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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灯会

    虞望欢欢喜喜的把高骨迎了进来,心里实在高兴得紧,又不好意思搂抱,就对着他干净的袖口袍角掸了掸灰,完了就瞧着他笑。

    高骨不大会笑,木愣愣的看着他,想着自己该如何办事,可脑子如同浆糊,什么都想不动。

    “恩公这几天很忙吧?我听下面说……”虞望指了指楼下;“今天尹候过寿,不过也没让他们歇息,就给了点好酒好菜,我还得了半只鸡吃!”

    “是,我刚从宴席下来,”高骨点头,抬手一捋虞望的头发,将一蹙微卷的发丝掖到耳朵后面。

    虞望眨着眼睛,看着高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一脸欲言又止,高骨望着他,安静的等他说话,并不催促烦躁。

    他们二人本无交集,也不是知音,自然无话可说,可冥冥之中却总有诉说的欲望,仿佛总有话不吐不快。

    “恩公……”

    “乐兮……”

    二人同时闭了嘴,虞望讪讪地不好意思;“恩公先讲!”

    高骨看着他,又想去捋他的头发,手抬到一半,很克制的放下了;“常州有灯会……”

    高骨说完便后悔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今晚就该回佐州,而不是说什么灯会,要是回了佐州,恐怕都赶不上来常州看灯会。

    怎么就提到了灯会!?

    “啊?”虞望愣了愣;“没见过……恩公要去吗?灯会是干什么的?”

    “去,看灯的,”高骨干巴巴的回答,说完手心儿汗津津,他知道自己是在冒险。

    不回佐州,还去灯会?狗胆包天了。

    “那……是不是不能带我……?”虞望声音患得患失,笑容也落寞。

    “我若能带你走,一刻也不会耽误,若不能,我也尽量来见你,”高骨看他失落,又不会哄人,只能说实话;“你要想去灯会,我替你去便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我……给你带来。”

    虞望听的心里一跳,看着紧抓高骨衣袍的自己的手,他憋不住又要笑,笑着笑着想起一件事;“恩公在树上瞧了多久?”

    “嗯……没太久,不到一炷香。”

    虞望眨眨眼,脸颊腾的红起来,那他瞧见自己读诗了?听见自己喊他了!?

    “我……我……我今日太无趣,就央求楼下大哥拿来书卷看……哎,他们似乎都不识字,随便拿了一卷……我也没的干……就瞎读……”虞望慌忙背过身,颠三倒四的解释。

    “读的好,”高骨真心实意道。

    虞望仍旧背着他没动。

    “读的好,诗不是情诗,但你最后说的那句……是远征的士卒说给家中妻子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虞望悠悠转身,看着高骨的眼睛多了几分朦胧水意;“我……其实不想走,就这样也挺好。”

    “嗯?”高骨一愣。

    “他们没在为难我,我虽无聊,但一想到恩公也许能来看我,心里就很满足,如果我从这出去了……去了佐州,又不能进延元宫,那我们是不是没法像现在这样见面了?”虞望看着他,满怀期待,还有些戚戚然。

    高骨站在原地,身体有些僵硬;“是,我……回了延元宫,就不便出来,除非有令……你是平民,也不能入宫。”

    “那我还是在这里多待几日吧。”

    “你……不想你阿帕吗?”

    “想……你说我迟早能出去,那阿帕迟早都能见到,等见到阿帕了,就见不到恩公了……”虞望微微低头,这样的选择对他来说着实残酷。

    “能,只要在佐州,肯定能……”高骨抓了抓脑袋,身上不知何时有些燥热,他觉得这屋里好闷,他简直待不下去了。

    “我……灯会当晚再来,你等我吧,”高骨像是怕了什么,转身不再看虞望,脚登上窗户又要走,临走前回头看了眼他。

    虞望站在原地,期期艾艾的望着他,那双水杏眼几乎要溢出泪,他舍不得自己走。

    高骨看过一眼便不敢再看,只怕自己又许下什么大诺。

    过时不归已经是罪过,等他灯会结束回到延元宫,那就不是一顿鞭子能解决了。

    翌日清晨,赤泉宫西门外的断头男尸被人发现,附近的差役纷纷赶到,都对尸体身份道不出一二三,沿着街道挨家挨户盘查也无果,问到守门的尹兵,因昨晚收受贿赂,只摇头说不知,唯独太子府中的迁马侍从认出了他的身份,却因畏惧只字不敢提,差役们忙了几日竟是毫无头绪,最后按着无名氏处理,将尸首扔到了城外乱葬岗,处理完尸体,那几个差役便换下公服,穿着便衣去灯会了。

    蝉予等人在酉时出门,行至东大街处,马车便慢下来,香车宝辇实在太多,堪比几日前的老尹候大寿,蝉予等人干脆下车步行,走的比马车还快。

    常州的灯会主为祭祀而办,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原本是宫人筹办,时间久了,各个达官贵族、豪门名士也参与进来,各地客商巧匠纷纷云集,灯的种类花式剧增,再加上酒肆开铺,游人通宵达旦,这观灯游街开始蔚然成风。

    蝉予一直以为灯笼只一个样子,圆的而已,谁知今日来了灯会,才知道花灯有这么多式样,动物不说,还有植物,人,这也便罢了,还有镶嵌珍珠宝石的灯,还有画着奇异花纹的灯,有个异目人也在展自己的灯,观赏者把他连人带灯围得水泄不通,蝉予想看都挤不进去。

    “真是不一样了,”杨炎成顷感慨,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罗衣,腰系玉带,手持象牙折扇,若忽略掉他的少白头,倒有几分贵公子的样貌,仔细瞧,他的鼻子嘴唇与杨炎幼清还挺像。

    “我记得小时候的灯会,哪有这么多花样,有个兔子小狗就新奇的不行了,瞧刚才的飞龙,有多高?七八尺吧!”

    “可说是啊,这些商贩就等着每年的灯会大赚一笔,一到日子,别说这些卖灯的,连周遭的店铺酒肆,传舍逆旅,统统涨价,现在这小灯可不如原先便宜,我记着阿姊撕的我那只兔子灯才1钱不到,现在你去问问,1钱连片灯纸都买不到,”杨炎幼清绕过一只低垂的大灯笼,灯笼下面垂着金黄的流苏,蝉予忍不住要伸手摸,被杨炎幼清制止。

    “摸脏了可要买啊。”

    蝉予傻笑着点头,将手背过去,憨厚淳朴的与那夜摸他大腿的样子大相径庭。

    杨炎幼清嗔怪的瞪他一眼,便不再理会。

    今夜的杨炎幼清依旧是盛装,色彩浓艳,镂金铺翠,紫金冠流光溢彩,非的是浓墨重彩的五官才压得住这一身的威势煊赫,偏巧他天生眼睫浓密,唇红齿白,往那一站,自成一景,蝉予看着他,就觉得阅尽了这天下的盛景,赛过这一整条街的花灯。

    “瞧你较真的,”杨炎芳蔼看十几年前的事情他还记得,不由失笑;“那时咱们才多大,一个兔子灯记这么久。”

    一件旧事引起三人回忆,杨炎成顷也忍不住搭腔;“我记得有这事,幼清还哭了好久呢,哎你当时为何撕他的兔子灯?”

    “我哪有撕,是我想玩他不给,我俩拉拉扯扯,那兔子灯就碎开了,”杨炎芳蔼喊冤;“都怪那灯不结实,若是换成现在的,许是撕上个几回合也破不了。”

    说罢,四人都跟着笑笑。

    “哎,那灯是父王给你买的?”杨炎成顷随口问。

    “不是,”杨炎幼清回答,说罢又添了句;“不记得了。”

    蝉予敏锐捕捉到话语间的一点空白,他不信他不记得,许是不方便说罢。

    蝉予顺手摸摸腰间的玉佩,是那只玉蝉,杨炎幼清找工匠补上金翅,今日出来,特意给他挂上,又给他套了两个翡翠指环。

    他嘴上没说,蝉予明白,是怕冤家路窄又遇上什么人,再把自己看扁了去。

    “干什么去?”杨炎成顷看蝉予忽然快步往前走,追问了一句。

    “买灯!”蝉予只急急回答。

    “别瞎跑!走散了叫牙人卖了去!”杨炎幼清喊,可惜蝉予已经走远。

    “我去吧,顺便赔你个兔子,”杨炎芳蔼跟上去。

    四个人现在变成两人一队。

    “尹国就是好啊,”杨炎成顷感慨,眼中说不尽的羡慕;“炎国那地方,哪有什么灯会……因挨着霜勒人部落近,倒是有勇士会,吃酒,吃rou,摔跤,痛快至极,野蛮至极。”

    “我事到如今也搞不清楚,父王为何要去炎国当大司马,隔得这么远……还地处边疆……”杨炎幼清嘟囔着。

    “尹国幅员虽广,但也不够分啊,本家完了分家,分家完了才是外家,本家是一国之君,可到咱们外家,却连个郡守都当不上,自然只能出去谋生,”杨炎成顷讲到这,很是沧桑的叹了口气;“你当初不跟着也好,初到炎国,我们都不适应,水是咸的,rou是腥的,瓜果都没有,我那时候是日日都想回常州,想的我直哭……”

    “怎的做了大司马还这样苦?”杨炎幼清问;“还以为兄长你无泪无血呢,居然也会躲在被子里哭。”

    “哪个说我躲被子里哭?我可是站在教场里光明正大地哭呢,”杨炎成顷说完自己都笑;“那会儿日子苦,父王天天要我cao练,后来父王成了炎侯……日子才好起来。”

    说到这,二人很默契的不再说话。杨炎家主当时如何从君王近臣变为君王,自然是做了改朝篡位之事,江山得之不仁,其后代讲到此事必三缄其口。

    杨炎兄弟俩慢慢在人群里走,前方蝉予已经停下,他看到个织锦灯,是夏蝉的模样。

    蝉予早就怀疑,杨炎幼清对蝉这个东西情有独钟,瞧瞧那个信物玉蝉,再瞧瞧自己的名字。

    蝉,必在他心中有重要位置。

    “这个灯我要了,”蝉予开心掏钱,今日出来时,杨炎幼清给了他些钱。

    “买什么呢!”一个粗声大气的女声问,是杨炎芳蔼跟上来了。

    “呃……翁主,”蝉予有些怕杨炎芳蔼,按理说该叫她一声姑姑,可想起他撕自己名录的气势,也不敢叫出口,就叫了尊称。

    店家听了这称呼愣了一愣,心说这女人穿男装不说,还皮糙rou厚的,竟是个翁主?开玩笑的吧?

    杨炎芳蔼看他这样怯生生的,心里反倒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一上来欺负了人家。

    “你既然认了幼清为义父,按理该叫我姑姑,”说完,杨炎芳蔼又觉得rou麻,改口道;“随你意。”

    “好,姑姑!”蝉予心花怒放,心里知道,这是杨炎芳蔼肯接受他了。

    “有兔子灯吗?”杨炎芳蔼不理他,直接问店家。

    店家还真有,拿出灯与她交易,蝉予抢着付钱,慌忙中,铜币滚落在地。

    “哎呀,快捡啊,这地方乞儿可多,掉地上可就不归你了,”店家见了掉钱,比蝉予还着急。

    蝉予赶紧追着铜币跑,那铜币溜溜的滚到摊位后面,顺着墙壁往远处滚,眼看着要拿到了,却被一只脏兮兮的赤脚踩住了。

    果然……

    蝉予无奈,真被店家说中了,这地方正好坐着个乞丐,一伸脚把铜币踩住。

    “这是俺的!小公子你那么有钱,就别要了!”那乞丐哑着嗓子,声音有些许熟悉,口音也是外地的,像是……

    白梁话……

    蝉予浑身一僵,梗着脖子艰难转过头,看向那乞丐。

    乞丐无甚好看,无非是又脏又破,这乞丐更难看,半边身子蛤蟆皮似的,麻麻赖赖,仔细瞧,竟是烧伤,连他的头也是半阴半阳,完好的半边脸又老又皱,依稀能辨认出点……

    怎的有些眼熟呢??

    蝉予看乞丐,那乞丐也看他,二人相顾无言。

    “盼……盼……盼杨!!”那老乞丐瞪大眼睛,冲口而出。

    蝉予摇晃一下,也认出了他,竟是白梁山寨里的人,那个大诺。

    他居然没死,还辗转来到这里。

    “盼杨……?你……你这狼心狗肺……你居然!居然在这!”大诺看着蝉予,面容更加狰狞,他挣扎着要起来,可只有一条腿的他只是在地上滚了滚,并未成功起身。

    蝉予面色铁青,一言不发的慢慢后退,手里死死捏着那个蝉灯。

    大诺没死,那一场大火竟留下了他,白梁山寨里藏污纳垢,在那生活的几年甚至比沿街乞讨还要不堪,蝉予本以为火能净化他的过去,谁知竟有纰漏。

    “捡回来了吗?若是丢了就算了,”此时杨炎芳蔼跟上来,手里拿着兔子灯。

    蝉予见了她,心里更慌,推搡着要走。

    杨炎芳蔼瞧他见了鬼似的慌张,不明就里,又听的有人直呼盼杨,仔细听还全是脏话,什么白眼狼,不忠不义,以怨报德,骂得好不热闹。

    盼杨?

    杨炎芳蔼觉得这名字耳熟。

    “走吧姑姑,一个乞丐,不值得看,”蝉予说这,也不顾及男女人伦,拉着杨炎芳蔼的手就走。

    杨炎芳蔼活成个男子,倒没觉得不妥,只觉蝉予手冰凉湿滑,是出了冷汗。

    二人穿过层层人群,寻到了悠悠散步的杨炎幼清和成顷。

    “给你,买到了!”杨炎芳蔼亮出那兔子灯。

    “真被你找到了……”杨炎幼清笑着接过来;“还有兔绒,可比小时候精致许多。”

    “10钱呢!”杨炎芳蔼夸张道,回身指向蝉予;“比他那个贵!”

    杨炎幼清望过去,就见蝉予脸色有异,眼睛发直,似是受了惊吓。

    “怎么了?”杨炎幼清迎上去,看他手里拿着蝉灯;“哟,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送你……”蝉予回过神,把灯递给杨炎幼清。

    “今晚可有趣了,大的小的都把我当孩子,”杨炎幼清左右各一个小灯笑着。

    蝉予勉强笑笑,叹出一口气,心神归位,瞧这满街琳琅花灯,照如白昼,刚刚与大诺那一眼,就如一闪而逝的噩梦。

    蝉予一打眼,又瞧到个熟悉的身影,仔细瞧又不认识……想了想,他恍然大悟,是寿宴上的乐府大人!

    乐府大人此时没穿官府,一身玄色深衣,头戴素冠,面无表情站在一摊位前,他五官虽异,却没那么夸张,只一双灰眼睛比较醒目,好在街上花灯众多,没太多人注意到他,能让他安静闲逛。

    “义父……公子!你看!”蝉予看稀罕似的连忙催着杨炎幼清往那边看。

    杨炎幼清望过去,一眼就认出来;“高骨。”

    “谁?”

    “乐府大人,叫高骨,就是他。”

    “哦……听名字跟中原人无疑啊。”

    “人在中原,还在延元宫,自然要有中原名字,”杨炎幼清对他无甚兴趣,跟着杨炎成顷芳蔼继续往前走。

    蝉予跟在他们后面,带着好奇,走一步望一步,看着看着,那高骨忽的转过头,竟隔着人山人海,与他碰上了目光。

    蝉予仿佛偷窥被发现,冲他尴尬一笑,招招手。

    高骨仍是面无表情,仿佛不认识他,但他长久的注视暴露出他记得此人。

    看来这个乞儿已经彻底融入了杨炎家,成为了其中一员,看看,今日还一家人出来逛灯会呢,瞧着真像一家人。

    同样是捡来的,人的命却能天差地别,一个荣华富贵就此登仙,一个看似也是如此,却只是条狗而已。

    高骨收回眼神,不再看他。

    “公子,给您东西,”老店家递给高骨一个纸质花球。这东西由硬纸折成,能按成一个片,也能展开成一个花球,带给虞望解闷儿正合适。

    四人游了大半个晚上才回去,中途蝉予闹着尿急,跑去解手,一行人一面慢慢往马车的方向走,一面闲聊。

    杨炎芳蔼看着杨炎幼清手上的蝉灯,忽然想起什么。

    “刚刚蝉予买灯,还丢了枚铜钱,被一个疯乞丐捡去了,”杨炎芳蔼道。

    “冒冒失失,钱都拿不住,”杨炎幼清说。

    “也不怨他,”杨炎芳蔼替蝉予说话;“那疯乞丐用脚踩住铜钱,蝉予如何拿?而且踩住不说,还骂街,嘴里什么忘恩负义,白眼狼的,骂得好厉害,好像看着什么人似的。”

    “真是疯的厉害,怕是清醒时被人诓骗了吧,乃至疯了以后还记得,”杨炎成顷说。

    “可说是呢,还喊人名呢,我听着有些耳熟……叫什么……盼杨?大约是这个。”

    “谁!?”杨炎幼清定住脚,一脸诧异望向杨炎芳蔼。

    “盼杨。”

    杨炎幼清嘴巴微张;“你可曾听错?盼杨?”

    “没错!就是盼杨,他骂得那么大声怎么会听错,”说罢,杨炎芳蔼清了清喉咙,学了起来;“老天有眼,让俺在这遇上你!盼杨你个白眼狼,忘恩负义,杀我全寨老少性命!天打雷劈!”

    杨炎芳蔼学的像,不仅语气像,连方言也惟妙惟肖。

    “白梁话……”

    “哪的话?”杨炎芳蔼直起耳朵。

    “阿姊,你在哪里遇见的那个疯乞丐?”杨炎幼清站住不肯走了;“带我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