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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市集

    萧寻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笼下来的帷幔,像往常一样静静等着婢女来唤她起床。只是这次还没等一会儿,耳边就传来叶鸣的声音:“醒了就起来,怎么还赖床。”

    她一抬眼就看见叶鸣靠在一边,懒洋洋地拨弄着花瓶内新鲜的花瓣。

    叶鸣歪着脑袋,眼看萧寻缓缓坐起来,然后就搂着怀里的衣服默默干瞪眼,她有些不可置信:“不会这么多天了,你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吧?”

    萧寻迟疑着点了点头,小声嗫嚅着说道:“大邶的服饰太复杂了……往常都是她们帮我穿的。”她表情太小心翼翼,搂着一怀的衣服缩在角落,似乎怕狠了叶鸣。

    “……”

    叶鸣走上前去,往床沿拍了拍:“过来,我帮你穿。”

    先是亵衣,接着中衣,内衫。萧寻半跪在床上,伸开胳膊,看着叶鸣替自己系好衣服,最后示意她下来穿外衫:“等会儿左攸宁要来进午膳,她是圣上亲封的随军太医,有什么头疼脑热找她就行了。”

    萧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咀嚼了两遍这个名字,然后抬起下巴:“教我练武。”

    叶鸣系腰带的手抖了抖:“什么?”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萧寻掂着脚,脚尖踩在踏垫上,双手水平地撑开,对上叶鸣的目光,暗暗鼓了鼓气:“我说,我想练武。”

    她是南漠人,南漠人生来就是在疆场上驰骋的,她再也不要锁在这将军府里,守着那一方小小的天了。

    叶鸣眼神沉了三分。她默不作声地系好萧寻腰间的结,然后半蹲下取过一边的绣花鞋。绣花的鞋子,花纹繁复精美,可高厚的底撑在下头,迫得人跑不了,也走不快。叶鸣托着萧寻的足弓,替她穿上了鞋子,起身就要离开。

    萧寻一把扯住叶鸣的衣角,顿了顿,执拗地重复了一遍:“将军,我想练武。”

    “你练不了。”叶鸣淡淡丢下一句话,拍开了萧寻拽着她的手。

    “为什么?”萧寻不依不挠:“我是南……”

    叶鸣瞥了她一眼。

    萧寻被她冰冷的视线冻在那儿,话才说了半截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愣愣地半张着嘴,方才纠缠不休的气势一瞬间全散了去。

    “你怕是忘了。”叶鸣转过身来,眼角眉梢挂满了冰霜。她右手按在萧寻肩上,缓慢地迂回到萧寻颈侧,微凉的指尖,稍显粗糙的指腹,蛇一般盘踞在她颈上,一点点地收紧力度,到最后掐在她皮肤上,按下去几个浅浅的弧度。

    萧寻大气也不敢出,只能本能般的绷紧了身体,微微仰起后脑看着叶鸣。

    叶鸣黝黑的瞳孔对视上萧寻碧绿的眸子。她盯着那抹绿,不急不缓地提醒着萧寻:“你族人伤我将士无数,我亦杀你兵将甚多,阿寻,我们有仇。”她那句“阿寻”叫得亲昵,可眼中的冷意又太过凛冽,连带着这整句话都染了几分恨意,叫人不寒而栗。

    一直到左攸宁来之前,萧寻都没再开口说过话。她撑着下巴坐在六角亭内,仰着头看天上的流云,常青的松枝点缀在视野内,看久了倒也觉出了两分趣味。叶鸣差人请了她去用午膳,她也听话地跟着人去了,一进门就看见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着笑意朝她打招呼:“小夫人可算来了。”

    萧寻也有模有样地颔首:“左大人好。”

    她喜欢这个女人。

    将军府内所有人都是带着各种意味瞧她的,鄙夷,轻蔑,畏惧,不屑,连叶鸣也是这样,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但是萧寻莫名地觉得她亲和得很。这是这么久来,第一位把她当成“人”的人。

    看见萧寻落座那一瞬的凝滞,叶鸣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冲左攸宁抬了抬下巴:“待会儿你替阿寻上点药。”

    “好啊。”左攸宁点点头满口应下:“小夫人受伤了?”

    “嗯,屁股挨打了。”

    萧寻本在安静地夹菜,被叶鸣一提,昨晚的事儿又一幕幕浮现在她脑海里,叶鸣的汗珠,自己的喘息,还有她……她越回忆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就越清晰,羞得她差点握不住筷子,一股股的燥热气息涌上脸颊,连带着她耳尖都烧得通红。

    谁料左攸宁反应更大。她红着脸猛拍桌子,刚才的气质早就荡然无存:“你要不要脸啊姓叶的,就算小夫人不在意,我还在意呢!我已经心有所属了!”言罢又看向萧寻,满脸正气凛然:“小夫人你别怕她!”

    叶鸣扶额,一筷子敲在桌上:“好好吃饭!”

    一顿饭吃得鸡飞狗跳,饶是萧寻看左攸宁和叶鸣俩人互怼也偷偷笑出了声。叶鸣看着她面上总算轻松了些,不再只是畏首畏尾和担惊受怕,心情也好了几分,拜托左攸宁道:“我下午还有事,你若得闲就陪陪她吧。”

    等叶鸣一离开,左攸宁就凑了上来:“要去外面逛逛吗?市集很热闹的哦。”

    萧寻眼睛就这么“噌”地亮了起来。

    “我去让他们备轿。”左攸宁笑了,伸出手,看着萧寻乖乖牵上来,暗暗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但是叶鸣肯定不这么认为,短短一个月她遣了两三波人去查萧寻的底细,虽然都没查出什么,可她始终不肯放下戒心。

    马车一出将军府,萧寻就趴在轿子窗沿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看。沿街叫卖的吆喝的,还有凭栏听曲儿喝茶的,到处都热热闹闹。左攸宁正疑惑着今天怎么比往常要热闹不少,一转头就看到萧寻看着吹糖人的摊子满脸好奇。

    “想要吗?”左攸宁靠了过来,看清了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糖人摊子,黄灿灿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着,居然显出几分诱人来。她伸手叫停了车马,挑开帘子“喜欢就下去买吧,管够。”

    两人干脆舍了轿子,就在大街上闲逛起来,但凡瞧着点萧寻感兴趣的,左攸宁都悉数买了下来,零零散散的玩意儿在轿子里堆了一小堆。萧寻左手抱着几盒糕点,右手还牢牢牵着左攸宁,两人站在了一处悬着木牌的摊贩面前。

    “左大人喜欢这个吗?”

    玲琅满目的,落在萧寻眼里也都是大同小异一排木头片,她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用。

    “这是沉香木刻的小牌子,挂在床柱上的,能镇定安神。”左攸宁看着那排木牌,伸出手用指尖敲了敲,连带着整一排的牌子都晃了起来,隐隐散发着好闻的木香:“小夫人替我挑一个吧。”

    “左大人睡得不好吗?”萧寻边问,视线边在这一整面挂着的牌子上搜寻起来。

    “送给别人的。”左攸宁轻声说,边说着,边轻轻触碰着眼前挂着的那面牌子,眼里盛满了落寞:“她不喜欢寻常的胭脂首饰,我只能寻些别的来讨她欢心了。”

    天色不知道怎么,出来的时候还是阳光灿烂,这才多久云就遮了过来,浅灰色的雨云从天那边压向了这边,一派风雨具来的景象。

    “既是这样,我瞧左大人手前这块就不错。”萧寻紧了紧握着的手,低垂着眼睛看向地面:“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谢谢小夫人了。”吩咐人将牌子包起来,左攸宁也皱着眉看向头顶的天。天气坏得这么快,可大街上仍旧是熙熙攘攘,不说摊贩,连那赶集的普通人家也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打算。真是怪了。

    领了东西,两人上了轿,从东市预备打道回府,可轿子外头声音越来越嘈杂,叫喊声嬉闹声怒斥声,甚至还有敲锣的声音,吵得人耳朵疼。

    萧寻搁下手里头的东西,掀开帘子往外一看——

    数十个头戴沉木镣铐的人低垂着头跪在市集中心高台上,周围一圈都绕着看热闹的人,阴沉沉的天色上,越来越多的乌云往这儿聚集来,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

    猎猎风声,吹得高台上的蓝白旗子“呼啦呼啦“地震颤,刽子手也拎着刀,一口酒水喷洒在刀口上。

    萧寻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周围的声音都淡了下去,只剩她自己,看着眼前的刑场有些不知所措。

    刀被高高举起,她甚至可以看见刀刃的反光,森森的一抹银色落在她碧绿的瞳仁中。为首跪在高台中的男人抬起头,似乎看见了萧寻,干枯潦草的头发下,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独属于南漠人的瞳色。

    下一瞬,鲜血就迸射开,暗红的血色在天上划开一道弧线,一道惊雷也破开混沌的天空,闪着光砸了下来,紧接着就是瓢泼的雨,把高台上的血迹斑斑冲刷得像四周平地涌去。

    “小夫人?”左攸宁第一时间就扯上了帘子,但萧寻已经闭着眼,惨白着一张脸瘫倒在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