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一辈子
尹国的赤泉宫内，杨铎俯在奏案前，双手端着下面文臣武将呈上来的奏章，看的满面愁容。 这霜勒人来势汹汹，不仅提前铺设了燃羽之神，还做那赶尽杀绝之事，所过之诸侯国，除了主动开门归降的谭国幸免于难，其他诸侯国的卿族不说杀了个干净，也所剩无几，离开时还扶植了新的卿族上台，且下面百姓也是中原与霜勒混居，而中原人中罪徒占多数，要想策反并不容易。 如今这样准备充分的大军已占据程国半数疆土，直逼尹国郢国和逐国，怎叫杨铎不忧心，而最让他寝食难安的便是杨炎幼清失去了音信。 在霜勒人还盘踞于谭国时，杨炎幼清便想效仿霜勒人，去传播佛法以对抗燃羽之神，杨铎知道这是个办法，可为时已晚，他百般劝阻杨炎幼清不要如此做，可杨炎幼清似乎铁了心，就想为他做点什么，且向他保证自己一定平安归来，杨铎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而如今一切如杨铎所担忧的那般，程国国都宵州一夜之间失守，杨炎幼清也随之失去音信，生死不明，连杨铎派出去找寻的人也未寻得丝毫音信。 杨铎深叹口气，将奏章扔在案上，实在看不进去，抬头望向窗外弦月，此时正值深夜，他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头痛欲裂，愁肠百结，全因一个杨炎幼清。 正在他愣的出神时，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本能的坐直身体，精神也随之提起来，摆出君王威严。 “禀报君上！”一个年轻的寺人道；“端云公子的侍卫从谭国回来了！” 杨铎身型一颤，侍卫！？端云的侍卫？他人呢？ “快请进来！” “是！” 几个寺人驾着一个侍卫走上来，他头发凌乱，身上熟皮夹不仅脏，仔细看还有血污，衣裤均有破损，他们一松手，那侍卫便扑倒在地，筋疲力竭，恸哭不已。 “到底怎么回事！”杨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端云公子呢！” “君上……君上……”那侍卫趴伏在地，瑟缩嚎啕着，将那日之事说给杨铎听。 原来那日入夜，端云公子等人本想趁夜色走，可谁知霜勒人夜袭宵州城，他们被困其中出不去，只能在宅内等待时机，一直等到翌日晌午才来了机会，可排队出城时，那霜勒人忽然上来围住车队挨个盘查，因为知道以往诸侯国内的卿族被如何对待，端云公子心中惧怕，轮到他们这辆马车时，端云公子竟是一剑刺出去，杀了那霜勒人，接着厉声命令侍卫驾马车突围。 侍卫不敢不从，冲破路障奔出城，可霜勒人不肯善罢甘休，几个骑兵追出来，并且弓弩齐上，杀了其他几个侍卫，还惊了马匹，马车失去平衡，而其中一个霜勒人还趁乱钻进舆中，抓着端云公子不放，这个侍卫本想上去与他决一死战，谁知此时马车倾覆，摔毁在路边，侍卫也晕死过去，待到他醒来已是夜晚，自己还躺在马车的残骸之中，其他死去的侍卫与他一并躺在其中，而那个钻入舆中的霜勒人和端云公子，已经不知去向。 侍卫忍着伤痛，想方设法回到尹国，向杨铎报告，他觉得端云公子并未死，只是被霜勒人囚禁起来。 杨铎脸色惨白，眸色阴沉，表面上依旧是稳如泰山的尹侯，内心里其实已经掀翻了开水锅。 一旁的寺人知晓端云公子是尹侯心尖上的人，此时也脸色大变，又问了些许细节，便让他退下了。 “君上，臣以为，端云公子暂时性命无忧，他们带走公子，怕是想以他来与君上讲条件！” “讲条件？那为何事到如今也未曾有丝毫消息！？” “这……”寺人也为难了，是啊，如果真的讲条件，难道他们的使者比个受伤的侍卫动作还慢吗？ “臣以为，端云公子一定还在程国，那霜勒人野蛮不讲礼制，兴许等着尹国这边表态，不然他们无缘无故救走端云公子做什么？臣这就安排使臣，带上薄礼与君上手谕，连夜去往程国！” “那就快去！此时不得马虎……一定要将端云公子给孤安全带回来！！” 寺人领命退下。 杨铎攥了攥麻木冰凉的手，不只怕，也气，担心的事情仍旧发生了，他怎么就不知道听自己的话呢！如今好了，被抓去了！ 杨铎不肯相信端云会遇难，他如此聪慧，一定会向他们亮明自己的身份，那霜勒人就算再怎么畜生也会饶他一命，只怕这群人如狼似虎，回怼端云心怀不轨…… 站起身，杨铎百爪挠心，在原地踱步，一想到端云此时可能遭受的苦难，他浑身上下便如被虫蚁侵蚀，疼痛难当，几乎喷出血来。 与此同时，在与尹国不远的程国，乌额玛率领麾下将领，刚刚又夺取下一郡。 既然是乌额玛出击，自然少不了蝉予，密集的作战改变了蝉予的作息，他白日里没精打采，到了夜晚双眼放光，杀敌之时不忘自己勇士的身份，不让乌额玛离开自己视线，以备随时保护她。 这郡不大，打得快，火烧郡守府邸时，天还未亮，别说乌额玛，蝉予都觉得没下多少力气，累的有限。 “此地离奚豹营盘多远？”乌额玛抹了吧脸上血迹，看着郡守府邸的冲天大火，周遭免不了拜火的罪徒叩拜。 “又退了百余里，他们总不出手，一退再退，真叫人匪夷所思……”蝉予站在乌额玛身侧，隐约看见火海之中有人踉跄要出来，周身已经烧的看出不男女老少，蝉予拿过身边兵卒的铁木弓，瞄准那人就是一箭。 “不进攻，也不派使者来详谈，为什么？”乌额玛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面对要杀之人，她从来没有半点怜悯之心。 “我看……是他与高祯意见相左，以此来表达不满吧，”蝉予猜测；“三年前与他交过一战，甚是勇猛诡谲，如今他这样蛰伏也不知意欲为何，还是小心吧。” “说了跟没说有何区别，”乌额玛与蝉予太熟，言语上毫不客气，她看累了，转身便走，蝉予和纳刺哈紧随其后。 “那个中原人你还关着？”乌额玛忽然想起来，问蝉予。 “是，”蝉予点头。 “人带着？” “还在宵州，我没有自己的帐篷，不好带在身边。” “这个中原人既然是你的亲人，怎么还将他关着？你看杨炎将军不就来去自如，我阿帕还许了兵卒给她，你让他赶紧黥面，也好得一处帐篷在营中安身。” “嗯……”蝉予迟疑了，他脑中闪过杨炎幼清的脸，这么多时日了，他看自己仍怀有疑虑，仿佛从未熟络。 蝉予在那夜之后，加强了看守人数，并调走了中原人，且经过几次交谈后，蝉予了解到，他自称端云，强调幼清只是自己的表字，而他最清晰的回忆，止步于数年前，杨斐寿辰那一夜，也就是说，杨炎幼清自缢之前的事他全部记得清楚，就连对杨铎的爱意也…… 而他身为幼清之时的事，如梦境一般，只知道个大概面貌，比如认得蝉予，却不知蝉予表字振理。幼清延续了端云对杨铎的爱，却又比端云冷静明事理，再加遇上了蝉予，逐渐摆脱了杨铎对自己的束缚，而如今清醒的端云，因着幼清的影响，原本对蝉予也怀有旧情，可因为误以为他已死，又重返杨铎怀抱，三年足够他们旧情复燃，现下阴错阳差重新站在蝉予面前，除了些微的窘迫愧疚，他没再透露更多情绪。 乌额玛见蝉予沉默了，追问；“说话啊！” 蝉予想了想，含糊道；“三年前我们离散，他也失忆，流落在尹国，被尹国人收留，如今为报答收留的恩情，想要效仿燃羽之神的传播方式，以佛法与之对抗。” 乌额玛不懈的笑了一声；“这便是你说的聪慧机敏？也不过如此……道理是对的，却慢了不止一步，可你还是没说为何将他关起来。” “他视我们为仇敌，想要离开，可我不想放弃，他患有失忆症，有方子能救他，我要找到这个方子，”蝉予说出部分真相。 乌额玛挑不出他的不是，便叹口气；“那你可将他关好，倘若闹了事，阿帕不会留他性命。” “是！”蝉予施礼。 乌额玛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口中所说……收留他的尹国人，可是尹侯本人？” 蝉予心中一颤；“不知……或许是尹侯身边的近臣，他不记得自己以及叔父被高祯迫害的事情，若是记得，不会对高祯的追随者杨铎如此感恩戴德，还想着给他送信儿……我这几日与姑姑都在想办法恢复他的记忆，若……” “若无法恢复呢？”乌额玛打断他。 蝉予也怕这个结果，他怕曾经熟悉的眼神再也无法出现，甚至怕这么久不吃药，幼清会不会就此永远消失，从此只有端云。 而面对端云，他能否爱下去呢。 “那就关他一辈子，”蝉予听见自己坚定的回答，像是确认自己所想，他又重复一遍；“关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