宛如仙乐,琅琅动听,却也字字悲怆。

    “你……这是要寻短见?”

    那人不答,简之又劝他道:“这位仁兄,听你年纪不大,说话斯文,像是读过书的,总该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做出这样傻事?”

    那书生冷冷道:“你不要管。”却没有起来再投湖的意思,或许暂时放下了寻死的念头。简之的心也稍放下些,但还是扯着那人袖笼,怕他又想不开。

    “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处,不妨说来听听,兴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你该不会是那边书馆的生员?”

    “是又怎样。”

    “这不是巧了?你我是同学!”

    “少来哄人。馆里众人嗓音我都认得,没听过你这把。”

    “怎敢哄你。我是才来的,先生歇下了不好打扰,等天亮我再去拜见……” 简之说到这里,忽又悟了:“你刚刚要投水,莫不是为学业……?唉,这又何必!不瞒你说,小弟我今年科考也是落榜,还是看开些,这一科时运不到,下一科说不准就在榜上了。”

    话既出口,他转而又想:自己一个废物,原不指望考中;人家跟随王先生修学的,必有些真材实料,自然心气高些,意外落榜,一时气不过也难免。

    简之又道:“怀才不遇非才子不幸,是国政之失。这世上行道千万,不是只有出仕一途;人生际遇难料,仕途也未必是归途。兄台千万放宽心。”

    “那你上这里来做什么?还不是为着读书应试?”

    简之一时语塞,“……唉,小时父亲吩咐读书就读了,如今真个骑虎难下。早知如此,就不该识得了字,做得了这个秀才。你说读书是为什么,为做官,做官为什么,为名利、功业,追名逐利、建功立业又是为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为着自己心头爽快。我平日里见花心喜、见月得意,只要活得自在,处处都有乐趣,何用功利?唯独一件不爽快的事,那就是读书。只怕到头来功利求不得都是白受辛苦,唉。”

    少年听似有些动容,“……兄所言在理。”

    “歪理罢了。给我老父亲听见了还要打我嘴巴。”

    那人闻言终于轻笑了一声。简之心想,以自己偏理蠢话换他一笑,也是值得了。

    “没什么办法,姑且读他一读,考他一考,成与不成就随天意吧。”

    “是了。”

    他怕这人在外晃荡还要多想,便说:“夜要深了,依我看,还是不要在野外逗留,回去休息吧。”

    少年稍作犹豫,轻声答应了。简之扶他起身,借口天黑看不清路,一路牵着他的袖子,两人一同由后园小门进去了。想来,这门应是那人出去时推开的。

    简之和那少年道了别,回到屋里胡乱睡下,翻覆想着刚刚在馆外的奇遇,可惜天色暗,终究没看清对方是个怎样人物。如此辗转半夜,也没睡好。

    待到天亮,去拜了王先生。先生虽瞧他不中,念在与白父的旧情,还是勉强收了他,又引他见过各位同窗,然后师生们上下分坐,开讲经义。

    才讲了几句,一个蓝衣学生匆匆赶来,乌发半垂,眉眼如画,一脸的桃色,引人想入非非,一身的仙气,又叫人不敢轻慢,这人间绝色,将座中英俊少年都比下去了。

    “柳兄起身迟了,这倒少见。”那个徐生小声讥讽道。

    柳姓学生听他话中带刺,脸上红了一阵,给先生赔了礼,到一旁坐下听讲。简之偷看他美貌,移不开眼,又觉他身形语气似曾相识。

    啊,错不了,这柳生就是昨夜湖边寻死的少年。当面看来果然国色天姿,又不知什么人能有福气一亲芳泽。

    王先生讲义应是极高明的,奈何简之无心钻研。他佯装听讲,时而梦会周公,时而偷眼四望,一天下来,把同学之中美貌者暗暗数了一遍。

    头筹是那柳生,不必说了。

    次者是那挑灯夜读的徐生,其名少丹,字子隽,长身玉立,丰神俊雅;他夜里用功,白天听课竟全无疲态,真是个神人。不过,看他神气高傲,必有些做作,不好相处。再者说,此人夜夜读书,怕也没工夫谈情zuoai。

    王先生自家公子也在馆里就读,名玉磝,是众人中年纪最少,个子还小,姿容已熟了八分,粉面朱唇,眼波盈盈,言语细声细气,不当心和旁人碰一下手都要羞得别过头去,倘能拐到床上,必是含羞半拒、咬唇噤声的那一路,别有一般美味。但终究在人家父亲眼下,不好下手。

    还有一个江生,名梦庭,生得一对桃花眼,樱唇总似半启半闭,有种痴媚之态;又嗜好打扮,一身艳丽衣裳,环佩玎珰。先生不在时,这班同学对他动手动脚,他也不恼,一看便知是这书馆里的公娼。和他调情的生徒当中,还有一个人才出挑的,姓高名裕,自号兰君,旁人把弄江生,见他过来,都让开了,留他一人享用,可知这人是馆里的霸王。简之暗想,在此混日子须得机灵些,不可招惹了他。

    好不容易捱到一天课毕,又听说明天要会文,简之心中叫苦不迭。拜送先生退席后,众生员走散,各自回房,简之想去和柳生搭话,见他和那个江生并行,不得独处,只好悄悄跟着。路上,听那江生对柳生说:

    “柳兄是不怕的,明日作文,准保又是先生评的第一名。”

    “也未必,江兄高看我了。”柳生对江不冷不热,也许是嫌他举止放荡,不屑与之亲近,同行只因住处相近而已。

    待江生走开了,简之才凑过去,作了一礼,“柳兄,昨夜里……”

    柳生面上没有惊讶,想必早已猜出昨夜的人是他。“昨夜是小弟一时糊涂,望白兄勿与他人说起。”

    “这个自然。”简之应承道,“只是你要多加爱惜自己,不可再起那种念头。你人才这样好,文章也做得好,大好的前程,只待来日。”

    柳生颔首道:“只是……如兄昨夜所言,仕途未必是归途。”

    “这话也不假。柳兄好才貌,且放宽心,便不做官也是好前程。”

    简之问他字,答曰德卿,问了年纪,还小简之两岁,正是花心流蜜的年纪。看他仪表庄重,也不知心下想那事不想。

    “不知怎么,每听白兄一言,心里就不似先前那样闷了,白兄可是有什么解忧的奇术?”

    “哎,让你讲得玄了,我不过是个口没遮拦胡诌乱道,倘有一句半句说得你心宽些,也是我有幸了。”

    “愿我来日亦有幸为兄解忧,报兄好意。”

    简之心说:不妨以身相许。但只能想想罢了,嘴上不敢冒犯,只道:“柳兄客气了。”

    柳生闭门之前,微微笑了一笑。简之停在那门前,半晌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