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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之逆》07

    少年咬了咬牙,白皙面庞因微怒染了点枫叶似的红,“那是我的东西,那个孩子——”手指指过,小孩躲在后头阴恻恻的目光瞬也不瞬,还吐舌做了个鬼脸,“他刚才撞到我身上偷走的。”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你的?我还说就是我的,我不久前刚买的,我的朋友们都知道,现在还能找到发票呢,”男人语带嘲讽,胸针轻轻一抛落回掌心——他的心弦也随之上下轻振,“这么想要,那就给钱吧,给钱从我这里买过去,这东西就是你的了。”

    “你们……”他张了张唇半晌失语,无力感袭上心头,一个敲诈的骗局,由小孩顺走东西,再由大人仗着人多势众勒索人生地不熟的游客,如果被偷的东西并非至关重要,平常游客自认倒霉也就算了,但他不行,他捏紧旅行包,问,“你要多少钱?”

    男人笑嘻嘻比出几个指头,他拉开旅行包抽出一沓纸钞数了数递过去,对方接过轻佻吹一声口哨说真大方,随手把胸针扔还给他,湛银光点倏地划过一弧,他急忙用双手接过牢牢握住,被敲诈钱财和对方的嘲弄起哄都变得无关紧要,心下只有悬石落定的安稳感,塔尔缇斯送他的东西,没有弄丢。

    丽塔半天才找着他,听他讲了事情经过,气得连连用手指点他的额头说他是个蠢蛋,摆明了是勒索怎么就傻乎乎把钱给了。少年像只失足打碎了玻璃杯的猫,垂着眼睫抿着小薄嘴唇乖乖让人训,不做反驳却也自知并不后悔。丽塔积蓄有限,一路上开销大部分来自于少年从家里带出的钱,几乎被一次勒索掏空,像黑色星期四之前投错股票的股民,转眼变得穷困潦倒。

    丽塔把两人身上剩下的钱合在一起清点一遍,悲伤地叹了口气说接下来大概得睡大街喝露水,少年内疚道自己想办法去弄些钱,她连连挥手说算了算了,情绪暴风雨似的来得快去得快,转眼又兴致勃勃地传授他街头流浪小知识——车库和地铁车站可以避寒过夜,公园小区有免费供水,晚上睡觉要护住腹部和脑袋,看见巡逻警卫要躲开——最后干脆取出吉他占了个人流如梭的街角开始露天演唱,倒真一副当代吉普赛人流浪歌手的模样。少年跟着她一起唱,他只会几首大众流行歌,但模样瞩目,唇红齿白清晰动人的美貌将街景衬出电影质感,声音也好听,湖冰涨破般的圆润清越中藏着绵密沙砾,配合吉他伴奏,倒真将几首烂俗情歌唱出绵绵不尽的旖旎,吸引一波又一波路人驻足。两人街头卖艺一下午,吉他盒里堆起数目可观的纸钞,丽塔怀揣着乐观主义精神说血赚,钱有了,还意外发掘了他这位民间情歌王子。

    晚上住旅馆,为了省钱只能睡同一间房,少年洗过澡从浴室出来,湿答答裹着浴袍,皮肤熏着浅粉。丽塔盘腿坐在靠窗那张床上,抱了一大桶彩虹巧克力豆,一边捻着嚼一边玩借来的移动终端,没看他,却让他略微驻足,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好友,但到底已经不是曾经的稚童,抽条出成人轮廓的两人AO有别,不知该不该提一提避嫌,虽然丽塔看上去对他完全没有那方面心思。犹豫之际床上的人乜过一眼问洗完了吗,他点点头,对方跳下床,进浴室前小心翼翼把移动终端往怀里一揣,用鸡mama的口气说舒伦宝贝可不要一个人偷看这个哦。他耳尖一红,问你在播放什么,她用手挡着屏幕露出一个小角给他瞥一眼,屏幕里海绵宝宝和派大星在抓水母,屏幕外她枫糖色的圆溜鹿眼里闪着纯洁无辜的光。少年沉默,为自己的多虑深感挫败。

    接下来几天丽塔租了一辆摩托,载着他满大街小巷地飚冲,临北的海滨城市秀丽静谧,终日浸泡在咸湿海风与无边白昼中,港口渡轮悠长的鸣笛像或长或短的和弦,组成一支哼在舌尖上的写意小调,他们就是乱入其中的鼓点和打击乐,一路留下没心没肺的欢笑,遇上合适地方就下车演唱赚钱。中央火车站前的广场人流密集,是几天来他们赚的最盆满钵满的一次,晚上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丽塔去取车,舒伦捧着一支甜筒冰淇淋乖乖巧巧坐在公共长椅上等她,一下午唱得唇焦口燥,冰凉清甜的香草口味雪球微微润泽,唇膏似的在嘴唇上蹭了一圈奶白。短暂夜晚像一只黑色台球,飞快地囫囵滚过,三五个人站在路灯下抽烟,目光频频斜瞟过来,少年下意识地微笑。中间那人突然转手把烟掐了,朝他走来,眉梢挑着点揣度端详的笑,在他身旁坐下,一条手臂大剌剌搭上椅背,说:“等人呢?”

    一个alpha,信息素颇有些呛人,没熄灭的烟蒂般一丝丝燎过来,直勾勾盯着少年舔舐间一闪而逝的软红舌尖和洁白齿列。少年被烫着似的抿了唇,含糊嗯一声,往旁边挪了挪,又补充一句“我朋友很快就回来了”。对方不以为意,一张脸跟着凑近,手臂也别有目的地朝下摸索搭上他的肩。路灯下的几个人跟着走来,聚拢的阴影呈一张网罩住他,夹杂尼古丁辛呛的口气几乎喷在他耳根,说“你朋友怎么敢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他一下子抱着旅行包站起来,仓促撂下一句“我该走了”闷头就跑,后头人两三步跟上,一把攫住他的衣领,像捏住猫咪后颈将他重重拖回,捧着甜筒的那只手也被扣住腕。那人逼近了,低头作势要舔他指尖沾染的一点融化乳白,他一激灵,像只受了惊弓背炸毛的猫,手一抖将甜筒整个浇在对方脸上,竭力挣扎着,“放开我——”

    斜挡的手肘撞歪那人的下巴,对方骂了一句cao,掰着他的腕骨往后折,“交个朋友都交不得?”人高马大的alpha们环绕过来,有人握肩有人扣腰,像狼群裹挟夹击一只眸色楚楚的鹿,携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少年趔趄着挣扎,促乱呼救勉强穿透人墙xiele半声,夜里黑透的街道吞没回音,只飞蛾扑簌簌撞晕在玻璃灯罩上。道路尽头乍地传来机车轰鸣,轮胎摩擦地面在几个呼吸间靠近,仿佛流星直坠,他首先看到扬在半空的柔软栗发,吉他拎在手中,不声不响地闷在男人后脑上。男人被砸得猝不及防,手一松,让少年趁机挣脱跑开。摩托倾斜转首,巨大扭力像黑豹在疾驰中回头,轮胎尖锐摩擦声里割出一片火花,丽塔扔了砸坏的吉他,一手把着摩托神龙摆尾,一手还有余力把他连人带包捞上来,飞快驱车离开,徒留一地尾气和恼怒骂喊。少年心跳得怦怦,勉强抓紧了她想道谢,就听她说我发现你真的很容易卷进事故里,他小声讷讷又不是我的错,蓦地发觉这席对话似曾相识。

    吉他丢了,没了卖艺赚钱的道具,所幸这几日已经攒起数目可观的资金,两人商量着继续往北进发,买了票赶上火车,像两只逆了方向的候鸟顺着季风飞往白雪皑皑枯草入殓的冬日,隔天到达终点站,一座正位于北极圈的小镇。传说中圣诞老人的故乡。极北风情,林海雪原,空气雪洗过似的湿润纯净,苍翠针叶林簇拥的建筑小而精致,仿佛装在水晶球里的卡通城堡,摇一摇就有雪花泡沫伴随着歌谣纷扬而下。

    他们在此逗留了三日,住在当地土着民族萨米人的小民宿里。小小一幢圆木屋子造得质朴自然,他们在里头裹着驯鹿皮烤着炉火,喝一碗土豆炖松鸡汤和甜果酱,又跑出来趴在农场篱笆上观看驯鹿闲庭信步,巨大鹿角仿佛将整个森林顶在头上,行走间就是山移峰倒。还去了圣诞老人邮局,盖邮戳时丽塔凑过来看,舒伦有些难为情地挡住收信人名。他们来得不巧,对游客开放的破冰船只在冬季运行,请的萨米导游有着糙黄皮肤和焦黑卷发,一边带路一边讲着,冬日极夜里的极光宛如水母长长的触须拖曳过整个天幕,当地人在极光下的封动湖面上赛鹿,冰面倒映绮丽天空,鹿群奔跑在湖天一线。

    再往北便是广袤无垠的冻土冰原,他们乘坐卡车到达一座三百公里以外依雪山修建的天然滑雪场,坐缆车攀上雪山顶,朝下望去,雪坡上一个个疾冲而下的人影宛如翻滚碎石。舒伦曾经只在小型人造雪场滑过几次雪,丽塔趁机逗他,打赌说后下去的人请这几天的晚饭,他抿着小薄嘴唇不服输又跃跃欲试地进入雪道,雪白坡道朝下无边无际地延伸,像蜜獾背上那条长长银带,滑下去时冷冽凉风扑面而过,身体失去控制般在全无摩擦的雪面上顺势往下,接近自由落体的惊险畅快。越往下越快,瞅见不远处一个雪丘时,少年几乎来不及拐弯刹停,趔趄绊倒的身体撞上丽塔,像互相碰撞的保龄球瓶一样牵扯着倒下,几乎是抱在一起滚雪球似的滚下雪坡,直至狼狈栽进坡底一个雪坑。他在下方当了缓冲垫,连滚十数圈的脑袋里转起星星,丽塔摔在他胸口,呛了一大口雪连连咳着喊他是倒霉熊变的。防护到位,雪层厚实,没受什么伤,只浑身粘了雪,像雪白糖霜中滚过一圈的姜饼小人。这下倒好,也不用再分谁请谁。

    雪场周围开设有其他极限运动场所,晚饭过后丽塔撺掇舒伦一块去蹦极,到地是一片巍峨峡湾,远古冰川开凿的U形裂谷宛如深入极北大陆的一条经年疮疤,陡峭崖面直劈往下近千米,没入与北冰洋接洽的湖湾,峡湾两壁被小型冰川、冰层和冰瀑覆盖,釉一层冰蓝外壳,仿佛巨大蓝宝石暴露在外的细菱切面,在白日下粼粼生辉。

    玻璃栈桥笔直伸进峡湾中央,跳水板似的,少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丽塔拉过去报了名,站上玻璃栈桥,朝下稍稍一望都眩晕得厉害。

    挤在队列中,他紧抓栏杆的手沁出薄薄一层细汗,心里敲响一万只退堂鼓,咬住唇抬头朝上望。远处白雪覆盖的山脉冰川连绵不绝,近傍晚披裹一层淡紫罗兰色的冥冥薄暮,冷瓷色的圆日在峰峦中渐沉,只露半张描了边的面,多像一个缺氧的幻觉。他想起塔尔缇斯,多奇怪,几天来刻意回避不去想他,一旦紧张不安恐惧的软弱情绪在心脏上咬出孔隙——被勒索逼迫、被混混们sao扰、以及现在,比起身旁的丽塔,他第一反应还是那人,他唯一可以当成长辈依靠撒娇的人。大抵依赖成了习惯,真正离开了稍微一碰都幼鹿剔角的疼——但他不要他,怎么办,养了他好些年的继父不要他,纵容爱护像一张餐巾纸轻描淡写地抽走,人也成了远在天边、冰冷而遥远的太阳,日暮之际毫无眷恋地远去,从此以后漫漫长夜,不再有一缕阳光施舍给予。

    丽塔排在他前面,双脚上绑着橡皮筋绳索,张开双手摆出幼鹰试学飞翔的姿势,正面俯跳下栈桥,发丝纷扬,发出孩童般快乐疯狂的尖叫。天际角的落日本该西沉,却在沉下去三分之二个面时轻轻擦过山峦脊梁,又轻盈缓慢地升起,像展平双翼蘸过海水飞掠的海鸥,大片大片日出的光色仿佛冲没咖啡的牛奶冲散傍晚,晦蓝与青白斑驳交融,时序都迷离倒错在漩涡之中——对了,对了,他怎么忘了,夏季的极北大陆正处白夜,长达数月的几百个日夜里,太阳都不会落下。

    花的产生是为了贴近你的心,那怕只是短暂一瞬。*

    他在这时倒下悬崖。

    最新手的绑腰后跃式,自由落体中仿若飞翔,重力俘获的身体直坠而下,峡湾底部的湛蓝冰面飞速扩大、再扩大,似乎接纳一枚水滴般张开无垠怀抱。到达最低点几乎与冰面相撞时,腰上的橡皮绳猛地收力弹起,以一个尖锐拐角将身体送上高空。弹起、落下、弹起、再落下。身体在失重与超重中剧烈角逐,擂鼓的心脏几乎蹦出喉间,尖叫不知何时溜出舌尖,眼前冰河峡谷都跌进万花筒里倒转着失真。倒真像生出一对翅膀,在极北广袤纯净的天空乘风飞翔,胎儿躺在母体羊水中会做梦吗?是否也是这样,被腰上一根脐带连缀着、轻飘飘自由飞舞在混沌梦境之中?

    一次蹦极短短六十秒之内,好似大梦一场,长得仿佛看遍山河湖海,又短得好像在一个眨眼之间。他懵懵懂懂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整整一分钟的幸福,对于一个人的整个一生来说,难道这还少吗?*

    丽塔凑过来,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笑得闷声闷气说好玩吗,还塞给他一张勇敢者证书,里面的配图是他在半空中的精彩抓拍,发丝散乱面容轻搐毫无形象,看得他羞红了脸几乎想把照片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