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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房

    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马不停蹄地坐车回了趟老家,南和谦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家里有点事情,趁着请假回去看一眼,这样不耽误上班。他要陪我去,我阻止了他:“你已经那么多天没回公司了,肯定有一堆事务等着你,乖,你就好好在家休整,我处理完明天就回来!”

    我到娘家的时候,家里乱成一锅粥,除了外公外婆,我家逼仄的客厅聚集了老老少少的我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们,显得更加拥挤,原本还被打理得仅仅有条,如今却凌乱不堪,宛如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女人,颜面尽损。他们正你一言我一语严肃地商讨着什么,见我拖着行李箱陡然出现在这个家,所有人突然默契地安静下来,大概是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及时出现。

    小姨忙拉我坐下,“阿毓,怎么瘦成这样,脸色也不好。快坐下来休息。吃饭了吗?”见我刚长途飞行一落地就马不停蹄坐大巴辗转回家,她心疼地说。

    “我吃过了,你们吃饭了吗?没有的话我现在点餐。”我边说边穿过人群,艰难地将箱子拖回我的房间。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天色也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小姨招呼那帮亲眷们走了。然后,她随着我进了房间,小声和我唠起来:“你妈几天没合眼了。今天从派出所报案回来,她才累得躺倒就睡了,外面那么吵都能睡着。”

    “麻烦小姨了。警察怎么说?”我问。

    小姨叹息道:“因为涉案金额高,已经予以立案了,可是骗子肯定不会用本人的身份信息,那个骗子平台说不定是在海外注册的,这种国际犯罪团伙哪里抓得到呀!就算抓到了,说不定钱也早就被那帮亡命之徒挥霍光了!”

    “我妈不是说还有一笔款打到了国内的银行账户吗?那个能查得到吗?”

    “可以查到。警察同志说那个账户是XX省的。”小姨转述着警方的话,“但是,现在除了积极协助警方调查和等待,我们也做不了太多。”小姨拉着我的手,下意识掩上房门,压低声音说:“阿毓啊,你要是带了钱给你妈,千万自己藏好咯!”

    我疑惑地问:“为什么?”

    小姨皱起了眉头,“刚才那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都聚到你家。你妈做生意难免挪用个资金,大家也都觉得她为人老实,不担心她会欠债不还。可现在出事了,你妈的钱款全没了,所以那些借过你家钱的亲戚都上门来了。还有的大概是因为前一阵你妈在投资平台赚了点小钱,和他们聊天说起来,有些人就主动要你妈带他们投资,但是申请账号,转账都是他们自己弄的,出了事倒找上你妈!”

    第一次听说我家欠了外债,而且我妈投资失败,还连累了亲戚,那种无力的、天旋地转的感觉笼罩了全身,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我撑着旁边的桌子坐下,一字一句地问:“她欠了多少钱?”

    “欠亲戚的都是仨瓜俩枣的小钱,我和你舅会想办法垫着。而且,他们都知道咱们家留洋回来的高材生还嫁了一个上海本地的富豪大少爷,他们不敢对你妈怎么样的。但是,你千万别把钱送你妈手里,她现在情绪不稳定,想一出是一出,万一她耳根子一软,又把钱给那男人怎么办?”

    “她都被害成这样了,应该不会把钱给骗她的男人吧?”我愣愣地说。

    “谁知道呢?万一那个男的又用甜言蜜语哄你妈。我让她删微信,死活不肯,说要抓着线索。”小姨取了挂在一旁衣架上的挎包打开给我看,里面躺着一本红色的簿子,“喏,你妈让我保管着,你家这套房子的房产证。”

    我更加疑惑,我妈怎么把家里的房产证交给我小姨?

    “她呀,吵着要卖房子,我劝她房子没了你住哪儿?你要去大上海住女婿家?那叫人家亲家怎么看我们阿毓啊?你这孩子怎么命那么苦,有那么个不闻不问你的爹,现在你妈又......你妈辛苦一辈子就剩下这套房子了,她要是头脑一热把房子卖了,钱再给骗了,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跟她说,你总要给阿毓留点东西,我怕她一时冲动,把房产证要过来保管,你放心,你只要坚决不同意,她不可能卖房子!”

    我脑子里乱作一团,我妈不是已经听了我的劝,打算放下此事,恢复正常的生活轨迹了吗?

    小姨走后,我在家守着我妈。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真正专门为了陪伴她回家。说来也奇怪,即使我上大学就在离家不远的上海,除了逢年过节,我几乎不回家。连暑期也是宁可在大学做助理研究。

    果然,半夜母亲就起床了。

    我坐在餐厅的四方桌上等她,尽力保持着微笑,“妈,我煮了宵夜。您要吃吗?”

    “你回来啦?不是说明天上班吗?”她无精打采地坐到我对面。

    “现在没什么比您更重要的。我们可以谈谈。”

    “阿毓,妈对不起你。”她又开始控制不住情绪,像要哭了,“到了老,本来想多赚点钱,给你减轻负担,结果却成了你的累赘!”

    我劝慰她:“您别老想着这件事情,事已经过去了。您才几岁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都五十多了,我的人生还有什么翻盘的希望吗?二十年前,被公司辞退,我还可以卯足了劲下海做生意,再苦再累都可以忍耐,可是如今我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也跟不上这个社会了。我现在看到别人,包括你小姨舅舅,都觉得我和他们完全不在一个世界。以前,他们讨论的东西,什么房子啊,股票啊,我还可以听一听,如今我已经一丁点儿也不感兴趣了,他们所拥有的世俗的幸福和快乐,都不会再属于我!想到以前虽然也没觉得自己多幸福,但是至少我走在路上是那么轻松。都怪我自己把这一切毁了!”

    平淡的话语,我听得心惊rou跳,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原本的想象。我原以为只是钱的问题,可现在看来是她对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彻底地绝望了。而这种对什么都没有感觉的状态,我也曾经历过。

    我努力搜索着可以点燃她希望的事物,我说:“您想想您未出生的孙子或者孙女。他们一定非常聪明可爱。您怎么会觉得活着没有希望呢?”

    “我原本想着多少可以给你备一些陪嫁,或者把家里的房子换大一点,再装修得更好一点,这样你、姑爷和孩子回家,面子上也好看一点。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我语重心长道:“妈,您也知道南和谦他什么都不缺,如果他真的在乎嫁妆或者房子,他根本不会找我的。为这些事情担忧大可不必。”

    我妈又问我:“如果我想把这套房子卖了,你觉得怎么样?”

    “卖了?那您住哪儿?”

    “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这套房虽然吧在老小区,但是毕竟是市区的学区房,现在很多下一级农村乡镇的小学中学都关闭了,农村孩子就要到市里念书,可念书必须要有市区户口啊。本来还想你以后没空带孩子就丢给我,刚好在家门口就有幼儿园到高中。现在看来姑爷是上海户口,肯定看不上我们这种小地方的教育资源。我就想把这套学区房卖掉,换一套非学区的电梯房,空间大一点的,这样你们带孩子来也可以住得下。而且,房子有差价,说不定还能存个百八十万的,这样手头不就又有钱了!”

    我困惑地问:“可是您同时一买一卖,万一不是马上可以入住的,那中间的空当儿难道要租房住吗?”

    “我和你小姨还有外公外婆一起肯定是住不惯的。但是,勉强凑合一两年,实在不行住外面也可以。”

    “您住旅馆都认床、不习惯,如果租最便宜的那种老破小还有什么生活质量可言?我觉得咱们要换房子可以慢慢看,您现在不要在上一件事还没解决的情况下就立刻做下一个决定,我怕您一时冲动。您着急卖房必然会被压价,而且您有没有考虑我们这套房子虽然好出手,近年一直在升值,可是非学区或偏远的房子却不一定有多大升值空间。况且,钱存银行贬值得多快呀!”

    我妈却不假思索地说:“是不是我出了这个事,现在我做点什么你们都要反对我!二十年前,我要买套铺面钱不够,想问你外公借钱,他就是不肯借,要是我那时候买了,现在一年好几万租金呢!你妈我一辈子辛辛苦苦,都是因为你们挡着我!特别是你那个没出息的爹!”

    果然,她和我想得一样,依旧处于非理性状态。我从小到大,几乎就是听着母亲的抱怨长大的。我听过无数遍她在家人,在姐妹,在刚认识的外人面前控诉我生父的罪行。我曾经非常讨厌她像鲁迅里的祥林嫂一般,见人就说自己的不幸。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一直沉溺在过去的痛苦不能自拔,那他一定无法好好面对未来。而我母亲就是这样沉溺在过去,津津乐道那些痛苦往事,她觉得害了她一辈子的人是我生父,可我却固执地以为其实是她自己不愿意向前看。

    别人都说女儿终究会活成母亲的样子,而我不是她,我也极度抗拒成为她。直到我自己遭遇了婚变,我才真正开始理解她为何反反复复叙述自己的悲惨婚姻。任何一个对我投来同情目光,对我嘘寒问暖的人,我都会忍不住地把自己的遭遇倾吐给对方,然后换来对方一句肯定,“是他们的错,不是你的错!”

    仿佛只有这样,我内心的空虚才可以稍微缓解。可是,每一次的诉说都不能让伤痛好转,反而让我刚刚忘却的伤口又被剥去了痂,流出了血。我也变得像个“祥林嫂”一般,对着外人倾诉我们夫妻的隐私。也许在别人的眼中,我就仿佛是当年那个我讨厌的母亲的样子吧?

    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学会闭上嘴。我宁愿把这种痛苦写成文字,诉说给那些不知道我是谁的陌生人。至少别人不会投来同情的目光,也不会让我自惭形秽。

    “妈,我从来都没有期待您给我留任何财产,那些钱本来就是让您自己花的,买衣服,出去旅游,可是您从来都舍不得给自己花钱,那笔钱有没有实际上并没有影响。可是,如果房子卖亏了,几个月后,几年后,您后悔了,到时候就没办法挽回了!您听我的,我们只要平平安安,钱我可以赚,我赚不了那么多,您女婿会赚给我。我只有您一个妈,我肯定会管您的!”

    “那你给我个准话,这房子到底可不可以卖?”

    我犹豫着,觉得我妈就剩下这么点念想。在她的家族里,因为学历和没有可以依靠的男人,没有人真的高看她这个“大姐”一眼。我不想就这么无情地一票否决她的念想。于是,我虽然不情愿,依然附和她:“妈,您可以慢慢看看房,多看一些,如果真的有合适的,我们也不是就完全拒绝。但是,真的不要太着急。我们约定先等个半年,等您再想起这件事不那么痛苦了,再决定好不好?”

    “好!有你这句话,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