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随着“月亮代表我的心”这句歌词的最后一个字落下，收音机里切入了广告。地产商的广告激情澎湃，声音饱满宏亮，辛寻却滑下开关，不再去听。 木桌上是一张单程火车票，天蓝色的底，印着黑色和红色的字，从辛寻这里开往省会。 辛寻趴下去枕着胳膊，将手里的单程票反复摩挲，半晌站起来将收音机放到书包里。环顾四周，最终走出租屋，将门牢牢锁上。穿过楼道，从水泥楼梯下了一层，敲开房东的门。 在熟悉的碗碗腔的咿咿呀呀中锁咔哒一声打开，房东站在门口，左手里还拿着收音机。 “奶奶，这是钥匙。” 辛寻递过去一把，房东接下，她看见辛寻背着包还拖着行李箱，知道他是要走了。 “你那个亲戚可靠吗？” 辛寻点点头：“我妈让我找他。” 房东拍拍辛寻肩膀：“好，好。” 不等辛寻告别，房东又说：“现在也没几个人来租房子，你那间给你留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亲戚对你不好，你就回咱这儿来。” 辛寻点点头，很乖的和房东说奶奶再见，就托着行李箱下楼去。 房东从围栏往下看，过了会儿就见辛寻走出这栋楼的大门。她摇摇头，叹了口气，真是可怜的孩子。 十多年前，辛念冉带着一个婴孩到她这里来租房。女人漂亮的像个大小姐，有时候真让房东觉得她就是个大小姐，十指不沾春阳水——饭不是糊了就是坨了，孩子哭也不知道要换尿布，衣服怎么洗更干净也不清楚。房东实在看不下去，也会帮衬几句。 随着辛寻长大，辛念冉做这些倒是越来越熟练。辛念冉没提过她男人，房东也就没问。 辛寻差不多可以说是房东看着长大的。眼看到了他快要回报母亲的年纪，辛念冉却突然被查出急性白血病，没撑过一百天便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十六岁的辛寻。 坐火车要先做半小时公交，在去公交站的路上有一条铁轨。 小时候辛寻很喜欢看火车。 mama在铁路旁的饭馆上班，周末不上学辛寻就会和她一起去。 铁路旁边有一个白墙的小房子——后来辛寻知道那叫护路亭——有好几级阶梯，辛寻窝在那上面抱着水壶，水壶里是橙汁。他看拉煤车咣当咣当的开过来，又咣当咣当的开向远方。 拉煤车虽然也属于火车，但总体就辛寻的观察，都开的很慢。 和辛寻一起看火车的还有一只黄黑夹杂的田园猫，也许它已经太老，而辛寻每次看火车都会给它带一根火腿肠，省了它寻找食物的力气，因此它愿意施舍一天中的一小段时间给辛寻。 辛寻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那猫站在窗沿，辛寻抬头看向它碧绿的猫瞳。一人一猫对视良久，远处响起的火车汽笛打破平静，猫一个跃身跑开了，而辛寻第二天带了一根火腿肠过来。 因为铁轨横穿马路，每次拉煤车过来，马路两边都会堵一段。等小中巴里站着的乘客开始骂娘，再过上一会儿，拉煤车才慢悠悠的把尾巴开走。 辛寻不大懂事的时候，会追着mama问为什么家里没有爸爸。实在没有办法，辛念冉就告诉他，爸爸是开火车的，没办法回家，不然火车就撞树上啦。 小辛寻听了，觉得爸爸好厉害，但是从此看火车的时候他都在想，火车头里哪个人才是我爸爸呢？ 长大辛寻明白，哪个都不是。 他没有再去看过火车。 辛寻最后一次来看火车是他将要上二年级。那天辛寻带的火腿肠猫没有吃，它舔了舔，就在辛寻脚边窝下来。辛寻摸摸它，它抬头看了一眼辛寻，又低头趴好。 拉煤车变成一个黑点时，辛寻低头看猫，发现它的肚皮不再起伏，尽管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辛寻猜，猫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来见他最后一面。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死的那么迅速。 猫被辛寻埋在护路亭旁边的土地里，这样，它可以继续看火车。 现在，辛念冉也死了。 而他要坐着火车，去投靠从未谋面的父亲。 辛寻走的很慢，这不能怪他——行李太沉，而辛寻从小肠胃不好，因而生的十分细瘦。拖动这么沉的行李实在多有难为。 火车是下午三点一刻发动的，等到晚上八点一刻，他就到省会了。 辛寻坐上火车后抱着书包，里面是辛念冉的照片和她留给辛寻的几千块钱。 她本来攒下不少钱，但那场病夺走的不止是生命，还有她这些年绝大部分积蓄。 车窗外的景色绝大多数是十分单调的，但是在将近省会时灯光多了起来。这个时间点天色也已经沉沉，辛寻看久了窗外，下车的一瞬间有诸多不适应。 省会很冷，冰冷的风顺着缝隙钻进去贴上皮rou。辛寻没想到才秋天省会就已经是这个温度，还好辛念冉指导他收拾的行李里有外套，辛寻顾不得别人的目光，蹲下去取了件长袖穿上。 这是辛寻第一次来省会火车站——异常明亮的灯光，即使晚间依旧嘈杂的人海，锃亮反光的地面，高阔的楼顶…… 他感觉自己和一切都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跟随人流，辛寻成功的走出火车站。他拿出写有目的地的纸条，不知道该怎么去。 在原地站了很久，辛寻看向旁边好像在等人的一个jiejie，右手捏着纸条，紧张的小声问她：“jiejie、jiejie好，我想去这里，坐什么车？” 小姑娘听见声音反射性的后退一步，抬头却看见一个让她想用漂亮来形容的男孩。 “松山区思源路107号……我查一下……”小姑娘低头摆弄手机，没多久，她好奇的说：“你要去市政府？” “……对。”辛寻也愣了一下，mama说给他的地址是父亲的工作单位，可辛寻没想到，居然是市政府。 小姑娘很热心的和辛寻详细讲要做什么车，下车又要怎么走。末了补充一句：“不知道你去市政府干嘛，可是这上面说，五点钟市政府就该下班了。” “诶！接我的车来了，这里不能久停，我先走了！”小姑娘拉着拉杆箱，向一辆银色轿车小跑过去。 辛寻的“谢谢jiejie”飘散在风中，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接收到。 不管怎样，辛寻决定先去市政府再说。 11路公交车晚上十二点钟才停运，现在也不早，车上人很少，甚至有空位。辛寻抱着书包，腿夹着行李箱，数着站牌，准备在市政府那站下车。 公交走到一半，外面开始下雨。雨丝成片的刮在车窗上，辛寻目不转睛的看着省会此刻的灯火通明，黑漆漆的眼里映着五彩斑斓的灯牌。 下了11路，没走几分钟，辛寻就看见了一个和周围建筑风格不太一样的地方，很显然那就是市政府了。 木色的窗框和玻璃显得十分沉稳，外墙是米白色的水洗石，线条大气流畅，给人庄重之感。辛寻不知道的是，这是前苏联时期援建的建筑，因而继承了苏联优秀的艺术设计。 大楼里一些窗户已经暗下去，一些却还亮着。辛寻不清楚哪扇窗户里是他要找的父亲，只好傻傻的站在门口的小广场上。 旁边的柏油马路偶尔有轿车打灯开走，辛寻举着伞，在想自己怎么过夜。 “喂！” 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传来，辛寻看过去，男人右手打伞，左手提着公文包，戴个半框眼镜，上身是夹克。是公务员打扮。 “你在这儿干什么？” 辛寻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站起来：“我来找亲戚。” 这是辛念冉叮嘱他的，不见到聂闻宪本人，不要说出真正的关系，只说是亲戚就行。 “是谁？” “聂闻宪。” “你再说一遍？”男人皱眉，辛寻声音小了点，不过说的慢些：“聂、闻、宪。” “……等着。”男人沉默了一下，说完快步折返回去。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在广场旁边的马路上停下，副驾驶下来一个人，给后座撑着伞打开车门。 天色黑沉路灯昏暗，辛寻看不清后座下来的人的模样。只看到两个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踩着皮鞋一步步向他走来，个头很高。 待男人接近他，辛寻才发现男人气场很足，甚至衬衫领口一丝不苟的扣着，打了条海军蓝的领带。 “你找我。”说话的同时，聂闻宪微微弯腰靠近辛寻。 他优越的面部骨骼在辛寻眼前一览无遗，恰到好处的浓眉和高挺的鼻梁，使得这张面孔硬气又英俊。 “……是的。”震慑于聂闻宪本人的形象，辛寻嘴巴开开合合，半天才回答。 这时聂闻宪已经站直了，他举着把伞骨牢靠的长柄伞一言不发，辛寻有些慌乱的从书包夹层抽出辛念冉写的信递到聂闻宪伞下。 因为两把伞的间距，辛寻的小臂很快被淋湿。 “请、请您看看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