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洛伊斯

    “战无不胜的爱情呀，

    爱情呀，你袭向富人，

    你在少女柔润的脸上

    度过漫漫长夜。

    你还常常渡过大海

    在荒野中的田舍出没。

    永生的神也罢，短命的人也罢，

    谁也逃不出你的掌心

    ……”

    克里特海，莫德岛。

    即使是这样偏僻狭小的岛屿上，依然建有供奉克洛诺斯的神庙。神王的威严统治大地，对克洛诺斯的信仰无处不在。但这座岛屿更加特殊——

    它临近强大的克里特，这统一了整座克里特岛的城邦拥有强大的舰队，不停地掠夺周围的岛屿。在这样的强邻威胁下，莫德岛竟然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安享和平，城邦的王权历经几代，平稳地令人吃惊。莫德岛的良港仿佛永远风平浪静，渔船来往碾过波浪，白发苍苍的渔民也从来没有见过黑色的战船冲上浅滩。

    从蓝色的港湾登陆，由远及近的是一片片平整的土地，尽管不比阿提卡或伯罗奔尼撒的土地肥沃，但产出的作物也足够农民们一年所食。更别提地头田边成林的橄榄，还有那一排排磊起的葡萄园围墙，青翠的葡萄在阳光下鲜嫩欲滴。更远处，蓊郁森林覆盖着丘陵，牧羊人驱赶着云朵似的羊群从山坡下走过。

    和平的环境催生了繁荣的市场，运送葡萄酒和橄榄油的船只来了又走。这里的陶器更是远近闻名，即使是王亲贵戚，见到工匠往陶器上绘制的精细图案也会叹服不已吧。

    富裕的岛屿，国王的国库堆满金银与兵器，王宫也富丽堂皇，完全不输给那些着名的城邦。但是，这座岛上最尊贵的地方却并不是国王的居所，而是供奉神王克洛诺斯的庙宇。

    ——是的，这就是莫德岛繁荣的根源。

    安息香的气味缭绕在空气中，一层又一层轻柔的罗幔被风吹拂。诗人用他们磁性的嗓音，唱着歌颂爱情的诗句。美貌的少女们伴随着双管笛与里拉琴的乐声跳起环舞，那轻飘飘的衣物并不能掩饰窈窕的曲线。她们都是最纯洁的处女，是身心侍奉神的祭司。在她们中间，有一位少女各外美丽动人，她黑发如瀑，目光楚楚，蜂蜜一般的视线粘在仰卧在榻上的神身上。

    美丽的少女如何不惹人喜爱？克洛诺斯啜饮着酒液，微微一笑，招手示意她过来。少女依偎过来，被他一把搂在怀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帕特洛伊斯，美人儿，你的舞姿还是那么动人。”

    克洛诺斯抚摸着少女的长发，她的头发乌黑亮丽，在阳光下油光水滑，柔顺极了。这无疑是极好的头发，只是有些遗憾，如果再鬈曲一些就好了……

    帕特洛伊斯抿嘴一笑，“您喜欢就好。”

    帕特洛伊斯是克洛诺斯的情人，最近的。她是莫德岛国王的女儿，母亲是一位水泽仙女，所以她也算有一点不凡的血脉。但自从她母亲意外死去，父亲娶了新妇进门以后，她就带着自己的小弟弟去了克洛诺斯的神庙，成了女祭司。

    她的继母是克里特岛国王的meimei，身份高贵，生下的两个儿子更是备受宠爱。一开始，这个女人在父亲面前做足了慈母的面子，但时间一长，帕特洛伊斯发现父亲看自己姐弟两个的眼神带上了厌弃，而继母也慢慢露出了本性。在她从弟弟的枕头里找到一根针以后，帕特洛伊斯觉得，与其让弟弟长大以后被新国王杀死，不如提前带着他躲到神庙里。

    好在，她被克洛诺斯看中，成了他的情人。

    尽管她总共也只是在好几年前被临幸过一次，但给她继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朝神王的情人下手，她的弟弟也得以平安长大到十几岁。

    帕特洛伊斯非常识趣，她明白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拜“克洛诺斯的情人”这个身份所赐，这几年她一直洁身自好，等待神王什么时候再降临莫德岛。

    果然，就在几天前，莫德岛的神庙再次迎来了它尊贵的主人。

    帕特洛伊斯从未如此感谢过自己身体里属于宁芙的那一部分血脉，这使她青春常驻，依然如二八少女一般鲜妍娇美。这份色相再次为她赢得了神祗的垂青。

    她依偎在高贵的神王宽阔的怀里，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也许凭借神王的宠爱，她能赢得更大的话语权，自己的弟弟长大后也不必背井离乡，而是让他得到国王的位置，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不是吗？

    啊，她的弟弟，可怜又可爱的孩子，娇嫩得像葡萄粒一样。如果不是自己，他一定活不下去吧？不过没关系，她早就发过誓，要永远陪伴在他身边保护他！

    可马上，被抚摸着柔顺长发的少女眉目间染上一丝郁色，微笑也差点维持不下去。

    因为她发现，比起自己，似乎已经成长为美少年的弟弟更能引起神王的兴趣。

    “……

    你使恋人都患癫狂病。

    好端端一个正直人，

    你害得他心术不正，身败名裂。

    在血统最亲的人，

    你挑唆出这场纠纷。

    美丽的新娘眼中流露出的

    热情压倒一切。

    爱情从来就是神律座旁

    大权在握的统治者

    ……”

    诗人还在唱，他有一副公认的好嗓子，他本来是国王豢养的宫廷诗人，为了讨克洛诺斯欢心，帕特洛伊斯专门把他请过来。

    听到这里，克洛诺斯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菲吕拉的音容笑貌。

    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思念菲吕拉，他的心情立刻变得糟糕了。手下少女的头发依旧柔软顺滑，可抚摸在手里的感觉总是少了些什么。克洛诺斯钳住她白皙的下巴，凑近做出要接吻的样子，少女羞怯地闭上眼睛，娇憨地仰起头，等待神祗的亲吻。

    那副样子真是驯顺极了。克洛诺斯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帕特洛伊斯疑惑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的神祗饶有兴味地盯住一个地方。克洛诺斯开口道：“外面那个黑头发的少年，是你的弟弟？”

    “……是的，陛下。”

    “把他叫过来。”

    帕特洛伊斯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没有人敢违背神王的意愿，很快，黑发的少年就被带到御前。与他jiejie不同，他黑发鬈曲，双眼蔚蓝如晴空。神王忽如其来的召见令他十分惶惑，但是他克制住了躯体的颤抖，还算恭敬地拜见行礼。

    他听见神王高高的声音：“抬起头来。”

    他迷茫地抬头，却扔不敢直视神颜，当他看到旁边的jiejie，眼神亮了一下。

    神王说：“你应该留长发。”

    他低头称是，心中疑惑。

    帕特洛伊斯的心一直提着，她几乎就要以为克洛诺斯要留下她弟弟侍寝了。按理来说，像他弟弟这样的美少年拥有不少的追求者，即使吸引到神祗的注意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情，反而会为他增添荣誉。克洛诺斯看中他似乎百利无害，可是，可是——

    黑发少女看着迷茫的弟弟，指甲快要刺破手心。

    但克洛诺斯沉默了几秒钟，只是说：“退下吧。”

    “你们都退下。”

    于是歌停舞散，众人安静地撤出，只有安息香还在焚烧，发出令人心情平和的气味。神祗孤独地坐在榻上，凝视着手里的酒杯，似乎在沉思。

    “战无不胜的爱情呀……”

    他想起刚才那个少年的眼睛，蔚蓝如晴空一般，但他想，如果颜色再浅一些，浅得就像日出前被雾霭笼罩的天空那样就好了。

    再透明一些，就像被海水洗净的水晶。

    他想起菲吕拉那烟灰色的眼眸，被愤怒燃烧得晶莹剔透，那是屈辱的眼泪吗？自己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尝一尝他眼泪的味道？那滋味一定令神也销魂酥骨。

    菲吕拉。菲吕拉。

    克洛诺斯忽然愤怒地把酒杯掷到地上，金制的酒杯乒乒乓乓地滚落下去，酒液洒了一地。

    他发现即使做了这般努力，自己也不能停止想念菲吕拉。他发现自己已经对他产生了不受控制的爱情——

    “爱情从来都是神律座旁，

    大权在握的统治者……”

    更加令他愤怒的是，菲吕拉根本就不爱他，或者说，菲吕拉对他只有厌恶。

    克洛诺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宁芙。

    以往，他在情事上所向披靡，从来只有令别人心碎的份。这世界一切都属于他，他统治这个世界，无所不有，心想事成。

    ——即使这样，他也爱上了菲吕拉。

    ——即使这样，他也无法赢得菲吕拉的爱情。

    菲吕拉身上还笼罩着自己的权能，如果克洛诺斯想的话，他可以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他。在这之前他一直克制想要看见菲吕拉的欲望。

    心念一动。

    意识从莫德岛飞出，穿过克里特海，略过阿古利科斯湾，登上伯罗奔尼撒半岛，一直到那城邦阿尔戈斯。

    他寻找着菲吕拉清美的身影。但是没有，阿尔戈斯城里没有他，他在哪？

    意识又回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顺着狰狞的礁崖向上看去，菲吕拉那鬈曲的黑发在风中飞舞。悠悠笛声从他指尖洒落，洒落到苍青的海面。他那纤薄无色的嘴唇，轻轻抵着风管的口部，带出一点湿润的粉色。

    克洛诺斯看得入迷，好久，他沉浸在他的身姿与乐声中，不知今夕何夕。菲吕拉低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拂在他的心尖，带来一阵阵些微的痒意；从他乌黑的头发与后背领口中间，露出一段洁白的肌肤，美妙的骨的曲线延伸到令人遐想的衣领下面，如果亲吻那一截脖颈，菲吕拉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呢？

    直到菲吕拉的声音唤他回神：“我该走了，瑙普利俄斯？”

    克洛诺斯一愣，他在与谁说话？

    看到从他身后走近的青年，克洛诺斯的表情蓦然阴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