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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樱小路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习院大学的校园里。

    光勇被学校委派参加在学习院大学里举办的一场专题讲座,由文部省聘请的教育学家做主讲,主题是教育革新,时长是两个小时。讲座结束时,时间还不到正午,光勇在校园里信步闲游。时值卯月初旬,樱前线正掠过东京,校园内遍植的染井吉野樱怒绽枝头,于树冠上汇聚成大团的轻粉色花云,不时有花瓣悠悠飘坠旋舞,如雪如雨,似梦似幻。被繁樱盛景所触动的光勇,不禁想起野野口立圃的俳句“天也醉樱花,云脚乱蹒跚”,这种景色,的确是连天上的神明也要为之感动陶醉的。

    突然,光勇停下乱逛的脚步,回过头去。

    “跟踪我多久啦?”

    身后的人被光勇的举动惊吓到,脸色一下变得灰白,很快又染上红晕。

    “我走我自己的路而已。难道在这条路上走的人都是在跟踪你吗?你是自我感觉太良好了还是有被害妄想症啊?真可笑!”

    说话的正是那晚在帝国剧院碰到的男学生。晴朗的春日天光下,他光艳秀雅的容姿更显得非凡脱俗,跟华丽绽放的樱花十分相衬,简直如同蕊瓣中诞衍出的精灵一般。但是他一张嘴,就把其美貌带来的惑人感打消得一干二净,变得十分令人讨厌。

    “这样啊。”光勇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回头向前走。五分钟后,他再次停下来,很快,后背就被什么物事撞上了。

    “你怎么走路的,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还是那个男学生的声音。光勇又扭过头,看见他正揉着鼻子,应该是跟得太专心,一时没反应过来没能刹住脚步,撞到了他。

    “就算不是跟踪,你也不要离得这么近呀。”光勇感到好笑又无奈。

    “明明是你走路太慢了,想不贴近也难。”

    “真抱歉,那我走快点好了。”

    光勇说着拉大步子,提高了速度。他的个子颇高,腿也很长,轻轻松松就能走得很快。在京都念大学的时候,他是田径队的成员,参加过关西高校联盟的体育比赛,拿了铜牌。毕业返回东京前最后一次参拜伏见稻荷大社,从连绵蜿蜒的红桦色千本鸟居的入口登行到其位于稻荷山山顶的终点,光勇只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当时在山顶上看到的覆满柔和春色的青碧丘峦,掩映在重重樱枝后的古老寺塔,纤致链饰般泛射银辉的澄澈鸭川,直到今天,仍偶尔在光勇的梦中闪动着那属于古都风华的片羽吉光。

    从身后传来体力不支的“吭哧吭哧”的吁吁喘气声。光勇露出笑容,在小路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看到男学生捂着左腹部停在不远处,一副岔了气的痛苦而精疲力竭的模样,又觉得对方很可怜。

    “坐着休息一下吧。”光勇友好地说,“像你这样没做热身准备就跑步,脾脏和结肠一定会痛的啊。”

    “我跑我的步,要你多管闲事!”这个男学生说起招人嫌的话来倒是中气十足,跟他虚弱的神态完全不搭。

    听他把自己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光勇也来了火气。

    “那随你的便吧!爱坐不坐。”

    他从随身带的公文包中掏出今早在电车车站买的,展开版面起来。

    男学生维持着捂着肚子的姿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以一种慎重的步伐慢慢走到光勇落座的长椅前,靠着他坐了下来。

    光勇心里嘀咕:还不是坐下来了吗,非要先抢白我一顿。他本想嘲笑他几句,又怕对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或者干脆像那晚那样哭起来,因此压抑住冲动没吭声。一会儿后,他想起了别的事。

    “那晚给你的手帕,现在能还我了吗?”他问。

    那天晚上,光勇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对方擦眼泪,后来直接把手帕递到对方手中,忘了拿回来了。虽然光勇不至于缺一条手帕,但那是千代子夫人特意从越后购来的夏季和服料子中裁下来缝制的,一角还被不擅女工的母亲用彩线绣上了“光勇”两个字,绣得很难看。可以说,这是块相当富有意义的手帕。当时光勇回家后发现忘了把它带回来,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大学生,取回手帕无望了,为此很是懊悔。他把遗失手帕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千代子夫人当即豪迈地裁剪了更多的和服布料,一次做了十块手帕,每一块都歪歪扭扭地绣上了儿子的名字。不过,虽然一下子拥有了十块手帕,既然今天有缘与青年再相见,光勇还是希望要回最初的那一块手帕。

    过了好久也没听到回答。光勇正纳闷对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从身侧传来了蚊蚋般的细声。

    “还不了了……”男学生嗫嚅道,“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大概是佣人清洁房间,以为是不需要的东西,拿走扔掉了吧。”

    眼看失而复得的期望落空,光勇可惜地叹息道:“真是的,那可是上好的小千谷绉绸做的,用起来可舒服了。而且还饱含着女性的珍贵情感。”

    没想到,弄丢了光勇手帕的对方非但没有向他表达歉意,反而情绪激动地斥问他起来。

    “为什么有女性的情感?”男学生的声音陡然变大,音调也拔高了好几个度,“难道那块手帕是哪个和你有私情的女人赠送的信物吗?真是欠缺规矩,居然拿那种女人送的东西给我使用——”

    “你乱说什么,什么那种女人!”

    光勇气得将报纸一把攥皱,好容易忍住没拍在这口无遮拦的少爷的脑瓜顶上,“那是我母亲给我做的手帕,其中蕴藏的母爱不正是女性的珍贵情感吗?”

    听到光勇的话,对方的态度又变得局促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样……”原本这事儿可以这样过去了。可是,他过一会儿后又说:“你说的那么暧昧,谁会联想得到是母爱?连能剧都欣赏不了的家伙,就别逞强用文绉绉的语言了。”这次说的很流利。

    光勇听了,简直要被气死。他断定跟这种人没办法好好沟通,也不想像费心像上次那样教育他,心想干脆起身走掉算了。但他转念一想,明明是对方弄丢了他的东西,自己却像一条落败的狗一样逃走,未免太失面子。怎么说也要掰回局面。

    “你倒是有能够欣赏能剧的高雅品味。怎么却连怎样跟别人聊天都不懂啊!”他回击道。

    他这句话很有效。男学生红晕才褪下去的面庞立刻又红了起来,像颗熟透的桃子似的,脸上纤短的白色绒毛被阳光浸透,散发出半透明的晶莹光彩。光勇突然起了摸摸他的脸蛋的念头,好在及时忍住了。他把皱巴巴的报纸重新抻平,继续读不久前读到一半的时事版块。有篇报道说练马区的一家农户温室里收获了一根重达十一公斤的巨大白萝卜,洗净泥土后被献给善福寺,供奉在佛堂间,文末还配了一张农户怀抱萝卜开怀大笑的图片。从行文的语气可以看得出,报道的作者是很赞赏农户虔诚的佛教信仰的。光勇对这没有评判,却在想会有那么大的供盘盛放那样大的萝卜吗?

    因为参加讲座,校方为光勇报备了一整天的外勤计划,因此,当天接下来的时间他不用回学校,可以自由地安排行程。他打算出发去杉并区参观那根供品萝卜。不过,首先得解决午饭。

    光勇收好报纸,拎起公文包,从长椅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举目环顾着四周美妙的烂漫春景。此处栽植的樱树都已有些年头,当中不乏有百岁以上树龄的,长得很大,伸展出的枝条虬劲伟岸,其上覆着的浓茂花朵几乎将整个视野都遮蔽住,只留了一点空隙让明净的勿忘草色的天空照进瞳孔里。

    看到这样的美景,光勇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舒畅起来,刚刚和男学生拌嘴生出的不快情绪也烟消雾散了。他扭过头想对对方说些和好的话,马上看到的一幕却让他吓了一跳。

    男学生不知什么时候也站起身来,就贴在光勇背后,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就算他长得再怎么美貌,蓦然看到一张离自己这么近的脸还是很恐怖的。何况他的眼神还很怪异。有一瞬间,光勇感觉自己好像是在河边饮水的非洲斑马,一抬脑袋却发现身边出现了一头年幼的狮子。虽然不够成熟,但那的确是rou食者的眼神。

    毕竟是成熟的年长者,光勇很快就平静下来,暗暗在心里笑话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大学生吓到。然而,思绪受到影响被打乱,刚才打好的和好话语的草稿被他忘得差不多,只好临场发挥:“我要去吃午饭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啊?”邀请他人共进午餐,这当然是在传达友善的情绪。

    “好啊!”对方答应得很干脆,而且声音响亮得出奇,光勇的耳膜几乎被刺痛了。下意识地,他向前走了一步,对方也立刻跟过来,挨得很近,几乎和他靠在了一起,好像两人身上各自装着南北两个相反的磁极,不得不被吸引在一块似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并着肩行走了。气氛也在不知不觉间缓和了许多。

    “这附近有什么不错的餐馆吗?”光勇不熟悉学习院大学的周边,因此询问身为该校学生的青年。

    没想到,对方也不了解,说平时不怎么在外面用餐。

    “连饭堂也不吃,每天都有仆人送餐来学校吗?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光勇感慨,“你这样子,小心引起赤化的同学的仇恨,影响安全呀。”后半句是在吓唬他。学习院大学招收的学生非富即贵,连大多数皇族成员都研读于此,基本是不存在嫉憎有产者的无产人士的。

    “没事儿。”对方果然没被吓到,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你不也是子爵的儿子吗,在外地念书的时候,不也顺顺利利挺过来了吗。”

    听见自己的出身与求学经历,光勇觉得很奇怪,“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信息的?”

    男学生仿佛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含含糊糊地想要一笔带过:“……我就是知道。你别问那么多!”

    光勇可不会给他这么轻易糊弄过去。“你派人调查我了吗?”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就因为剧院里发生的那件事?”说起来,他一直没忘记当时男学生哭鼻子的狼狈又可爱的模样。有好几晚睡觉前,那张泪汪汪的姣美面孔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害得光勇不得不喝一杯酒,借着酒意压下胸腔中莫名躁动的情感,才能顺利入眠。当然,这种事他是不会告诉对方的。

    男学生没有回话,脸涨得通红,无异于是默认了。

    即使他脸红的样子再怎么可爱,光勇此刻也不会被迷惑。他认定对方是存心报复才挖掘他的信息,好哪天出其不意在背后捅他一刀,为此感到非常生气。“就因为那种小事打探陌生人的隐私,你的心眼真不是一般的小啊!心里有气的话,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当场决斗,这才是帝国男儿应该有的气概。事后报复算什么好汉!——喂,你干嘛又哭啦?”

    男学生又哭了,一边用手背擦着眼眶一边抽抽噎噎地说:“我不是想要报复你……”

    无论是怎样铁石心肠的人,碰见这样流泪的绝色也一定会心软的,何况光勇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从男学生眼中流下两行泪珠将他胸中燃起的熊熊怒火蓦地浇熄,同时滋养了他某些夜晚感受到的躁动情绪,使之像菟丝子般纠缠难解地疯长,延展到四肢百骸。光勇的全身被那种怪异的感情填满,而眼下没有酒精的缓解,他不禁为此感到害怕起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

    但是现在他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当务之急是把哭泣的男学生安抚好,已经有好几个路过的行人用惊异的眼神看向两人这边了。

    “算了,既然不是有意报复我,那就不怪你了。”光勇粗着嗓子说,“可是,你以后不能再干这事了啊。”眼看在附近止步的路人愈来愈多,还有人叫住朋友,“快来看,这里有个男孩子在哭呀,一定是和恋人怄气了吧。”大有围观的趋势。光勇一时心急,顾不得掏出母亲准备的新手帕,竟直接抬起手臂,拿自己的西服袖子擦拭对方的眼睛周围。“咱们找家馆子去吃饭吧。我请客呀。”一边说,光勇揽住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挟制着他往校门外快步走去,随便找了家咖啡馆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