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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宴琼林

    沈琢自幼便知道,自己同正房的大哥与三弟是不一样的。

    他虽也是沈国公的儿子,却是个侍妾生的。

    说是侍妾其实都已经是抬举,他的母亲不过是个扬州瘦马,不知被谁送到国公府上讨好,哪怕侥幸生了他,也没能母凭子贵享几日清福,产后体弱没几日便去了。

    沈氏这辈从玉,他的大哥与三弟分别叫沈珩、沈珣,都是美玉,他却得了个“琢”字。

    沈珩七岁便做了二皇子的伴读,沈珣到了年纪也入了国子监,唯有沈琢从无人管教过问,连开蒙的夫子都没给他请,全当从无他这个人一般。

    若是他生来驽钝也就罢了,大抵并不会懂得自己受到了何等苛待,偏偏他天资聪颖,扒着窗根偷听便跟着大哥的启蒙夫子识了字。

    父亲每每考校大哥的功课,沈琢都会在心里悄悄地跟着答,他躲在角落里,看着父亲慈蔼地夸奖大哥,不免生出一丝羡慕来。

    其实若父亲问他,他定能答得比大哥更好,但为什么父亲总不肯多看他一眼呢?

    他似乎明白,也似乎不明白。

    他亦想得到父亲的青眼,没忍住在大哥答完后出声也答了一遍。

    沈琢不仅背得那书中原文,还能解其中之意,沈国公唤他出来,终于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仿佛头一回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后来沈琢便也有书可读了,不过不是国子监,而是京郊的书院。

    但饶是如此,他也已万分知足,暗自立誓要发奋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出仕朝中,为父亲分忧,为沈氏效力。

    景康二十三年春,沈琢年方及冠,便已一路过关斩将进了殿试。

    一殿的贡士中,就属他生得最为出挑,瘦削挺拔的身形如松如竹,一张肖似母亲的脸孔宛若好女,令那丹陛上方昏昏欲睡的帝王精神稍振,龙颜大悦,随手一指便将他点为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

    翰林院乃是储相之地,虽也有一储到老的,但总归是前途无量。

    于是琼林宴上,沈琢亦成了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众人推杯换盏、恭维应酬,他忽而有些透不过气来,借醉躲到御花园中散心。

    同榜的进士里也有几个和他一样的,一同暂时离了席,到僻静处偷个闲。

    春日御花园中风景如画,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正高谈阔论,沈琢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成玉?是你么?”

    沈琢心下微讶,一回头,便见那一树艳若明霞的海棠花下,立着一个形貌昳丽的少年郎。

    那少年身形挺拔修长,绛色蟒袍加身,玉带金冠束发,年纪约莫十六七岁,修眉朗目,望着他的眼眸中盈满了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月色溶溶,海棠如醉,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沈琢怔了怔,想起刚才似乎在宴席上见过这少年,乃是当朝三皇子靳奕。

    只是那时隔得远,他没有看得很分明,直到此时才看清了。

    靳奕挑了挑眉,笑意盈盈地问他:“你便是‘成玉’?”

    他躬身朝靳奕一拱手:“回禀殿下,下官姓沈,名琢,表字成玉,取自‘玉不琢不成器’,让殿下见笑了。”

    少年面上笑意更深,真心实意地抚掌夸道:“好名字!沈大人君子如玉,倒是人如其名。”

    兄长与幼弟皆有长辈赐字,只有沈琢的字,是他自己取的。

    成玉,成玉,还暗含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野望。

    听靳奕这样夸奖,他面上微红,颔首一揖,谢过贵人谬赞。

    那少年皇子却摆摆手,让他不必过谦,又同他说了几句话,才转身走了。走之前,还又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那一眼,便教人一见误终身。

    本朝三皇子靳奕,是出了名的逍遥皇子,从来无心政事,不喜争权夺势,除了吃喝玩乐、斗鸡走马,也爱看些闲书古籍。

    翰林院中藏书浩如烟海,他无事时便常借故往那处去,而沈琢恰巧被打发去纂修前朝史书,两人一来二去,倒渐渐熟识起来。

    靳奕与传闻中并不一样,他其实也有经世之才,比之两个皇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选择了明哲保身,才隐而不发。

    沈琢为他暗自可惜,靳奕却从不以为意,他本就无心于储位,将来做个逍遥王爷也乐得自在,还一心惦念着将来出宫开府,要如何如何快活。

    后来靳奕当真出宫建了府,就建在镇北将军府隔壁,离沈琢置办的宅子也相隔不远。

    沈琢仍旧与他平淡如水地交往着,偶尔能见上一面,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个礼,便觉得无比满足。

    直到那一日,沈琢新得了一本古诗集,总想着靳奕或许会喜欢,鼓足了勇气方才递了帖子上门拜会。

    靳奕收了那诗集,不仅留他用晚膳,还同他喝了半宿的酒,沈琢受宠若惊,拘谨得都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醉得双眼朦胧时,靳奕忽然抱住了他,一叠声地唤他的表字。

    “成玉,成玉……”当初的少年皇子已是青年人的模样,含着酒气的低语灼热醉人:“你可知……我钟情与你?”

    沈琢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稀里糊涂便红着脸应了他:“殿下,臣亦钟情于殿下。”

    而后便是一夜荒唐。沈琢知道靳奕醉了,他原本也是可以推开对方的,可是他没有。

    靳奕说喜欢他——还从未有人说过喜欢他。

    沈琢只感觉下半身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得咬破了嘴唇,但只要靳奕俯身吻一吻他、唤一声他的名字,他的心里便如同灌了蜜一样甜。

    翌日清晨,靳奕宿醉醒来,发现沈琢在自己怀中,第一句话却是问:“怎么是你?”

    沈琢那时还晕乎乎的,满心只有欢喜,并未多想。靳奕沉默地披衣下榻,唤人备上热水与干净的衣衫,待沈琢起身打理好,又特意派了一顶软轿送他回府。

    他一回去就发起了高热,连着告了几日病假。

    一连数日,三皇子府上遣人送来许多珍贵的药材与古玩玉器,几乎堆满了小小的宅院,沈琢不大好意思收下,却也舍不得拒绝。

    靳奕亲自来看他,他更是高兴得忘了还没好全的伤处,下床到门外迎接。

    然而靳奕却是来向他道歉谢罪的,说是那夜酒醉情迷,错把他认成了别人,才做出了那等冒犯之事。

    原来……竟是如此么?沈琢一颗guntang的心霎时如坠冰窖。

    那日他最后是如何送靳奕离开的,他已经不记得。

    他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地回到翰林院,方才从同僚口中得知,靳奕醉酒那日,北疆八百里加急战报送抵京城,镇北将军齐绍力挫北狄,身受重伤,命在旦夕。

    所有的迷雾就此揭破,真相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会错了意。

    靳奕一直钟情的,乃是镇北将军的独子,齐绍,齐承煜,而非他沈琢,沈成玉。

    那齐小将军的名字,沈琢也是听过的。

    他是靳奕的伴读,与靳奕是总角之交,打小就在一起长大,在京中时就已是出了名的金鞭美少年,到了北疆更是声名鹊起,被边关百姓当做守护神一般的人物。

    靳奕中意齐绍,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他只不过是个拙劣的后来者,没有任何优势与齐绍相较。

    道理沈琢都懂,但他不服气,不甘心。

    为什么上天总是如此不公,难道只因他生母卑贱,便命该如此,什么也不配拥有么?

    他偏不相信,前程也好、情爱也罢,不属于他的,他亦偏要得到。

    一念之差,就此入了魔障。

    沈国公府早投效了二皇子党,父兄要他去讨好皇帝,为二皇子铺路,他本不愿去,才白白在史书典籍上蹉跎了这些年。

    不过如今悔悟也为时未晚,老皇帝近些年在床事上愈发力不从心,转而喜欢起玩弄男子,最中意的便是如沈琢这般清雅的人物,在床笫间折磨起来别有一番趣味。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沈琢无比恶心,也让他再一次明白,父亲与兄长从未真正将他当做一家人。

    他不过是一颗棋子,无用时便丢在一边,有用时便赏个好脸色,若将来二皇子当真登位,恐怕第一个就要将他这jian人铲除。

    他自有自的谋算,看破却不说破,一路忍辱负重,凭风借力,青云直上。

    沈琢终于发现,做一个佞臣、权臣,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肆意搅弄风云,原来是如此快活的事。

    他不仅能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也能恶意地摆布他人的命运——送齐绍去北狄和亲,便是沈琢一力促成。

    他早早布下了棋局,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那愚忠的镇北将军果真甘愿领旨,许久没有上过朝的靳奕,破天荒地在朝会上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同他争执不休,甚至失态地扼住他的脖颈、双眼赤红地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沈琢只是笑。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或许一切只怪那一年琼林夜宴,御花园中,海棠树下,靳奕错唤了他的名字、多看了他一眼。

    从此,便是他们一生万劫不复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