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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顺

    蝉予不知为何,刚刚还对他刀剑相向的霜勒女子,这会儿却叫来医官给他擦伤口,还拿来了清水让他净面。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蝉予被带入楼阁。

    这里的楼阁与洛马的建筑不同,似乎依山而建,一层比一层高,墙壁都是纯白的,摸了面粉一样,地板不是木头,是镜面石头,带花纹,赤脚踩上去凉得很,窗口不多,却大的出奇,只有半透明的纱帘,没有门挡风,几个人聚在一起,坐在毯子上说话,那姿势随意散漫,丝毫不像中原人那样端正,还有几个男女穿着坦胸露乳的衣裳,不怕人看,蝉予急忙躲闪开眼神,心里很疑惑。

    据他所了解的霜勒人,是茹毛饮血般的野人,披着兽皮举着弯刀,凶猛无比,可看这宫殿,却有着不输与中原的巧夺天工,人也没有沙场上那样凶悍,反倒困乏慵懒,仿佛从未见过战乱那样随性。

    蝉予思忖着,这不是雄布勒玛,就是巴戎拉,不过记得虚尘大师说过,巴戎拉是集市,哪有宫殿?那这里应该是雄布勒玛!

    原来……雄布勒玛是这个样子?

    蝉予被带入一间连着阳台的房间。

    蝉予进去后,便盯着一个之字型的牛皮低坐发呆,他不是没见过低座,但在中原,这东西更多是方便老人上马,没见过这东西出现在马厩以外。

    “他在干什么?”乌额玛站在门外,端着臂往里看,就见蝉予半窝着身子研究她的低坐。

    “嗯……据老臣所知,中原人大多席地而坐,仅有倚靠用的凭几,这位大师是没见过低坐,”与乌额玛站在一处的是个白须老者,五官上可看出是中原人,左眼下有黥面。

    蝉予研究完,伸出手去按低坐上的牛皮垫子,很软,像床榻,试着坐上去还挺舒服。

    “嗷唔…………”

    蝉予吓了一跳,回头一瞧,是只灰不溜秋的小狗崽,睡眼惺忪的躺在一堆丝绸垫子里,望着蝉予发呆。

    蝉予看了会儿,越瞧越觉得这狗崽子奇怪,索性走上前去看,是了……这不是狗,是小狼崽!

    这是何人的房间?有低坐,有阳台,有镶嵌玛瑙的墙壁,有丝绸,还有狼崽?

    “好玩吗?”乌额玛这时候出现在屋中,身后跟着一位笑眯眯的老者。

    “你叫什么?”乌额玛施施然走上来,挑起一边眉毛。

    老者在一旁翻译,蝉予听了一愣,想了想,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虚尘。”

    “还真是个和尚?”乌额玛表情疑惑,上前抓住蝉予的手,指着上面的伤口;“这伤我知道!可不是一个和尚该有的!这身衣服是你杀了和尚才拿到的吧!”

    说罢,乌额玛抓着蝉予的衣服一顿翻看,找到不少带血的刀口,可这些破口……又跟这位大师身上的伤对得上……

    乌额玛退后几步,看向身边的中原人老者;“他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不要紧,现在中原大地风起云涌,各路诸侯自相残杀,多少被迫害的有志之士投奔我雄布勒玛城,他不过是个被驱逐到撒拉勒河畔的中原人罢了,乌女就不用纠结他的出处了,”老者捋着胡须笑到;“乌女把他待到这来,是想……收他做勇士?”

    乌额玛并不避讳;“有此意,刚才他与我拼杀,毫无惧色,虽是中原人,身上倒有几分霜勒人的血性,所以请老师来替我看看。”

    “那老臣就来问问他。”

    蝉予双手合十,回忆着虚尘大师教过他的地藏经,以备不时之需,拢共没记住太多,糊弄人是够了。

    “大师是哪里的和尚?”老者笑眯眯道。

    “尹国常州……法鸣寺,”蝉予倒背如流,这些在他与虚尘大师逃亡的路上都已对答过了。

    “哟,尹国可够远了,那现如今尹候是……”

    “杨铎,尹寿王……的嫡孙。”

    “那大师怎么走这么远……?”

    “逃亡……贫僧的家人……被阵尹大军所杀……贫僧一路逃亡到利国,被霜勒人捕获,一路送到这里。”

    “他说什么?”乌额玛追问。

    “他不是尹国人,便是对尹国熟知的人,他说自己家人被阵候所杀,逃亡来的,老臣觉得……什么时候打仗也不会去砸庙,更不会跟出家人过不去,他的家人能被追杀的……必定有什么身份,可他又不说,老臣觉得,要么半路出家,要么就是假装成和尚,看样子是个卿族无疑。”

    “不会是中原人派来的间人?”乌额玛问。

    “就如老臣所说,中原现在乱得像个蚂蚁窝,唯一担心边陲安定的炎国,炎侯还被太尉篡位,利国现在自顾不暇,我们不趁虚而入已算仁慈,他们反倒有闲心派间人来?更何况纳刺哈已经告诉老臣,这人是他们在利国边上抓来的,不可能是间人,”老者说的胸有成竹。

    蝉予站在一边,听着俩人呱里呱啦的说,一句没懂,须臾后,他嗅到烟味,回头望,正是从那个大阳台飘过来的!

    蝉予望着窗口,听见那边杳杳的低吟,很远,像是法鸣寺的诵经声。

    情不自禁走到窗前,蝉予看到了今生他所见过最大的篝火。

    那是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中央火光冲天,起码有两三层楼那样高,可以清晰看到焰心中有高高的木架,隐隐有人型在其中……周围整齐跪满了信徒,那低吟声就是他们所传唱。

    “你见过?”老者走到蝉予身边,见怪不怪的往下望了一眼。

    “罪徒……?利火教?”蝉予看向老者,这才发觉,他脖子上挂着火羽坠饰,而那个霜勒女子也戴着。

    “利火教……是从这里传播过去的?”蝉予一瞬间,仿佛知道了些什么触及核心的东西。

    “你在尹国也见过?”老者问。

    蝉予想起在佐州抹人脖子的那个疯子,点点头。

    “与大师所信仰的发生碰撞了?”老者依旧笑微微的,笑容中透出一丝得意;“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是老百姓的选择。”

    蝉予看着篝火,看着周围的人,猛然想起在炎国时,与杨炎幼清的对话,为什么利火教没有庙?燃羽之神没有神像?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更方便深入民间,传达所谓神的命令……

    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是,根本没有所谓的燃羽之神,这个神的来源是……

    蝉予转头看向老者,又看向乌额玛。

    原来霜勒人无所不在,他们虽然没有攻破炎利二国防线,可触角已然深入中原腹地。

    是中原人太轻敌了,以为霜勒人只是群痴迷屠杀的蛮子,可瞧瞧他们的宫殿,他们的都城,已然发展成中原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你们……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蝉予情不自禁道;“说是要统一各部……其实是在等机会,等到利火教……点燃整个中原大陆,你们再……”

    “大师,”老者仿佛被说无奈了,笑着打断蝉予;“这只是个信仰,信与不信,全凭老百姓喜欢,何必说的我们强买强卖一样呢?更何况这中原混战,可不是我们挑起的……阵候高祯妄图统一中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战火还可能烧过撒拉勒河,殃及我们,我们不出手,不过是因为……我们更将百姓的安居放在心头。”

    蝉予被驳的哑口无言,是啊,战火烧遍整个中原,跟霜勒人毫无关系,完全是因为高祯与杨铎的贪婪……是他们让这片大地变得萧索凄怆,民不聊生,从而形成了利火教蔓延的温床,霜勒人顶多是落井下石之人,算不得始作俑者……

    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高祯。

    “大师……?”老者看蝉予陷入沉思,语气逐渐缓和;“大师伤心了?哎,其实何必呢,既然他们将大师驱逐到边缘,又辗转来到雄布勒玛,这一切都是燃羽……是佛祖的指引,这里与中原不同,我们欢迎五湖四海的盟好,哪怕曾经是敌人,只要放下屠刀与仇恨,我们依然愿意敞开怀抱。”

    蝉予相信老者所说,从平台到这屋内,一路上蝉予见了不少人,他都不确定这些人算不算霜勒人,或者统称他们为……异目人才合理。

    乌额玛坐到低坐上,抱着小狼崽看他们说话。

    “既然他们如此开明,那为什么中原人都有黥面?”蝉予抬起头,右眼直视老者。

    老者依旧笑着,面上没有半点动容;“霜勒人不是傻子,他们与中原人敌对百年,甚至送去的使者都剁成rou酱送回来,你若想在这个霜勒人主宰的城中立足,不做出些诚意怎么能行?这总比……送去矿山要仁慈许多吧,实不相瞒,老臣来自利国,壮年时来到这里,在老臣离开前,还没见哪个霜勒人在庙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

    蝉予语塞,他想起在炎国时,俘获的霜勒人全送去矿山采矿,一批一批的送,最终全死在矿山之中。

    而且他说的不错,从炎国往东,就没见过霜勒人了,哪怕是炎国,庙堂之上还真没有霜勒人,顶多有几个校尉是中原人的霜勒妾室所生。

    “你们说了什么?”乌额玛放下小狼崽,让它自己玩。

    “该说的都说了,就看大师心中是仇更深,还是牵挂更深,”老者背着手走向乌额玛,他转头又用中原话冲蝉予说;“若是大师想回中原,我们便派人送大师回去,走海路安全,直接去阵国的上挝,哦,对了,大师可还有什么家人。”

    蝉予被问到锥心之处,他咽口唾沫,脸色瞬间苍白;“也许……已经没了。”

    老者不解,什么叫也许没了?失散了?

    “那……大师想回去的话,不如投奔阵国,阵尹两国结为姻亲,且阵候征战天下,肯定也缺人才,大师去阵候那里肯定……”

    “我若是……投奔高祯,他们死都不会瞑目……”蝉予低声道。

    老者虽然年纪大,但耳聪目明,全听到了,乌额玛也察觉出他态度的转变,转头看向老者。

    “我恨高祯……因为他,我什么……都没了,打回了原形……我活着……就为报仇,”蝉予说完,看向老者,右眼目光坚定澄澈,浸着一点泪,黑洞洞的左眼甚至有仇恨射出。

    老者看着他,笑容慢慢淡化,沉默半晌,语气中没了之前的戏虐;“若不是被逼的没了活路,谁愿意沦落至此……”

    “我活至今日,一直是你口中……的沦落……将我从泥潭中救出,还将我塑成人形的……已经……死于高氏刀下……我已走到尽头,杀高祯,还有杨铎……是唯一目的,我……苟延残喘,只为这件事而活,”蝉予断断续续道出实情,他以为自己又要落泪,可话说出口却是异常平静,他已接受自己命途,要一口气走到底。

    “你们又说了什么?”乌额玛看着二人神色有异,老者也露出不常见的表情,她读不懂,有些悲哀,又有些感怀。

    “乌女,这人可以留下,”老者看向乌额玛,重又恢复儒雅笑容,毕恭毕敬;“这人确不是百姓,与阵候怕是有血海深仇。”

    “我就说!”乌额玛面上得意起来;“看他拿刀的神态就不一样,比纳刺哈那家伙还强硬!不过他说的可是真的?”

    老者想了想,冲乌额玛伸手;“乌女,那块玉……”

    蝉予擦了擦鼻子,眼泪未流,鼻涕倒是先行出来,他也不知为何,今日竟对一个老人说了这么多,也许真的太苦了,或者是太想他了。

    “这是大师的东西?”老者恭敬递上玉蝉。

    蝉予愣了下,赶忙抢过来,捧在手心细细的瞧,确定没有破损后,露出欣慰的表情,这些全被老者看在眼里。

    “实不相瞒,乌女乃是霜勒人共主,塞姆提王国唯一君主的长女,乌女欣赏你的风骨,想留你做她的勇士,不过……老臣以为,凡事不可强求,还是看大师的意思,大师若是坚持回去,老臣会帮你周旋,若是留下,也许……共主能帮你完成夙愿。”

    蝉予将玉蝉塞进怀里,表情有些迟疑;“共主……为什么要帮我?”

    “也不是专程帮大师,高祯是宿敌,终归要决一死战,既然有共同的目的,何不同仇敌忾呢?共主一直对中原很感兴趣,相信大师在他那,能得到应有的尊重,”老者说完,一拍脑袋,笑道;“瞧我说的,还大师大师的叫,请教阁下名讳。”

    蝉予知道几句话已经让他摸清自己底细,也不打算继续装了;“蝉予,杨炎蝉予。”

    杨炎?炎国?

    老者微微一愣,随即感叹;“小兄弟命途多舛啊……”

    “乌女,”老者转向乌额玛;“明日就可以带着大师去见共主,待到黥了面,他便是您的勇士了。”

    “都问好了?”乌额玛满意的站起身,上下打量蝉予;“啧,弄个蜡子,把他脸上的洞堵住。”

    “是,全听乌女安排。”

    蝉予等着右眼看他们二人一句一句的说,全然猜不出内容是什么。

    乌额玛欣喜的打量蝉予,欣喜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那目光扫在蝉予身上,像是估量他的价值。

    乌额玛心想,我阿帕有中原贴身,我也要有!看看是他的耐看,还是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