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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0彩蛋免敲 误入神秘部落的教授和狼少年

    3.

    冬日的蒙古是极寒之地,秦峯一下飞机,便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要冻成一块铁皮。他急忙裹好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蒙古了,却还总是会忘记这冰封大地的厉害。和他一起来考察的学生们除了个别几个,更是第一次来,纷纷发出夸张的哀嚎。

    一行人入了境,本想趁着白天前往草原,秦峯看着苦不言堪的学生们,还是决定在城里暂住一宿,第二天再走。次日一早,他们租了一辆巴士,约二十万图格里克,差不多就是五百块。说不上便宜,但向导说保准安全,秦峯便自掏腰包垫上了多出预算的那点钱。

    要去往草原,从他们落地的都市首先得经过一片戈壁。戈壁白日没有遮阳物,即使是冬日,在烈日炎炎下,地表温度也能达到五十度左右。到了夜里,气温骤降,将近零下二十度的寒冷能让人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来。他们必须在当夜离开戈壁。然而运气实在不好,向导刚指着窗外,用带着蒙语口音的普通话说:“看那儿的经典。”地平线那头就涌起一片黄褐色的烟雾。学生们没觉得啥,秦峯和向导司机一看,脸就“唰”的白了。后知后觉地从三人的神情中察觉到什么时,沙暴已经刷啦啦地,劈头盖脸地撞在车窗上。远处看上去黄褐色的烟雾,此时就跟一群乌鸦飞过似的,乌漆墨黑的一片笼罩在车上。

    车厢被沙暴刮得挪动,轮胎几次离开地面,都伴随着学生们慌乱狼狈地尖叫声。秦峯只好大喊着让他们冷静下来,又说没事、别怕。到后来,他都开始扯着嗓子讲述过去从沙暴中存活下来的案例,试图让大家听着安心一点,但这都无济于事。在车厢整个翻到,所有人失去中心挤成一团时,秦峯也毫无形象地叫了一声。

    好在不知过了多久,沙暴还是消停了下来。当秦峯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往外看时,一丝日光已经从地平线那边升起,拉出一道横向的闪光。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他们缩在一团求神拜佛时,竟没来得及感受戈壁夜晚的寒冷。

    “哈哈……”秦峯不禁苦笑。他的视线一转,突然瞧见一抹白色从沙丘那头跃起。那不是日光,更不是云朵。他眯起眼睛:“那是什么?”

    只见那白色的身影飞快跃动到几百米外,那儿站着的是——人。身穿鲜红长袍的人。

    距离太远了,秦峯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喊道:“小心!”那人听到他的声音,身形一顿。可意料中的捕食并没有发生,那白色的兽类在红衣人跟前突然减速,绕着他跳了两圈。红衣人转向这里,似乎是了望了一会儿,抚摸着白色兽类,转身带着它消失在了沙丘后。

    秦峯诧异地张大了嘴,向导从他身旁的窗户里敲敲打打,好不容易拉开了一条缝:“你这样张着嘴,很容易把沙子吃进去的。”听秦峯说了刚才发生什么,他不以为意道,“戈壁那头草原上放牧的多,几乎家家养狗。狗吃rou,长得就跟狼一样大,不少见。唉,现在更该担心我们这迷路了,该怎么办。”

    听向导说“迷路”两个字,学生们丰富的想象力便立刻叫他们联想到“遇难”,再想就是自己尸骨无存,魂不归乡了。秦峯想了想:“我刚看那人往西边走的,要不跟上去,说不定有部落。”

    在草原上,没有人能独自活下去,因此他说的也有道理。一行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巴士推正已经是正午了,又渴又累。向导和巴士司机轮流开车,往西开了一段路,果真四周令人乏力的黄褐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生机勃勃的绿色。小腿那么高的羊茅混着披碱草,车轴草上开着淡紫色的花,随风飘动。

    “看那儿!”有人惊呼。

    顺着他指的方向往过去,不远处,层层叠叠的薄雾后,跟云朵似的牛羊群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蒙古包扎堆在一起,鲜艳的颜色刺激得一行人几乎要落泪。

    4.

    部落大约由二十个蒙古包组成,近百头牛羊被牧羊犬围堵在一角,几个穿着传统服饰的牧民前来问候。为首的那个女人身着藏青色茸服,领子上围了一圈厚实的羊毛。她双手抱拳微微屈身,用一口标准的蒙语说:“各位远道而来,看样子是遇到沙暴了?”

    向导简直热泪盈眶:“是啊,我们出发得急,没想到遇上这种灾难。灾难过后,我们匆匆赶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请问可否允许我们在这儿逗留一夜?”

    女人一听,豪爽地一拍大腿:“当然可以,你们尽可在这里呆到想走了再说!”她话音一落,旁边两个绿色服饰的女人就乱了神色,她勾勾手指,在其中一人耳边说了什么,那两人便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鞠躬退下。见一行人困惑的样子,女人笑道:“我让她们准备粮食去了,你们跟我来,我给你们安排住处。”

    跟着女人绕过花花绿绿的蒙古包,秦峯一行人被带到了一个黄色的蒙古包前。掀开帷幕,里头的空间并不算特别宽敞,但也足够能睡下这十几个人。秦峯感激道:“谢谢您慷慨地接纳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您。”

    女人面色一变:“你会说蒙语?”

    秦峯点头:“是,我叫秦峯,是一名民俗学者。这次来蒙古也是带着学生们考察,不想出了这种事……再次感谢您的大方。”

    “无妨,我是岱钦。”岱钦向他伸出一只手,用力握住。这是一双宽厚的手,手指比秦峯的还要粗壮,掌心布满坚硬的老茧,散发着灼人的热量。她剑眉一挑:“一会儿宴会的准备齐全了,就会有人来叫你们去吃饭。在这之前别乱跑,草原的危险,你不会想要见识的。”

    秦峯自然知道草原的可怕之处,点头答应下来。岱钦很快就走了,一名学生才感叹道:“她可真大方。”

    “何止是大方啊,简直是菩萨!”向导跟着附和道。秦峯随即解释:“照这个部落的规模,二十多个蒙古包,起码有二十户人家,养这些牛羊其实是不太能应付得了生活周转的。”他摸着蒙古包入口处的帘幕,招呼学生们过来看,“你们瞧,这里的损耗程度相当严重,通常来说都会至少维修一下,这里却放置着没人管。应该也是并不富裕的证据,你们等下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教授,这是什么?”一个学生问。秦峯一看,他正站在蒙古包的一角,好奇地掀起一片翘起的布料。黄褐色的布料后是淡红的皮质材料,颜色深浅不一,甚至有些发黑。翘起的地方只有一小块,看不清全貌,他颇有兴趣地蹲在那一角摩挲下巴:“这种工艺我还是第一次见,等下去问问看。你们谁把相机给我……”

    他还没说完呢,只听蒙古包外传来一声动物的嘶鸣。学生们惊魂未定又来一出,纷纷害怕地挤作一团。秦峯无法,硬着头皮掀开帷幕,只见远处羊群四散。浓烈的血腥味混着羊膻味儿,一头绵羊横卧在地,其脖颈处鲜血四溅。

    5.

    尖叫过后,几个男人迅速围了过来,其中一人半蹲在那只被咬断脖子的羊身边,摸了摸羊的鼻子,摇头说了什么。其他男人们相视片刻,便将那只羊扛了起来,带到一只蒙古包里。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来到帐篷前,语气并不和善地用蒙语说:“你们怎么出来了?大人说过让你们呆在里头,等人来叫你们。”

    秦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们听到外头的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才出来看看。请放心,我们不会到处乱跑,给部落添麻烦的。”

    女人上下打量一番,视线在他的下身停留了许久,直到秦峯不自在地并拢双腿,才作罢:“算了,宴会已经就绪,你带着你的学生们跟我来吧。”

    宴会举办在一只鲜红色的蒙古包内,掀开米白色的帘幕,内侧皆是金黄色的内饰。头顶的帷幕上刻画着类似祥云的花纹,华丽的装饰即使有些陈旧,却依旧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支游牧民族部落拥有的佳物。

    红毯的尽头是五层宽敞的阶梯,阶梯下坐着男人们。而阶梯的每一层都坐着几个身着得体的女性,而岱钦则坐在最高层的靠椅上,一手持着酒壶,笑得豪迈:“欢迎你们来到博尔泰赤那,你们一定累极了,随便坐下,同我们一道享受宴会!”

    旅途中遭遇各种不测,秦峯一行又累又饿。蒙古包内男人们坐得零零散散,围成好几个小圈,带路的女人说:“大人说了,你们可以随便坐。”不等秦峯做出反应,向导便招呼着学生们分散挤进了各个小团体里,接受男人们递给他们的奶茶和酥糕。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放得开,一个女学生紧张地靠到秦峯身边:“教授,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秦峯理解她人生地不熟的,对方说的还是外语,自然是无法放松下来的。他拍拍身边的坐垫,示意女学生坐下。他们选的这个团体里只有四个部落的男人,个个威猛健壮,小麦色的皮肤被酒熏得透红,热情地将酒水递过来。他们先是把烙饼分给女同学,再将剩下的推到秦峯面前,奶茶也是如此。一个男人看女学生还是有些不自在,便主动将自己的坐垫给她:“多垫一只,软些坐着舒服。”

    秦峯心里惊叹这部落对女性的尊重,替不善言辞的女学生婉拒道:“不用了,她……”然而话音未落,那男人便皱起眉头:“谁问你了?”

    一旁的男人见气氛不佳,拍拍那男人的背:“别这样,他也不是故意的。”火药味儿才缓缓消退。劝架的男人干笑几声:“客人们,先吃点东西吧,一路上一定饿了。”

    秦峯为掩饰尴尬,喝了口奶茶:“这次各位可以接纳我们,我再次由衷地表达感谢。”说完,女学生也用蹩脚的蒙语一同道谢,男人们的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他们交谈着、饮着酒,却并未看着彼此,反而一个个都像饿狼似的,眼神直勾勾地钉固在女学生身上。秦峯察觉到后,不动声色地挡住他们的视线,问:“对了,我在来这里的路上见到了些奇怪的东西,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印象?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白发少年,他身边好像还跟着一只白色的狗。”

    话音刚落,本还在交谈的男人们都噤了声。良久,方才劝架的那个男人才说:“不,没有。”

    6.

    秦峯听出男人们并不像回答他的问题,他便也不追问,零零散散地和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起当地的习俗。男人们教他敬酒时该如何举杯,又告诉他早上该和谁打招呼,最后酒宴散席,一个喝得烂醉的大汉勾着他的肩膀,憨笑着瞥向席上的女人们打了个酒嗝:“我、告诉你……看到那个穿黄衣服的、吗?”

    “嗯?”秦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身穿黄色长袍的女人肤色偏白,乌黑长发中混着一线红丝,高高扎在脑后。他点头:“看到,怎么了?”

    那大汉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将他转过来:“那是老子的,你、不许看,明白么?”不等秦峯答应,他就一挥手,将秦峯推得差点撞在柱子上。他脚步虚浮地朝着那黄衣女人走了过去,一边招手一边高声呼喊着:“巴勒,今晚空着吧,老子来、嗝,陪陪你!”

    周围的女人们哄堂大笑,被称作巴勒的女人回头,气得满脸绯红,一对秀气的柳眉扬起:“你——”

    秦峯摸了摸鼻子,趁乱跑了出去。夜里的草原上,空气冰冷得能将呼吸都冻住。到膝盖高度的胡枝子花冻在一起,冰霜下紫红色的小花儿随风坠动。学生们已经跟着向导回到蒙古包里,他一个人站在草原上,望着天边的皎月,城市看不到这么亮的月亮,和低得就像在眼线的星河。一阵风吹过,他缩着脖颈打了个颤。

    再次抬起眼时,他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青年,白发鲜衣,腰间挂着一把一米多长的马刀。棕色的刀鞘上挂着嵌在银饰里的拉长石,随着银白色的刀身出鞘,发出旮旯旮旯的声响。他身后跟着的巨型兽类和他一样,有着一身雪白的长毛,压低了身子隐在草丛中。秦峯眯起眼睛,那尺寸实在不似向导说的那般,比他见过的狼狗要大得多,更像是……

    他还想靠近些看,那野兽却像是感知到什么,耳朵一动,双腿一蹬,飞快地向他冲过来。食rou动物特有的腥臭口水喷在脸上,等秦峯反应过来时,巨兽锋利的爪子已经压在他肩上,眼前是莹白尖锐的牙齿,比他的脸还要长的血红舌头,和深不见底的喉咙。完了。

    完了。

    在被冲击得往后倒下时,秦峯脑海里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停下!”

    一声令下,白狼收起了犬齿,大嘴乖乖地闭上,舌头可惜地舔了舔鼻子。爪子在地上刨了两下,才小跑着回到了青年身边。只见白发青年远远望过来,用别扭的汉语说:“回去。”

    “什么?”秦峯惊魂未定,瘫软在地上。

    “回、去。”青年说完后,敏锐地矮下身子。

    一根箭划破冰冷的空气,扎在青年脚边。他“啧”了一声,拍拍白狼的背,脱下挂在肩上的皮带勾在狼的脖子上,腿一扫跨在狼背上,在随之到来的箭雨中,左右躲闪着消失在了夜幕中。

    “你没事吧?”岱钦一手将秦峯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会儿,捏住鼻子,“是那野兽的味道。来人,送他去沐浴!”

    “等等,我可以问一下刚才那个青年是谁吗?”秦峯问。

    岱钦眯了眯眼,挑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告诉你倒也无妨。那是被前代首领献给狼神的孩子,已经不是人类了,接近他的话你也会被带去那个世界的。他有时候会说些人的语言,但那都是为了谎骗人类相信他。”她手上一用力,掐得秦峯倒吸一口凉气。她再次警告道:“不能听他说的话,明白吗?”

    7.

    秦峯本还想再问,可是部落里的人显然都铁了心不肯回答。好奇心固然重要,却也比不上自己和学生们的命。秦峯再想要了解那个青年,也不得不就此作罢。

    博尔泰赤那的女人们都比较冷淡,几乎不会主动与他们交流,反倒是男人们一个个都热情似火,经常几个大汉围着一两个学生,盛情邀请他们来看自己放牧。健壮的汉子们骑在马背上,马蹄一蹬,银饰敲打在马鞍上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声音,挂在他们胸口的骨饰白光闪烁穿梭在羊群之中。他们就像是感觉不到冷的猎狗,裸露着古铜色的上身,炫耀自己丰满的胸脯和结实的手臂,手里抓着缰绳挥舞时野性勃勃的模样简直能迷倒万千少女。

    秦峯坐在蒙古包一侧的皮箱上,一边记录着此情此景,一边嘴里嚼着早上男人们拿给他的奶糕。一个汉子走过来,将一个木桶放在他面前:“去给牛喂水。”

    这是让他们留在这里的条件,身体较弱的女生可以在温暖的蒙古包里做些针线活儿,而男人们都得去干粗活。秦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木桶不轻,厚实崎岖的木板用铁皮固定起来,上面拴着一条铁链,着实不像现代工艺该有的模样。这让他对这个与世隔绝的部落愈发产生兴趣。

    这些天的观察下来,博尔泰赤那和大多数部落不同。通常部落会周期性地派部落里的商人前往城镇,用部落里的物资换取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比如牙刷、电池这种难以自己生产的东西。然而别说是高科技了,这部落里连使用电力的痕迹都没有。他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变成黑屏,毫无办法。但这点困难无法磨灭他探究的精神,现代社会里,这样小规模的部落在不行商的基础上,究竟是如何养活这么多人的?而不行商的理由又是什么?

    关于第二个问题,他猜过是不是由于部落性格的闭塞性,让他们拒绝与外界沟通。可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自己推翻了。虽然女人们比较冷漠,但男人们以及身为一族之长的岱钦看上去都十分好客,并不是会排外的性格。秦峯又接二连三地排除了好几个可能性,终于黔驴技穷,不得不暂时放下这个问题,从基础的考察开始做起。

    他打了一桶水,又背着一捆草药走到牛栅栏附近。虽然不如牛棚那么臭,但这毕竟只是一个露天的牛棚,一天下来排泄物的臭味令秦峯几乎晕厥。他一靠过去,几头牛就纷纷爬了过来,唾液星子飞到他领口上,争先恐后地凑上去吃草。秦峯赶紧把稻草一撇,将水桶里的水倒进水槽,退到几米外。

    “呼……”秦峯掀起衣服抹了把脸。

    天色暗了下来,他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大概推测了个时间,便打算往回走。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忽地背脊一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牛群进食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他一回头就看到牛群挤在栅栏的一角,只发出“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视线缓缓往反方向移动,到腿高的草丛挡住了他的视野。下一刻,秦峯就被扑倒在地,他被捂住嘴,叫不出声。那白发青年压在他身上,一双冰蓝色的眸子盯着他:“不要动。”

    8.

    青年的手严严实实地盖在他嘴上,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秦峯的呼吸铺洒在青年手上,慌张地点了点头,然而青年却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秦峯听到令人牙酸的“嘶”的一声,突然感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他喉咙口。

    “声音。”青年的脸凑得极近,冰蓝色的瞳孔在月光下反射着白光,就像是两颗宝石。

    秦峯只晃神一瞬,立刻反应过来那架在他脖子上的玩意儿应该是方才他远远望见的刀刃,随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缓慢而又真诚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配合。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草木被分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汉子的呼喊:“谁再那儿?”

    “哪有人,你是不是听错了?”另一个女人反问他。

    “不可能。”汉子摇头,“刚才我分明听到呼声,该不会又是狼神来了……”

    “又瞎说,要是让岱钦大人听到你喊那东西‘狼神’,准又要罚你了。”女人嗔笑着搂住他的手臂。汉子皱紧眉头:“那可别,我受不住第二次那种罚,坏了身子我就没法在博尔泰赤那待下去了……”他眯起眼睛,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取出弓箭准备攻击,“在那儿吗,我看到你了!快出来!”

    只见草丛一阵晃动,女人立刻双手抽出两把佩剑,汉子则拉满了弓箭对准那片草丛。然而出来的并不是“狼神”,而是满头稻草的秦峯。他满脸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本是来喂牛的,结果摔了一跤……”

    “秦峯!”那汉子是第一天同他一桌吃饭的男人中的一个,立马认出了他。他笑得乐呵:“你怎么摔成这样,来,我扶你起来。”说着就要走过去。

    秦峯立刻一个打滚爬起来,拍了拍裤子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起来。”

    汉子也不强求,又提醒了一嘴:“早点回去,晚上外面危险。”和女人离开了。

    等两人走远了,秦峯才弯下身子,对蹲在自己脚边,像是随时都要冲出去砍了那两人脖子似的青年,用蒙语说:“他们走了,别这么紧张。”

    青年皱眉看了他一眼,将刀收了起来安抚着白狼:“你会说这里的语言。”

    “嗯?”秦峯眨了眨眼,随即点头,“是啊。你是什么人?”

    “是狼。”青年说。

    “呃……”秦峯见他神情凝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好换个问法,“我叫秦峯,你呢?”

    “没有名字。”

    他这句话是用蒙语说的,秦峯一瞬间还以为那就是他的名字,就听青年接着说:“狼没有名字,对我们而言气味就是身份,语言是欺骗、是憎恨的根源。”

    “可是你现在在跟我说话。”秦峯说。

    “对,你是他们的领头。”青年点头,“我警告过你,你没有听,所以我来告诉你第二次,快走。”

    秦峯不解地问:“为什么?”

    青年抿了抿唇,似乎是连说出接下来的话都让他感到恶心。他最终咬牙,低声道:“蒙古包。”

    “什么?”

    “你们住的那个蒙古包,去好好看看内侧究竟是什么东西。”青年留下这句话,便跨上狼背,随着一声口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9.

    那之后的几天里,秦峯都没有再见到那个青年。青年离开前留下的话让他不得不记在心上,回去后,他仔仔细细地翻遍了蒙古包里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找到任何值得在意的东西,于是只好暂时作罢。

    以岱钦为首的女人们依旧冷漠,男人们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干活、吃大锅饭。秦峯逐渐总结出在这个部落里,女人们的地位并非像传统社会那样基于纯粹的力量。这里的女人并非力大无穷,各个都能跟着岱钦一起去狩猎。相反,狩猎部队的大部分都是男人,而一些女人甚至称得上柔弱,只能在部落里进行一些诸如刺绣、修缮服饰的工作。

    照理来说,这种力量的差距在如此一个算是“原始”的部落里,必然会形成以男人为主导的父权社会,而博尔泰赤那却恰恰相反,食物由女人先分,接着才是男人;物资会被先分配到女人住的蒙古包里,男人们只能去挑选剩下的;女人们被称作伊德鈤布赫[1]、葛根夫[2],男人的名字则通常是其格其[3]这种“女人名”。

    秦峯有一次按捺不住好奇心,就在熬羊奶时问了和他一道的那位“葛根夫”。葛根夫正是宴会那日的黄衣女人,长得不像是个蒙古人,扁扁的额头和细眉配上一双柳叶眼,标准的中原长相。她笑而不语,只是点着秦峯的嘴唇摇了摇头,把这个问题不动声色地带了过去。

    疑问得不到解答,秦峯朝思暮想、抓耳挠腮,连饭都吃不下几口。一转眼,导游和几个学生同当地男人们把酒欢歌,已经醉倒了一片。男人们一边嘲笑中原人酒量不行,一边将醉鬼们扛在身上,说是抬去醒酒。

    秦峯连连道谢,自己则留下来整理残汤剩饭。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始觉得有些饿,不禁后悔刚才没好好吃几口。想着反正肚子饿着也睡不好,又看夜里星空繁盛,不如出去走一圈。夜里的冷风吹在脸上,几乎跟刀子割一样锐利,他裹了条围巾,躺在草堆里看着星空。说实话,他认不出几颗星星,但大小不一、忽明忽暗的星星是城市里看不到的,无论见几次都觉得震撼不已。

    “轻点……搬去……”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还有窸窸窣窣的人声。秦峯一翻身,看到一行队伍。五、六个女人走在先头,身后跟着十几个男人,似乎扛着什么,小心翼翼地往部落外走去。他眯起眼睛,男人们扛着的似乎是五、六个沉甸甸的布袋,天色太黑,看不清颜色和具体装了什么。但不知为何,秦峯就是莫名感到一阵心慌,压低呼吸声,悄悄跟了上去。

    只见那行人一路除了那几句话就再也没有任何交谈。大约走了半个小时,草地突然空阔起来。到腰高的草围成一个圈,平坦的土地上伫立着一座约五米高的木制建筑。红蓝色的丝绸挂在木台上,男人们将那些布袋子传到台子上,平均地铺放成一排,又对女人们说了几句话,往部落的方向迅速离开了。

    秦峯赶紧缩起身子,男人们的脚步唰唰从大约几米外蹿了过去。等脚步远了,他才敢又抬起头,看到女人们纷纷脱下厚实的外套,一个个身着华丽的民族服饰。领头的女人双手合十举高过头顶,念叨着什么,其他几个女人则爬上高台,一个个跪在布袋前解开厚厚的布条。

    秦峯悄无声息地靠近半步,定睛一看——那布袋里装的竟然是他的学生们!

    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看女人们拿出匕首,他再也无法忍耐。可在他跳起来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一只银箭穿过草丛,下一刻就深深钉在高台上。

    “他来了!”领头的女人大喊一声,几个女人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与此同时,秦峯只觉得身后一阵劲风,一抬头——雪白皮毛的巨狼从他头顶越过,容貌艳丽的白发青年嘴里咬着刀柄,骑在狼背上拉满了弓弦,又一支箭飞出,射在那领头女人的手臂上,将她钉在木台上。

    随着女人的一声凄厉惨叫,青年和白狼又隐没如草丛之中。

    [1]伊德鈤布赫:蒙古名,意为“强壮、坚毅”。

    [2]葛根夫:蒙古名,意为“英俊的男人”。

    [3]其格其:蒙古名,意为“忠贞不渝”。

    10.

    秦峯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只是再次回过神来时,那片被高草包围的平坦的圆形草地上已经没了人影。十分钟前,女人们被青年吸引,纷纷追着那月下皎洁的身影蹿了出去。领头的那个女人顾不得鲜血淋漓的手臂,一边将箭从胳膊上拔下来,一边大喊着:“是狼神,狼神来了,杀了他!”

    白发青年神出鬼没,他和狼仿佛双生同魂,彼此清楚地掌握着对方的行踪,一个从草丛这侧作诱饵窜出,另一个便会从后方冲进人群中。血液高溅,染红了狼雪白的皮毛,也污了青年瑰丽张扬的面孔。他就像是月下的修罗,高举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女人的身体。

    几个回合下来,女人们明不敌暗,终于还是狼狈地撤退了。

    “快跑!”

    秦峯猛地瞪大眼睛,那居然是一句标准的汉语。他抬起头,却已经看不到喊出这句汉语的女人,只好先赶往那高台,查看学生们的情况。他吃力地爬上木台,没有台阶,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怎么轻易爬上去,还讲五六个人也抬上去的。

    扯开布条,有学生,还有那个向导。他拍了拍其中一个学生的脸颊,没有反应,僵的。秦峯心下一怔,赶紧手往下探按着他的脖子压了压。冰冷的皮肤下安静得吓人,没有一丝波动。

    “怎么可能……”秦峯惊愕不已,一个个检查下来,竟是全都早就死了!

    就在这时,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该不会是女人们回来了?情急之下,他只好躺在那些尸体之间,假装自己也是其中一员。黑暗中,睫毛不住地颤抖,眼球焦虑地转动着。他感到木台微微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他悄悄握紧拳头,打算与来人拼个你死我活。

    “起来。”男人的声音。

    秦峯一睁眼,就看到白发青年坐在他身边,脸上脖子上都是鲜血,跟吃了人似的。吃人。一旦产生这个想法,秦峯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尸体挡在身后。青年看他这副模样,不禁冷笑:“都死了,还护着做什么?”

    “你……这到底是……”秦峯语无伦次,脑袋里一片乱麻。

    “我说过,让你快走。你没听,他们都被那个女魔鬼杀死了。”青年淡淡地说,“现在你们回不去了。”

    秦峯不解,过度的混乱让他失去理智,迁怒于眼前的青年:“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要相信你,她们在我们遇难时收留了我们,但你、你——”

    “你不用相信我。”青年撩了撩长发,别在耳后,“反正你们也要死光了,我只需要等下一批就行了。”

    “什么意思?”秦峯一愣。

    青年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秦峯顿时怒急攻心,揪起青年的衣领将他压在高台上,半边身子露在外头。青年眉头一皱,秦峯冲他怒吼:“你倒是说啊,什么意思!”

    “呼噜噜噜……”

    秦峯动作一停。青年背后,仅仅五米之遥的地面上,雪白的巨兽露出獠牙,一双蓝瞳凶狠又贪婪地盯着他,隐约还能瞧见晶莹的涎水流下来。

    “你要杀了我吗?”青年问,“然后被查嘎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