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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物是人非(退却)

    雪山巍峨,路途崎岖,新雪盖着沉雪,阳光反射在上头,白茫茫一片,瞧着分外刺目。

    小师妹在前头走,封止垫后,萧信然被两人夹在中间,一路拾级而上,心中感慨万千。

    算来已经十几年不曾到过这里,不比江南那边烟雨蒙蒙,房舍常需修缮。云起山上气温寒凉,施工颇难,周遭景致一如当年。

    很久没有见过方清云了。

    他不免有些怅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竟也说不清是该酸涩,还是感慨。

    “信然,你累了吗?”萧信然脚步放缓,封止见状跟上。台阶很窄,被雪盖了一部分,很不好走。剑客在距离他一步之处停下,没有试图与萧信然并肩。

    “倒也不是累,只是被雪照得有些眼花。”回首时看身后的山路,又长又陡峭,瞧得人心神恍惚,他觉得已经走过的那段路很长,通往地狱般深不见底。

    身处群山巍峨之中,更觉得自己渺小不堪。

    他与方清云也曾把酒言欢过。义结金兰的三人里,他们二人最早遇见。彼时萧信然不过十几岁,仗着自己的天资,颇有几分自命不凡的意思。他不屑于萧家少主的身份,初入江湖时他一路欢歌纵马,装成籍籍无名之辈,誓要凭借自己闯出一番名堂。

    如今回忆起来,他的很多朋友都是在那时结识的。方清云是其中最让他敬佩的一个。方清云其人坚毅,并不世俗。两人多次偶遇,萧信然存了些相交的心思,方清云虽不拒绝,两人的关系也没因此热络几分。

    直至某天,萧信然在路上遇见一个落魄女子,女子衣衫不整地投了河,他随手便救了。

    彼时正值冬季,河水冰寒刺骨。萧信然被冻得浑身麻木没什么感觉,他见女子面容铁青,觉得自己多穿一件少穿一件也没什么,便脱了外衫罩在她身上。

    那时候他刚入世,对钱财之物没什么感觉,一路上花费颇多。替女子付过医馆里的钱之后,萧信然身上荷包空空,连住店的钱都没了。

    他穿着里衣在大街上走,觉得自己丢人得紧,又不愿意折返回去等女子醒了,向她索要那点儿医药钱。他抱着膀子瑟瑟发抖,正遇上路过此处的方清云。

    回忆起来,他当时年少,穿着一身湿漉漉的里衣,觉得自己实在丢脸,瞧见方清云连借钱的话都说不出来,转身就跑。

    他没穿外衣,神情又奇怪,方清云还以为他祸害了哪家姑娘,举着剑怒气冲冲地在他身后追。

    两人追逐一阵,方清云义正言辞地唾骂他,萧信然这才知道自己被他误会成了个登徒子,又是气又是恼,如此一来,二人撕打起来。

    他们开头用剑,后头你一拳我一脚。误会在打斗中说清楚了,两人的招式也从搏命变成了切磋,他们越打越觉得对方招式精妙,心里对彼此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来。

    那场架之后,方清云送了身干净衣物给他,那衣服布料粗糙,颜色寡淡,还有浆洗过的痕迹,并不崭新,很不合他心意。但也许是那日相谈甚欢,又或许他实在很冷又没有钱,萧信然还是穿了。

    如此一来二去,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倒成了朋友。

    萧信然生来富贵,来江湖游历也只是想证明自己,存了几分游戏人间的意思。他一路见了很多人,只有方清云这般性格周正、嫉恶如仇。

    萧信然从别人那里听闻过,几年前,方清云的恩师被魔道所害,他因此恨透了那些贼人。方清云曾在师父墓碑前立誓,他此生惩jian除恶,一辈子不娶妻生子。

    彼时方清云锋芒正盛,亦有不少女子倾慕于他,可他对那些人从来不假辞色,这些年来除魔卫道,那句誓言绝不是一句空话。

    兄弟三人中,萧信然从来钦佩方清云,虽然也时常与落红岭一起打趣他的“周正”,却从内心里觉得,这人是极值得尊敬的。

    他欣赏方清云的嫉恶如仇,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萧信然何其有幸,也成为了方清云心中仇恨的“恶”。

    当真很久没有见过了。

    把酒言欢的日子匆匆而过,转眼间,方清云还是那个方清云,他萧信然,早就不是当年的萧信然了。

    倒也没有后悔过。魔道一途,就该鲜血淋漓,明刀暗箭,杀人者人恒杀之。自他虐杀定亲酒楼里的后厨和管事之后,自他接了任务,提着无辜者的头颅前往泣冥山之后,他就知道,他回不去了。

    萧信然再也不是当年的萧信然,那个鲜衣怒马的自己死得如此透彻。用利刃划破伤口,黑色的毒血自里面流淌出来,一连三月,伤口愈合又被划开,划开再度愈合。等到周身毒血放尽,舌头逐渐对药材的苦涩麻木起来,他便再也不是当初的萧信然了。

    亏得方清云此刻身在江南,省了那叫人尴尬的碰面。

    倒是他想简单了。

    之前刚认下阿茹,只想着复仇之后就去隐居。索性魔教教主是姓莫名真,和他萧信然没有半点儿关系。

    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

    难不成,他还能一下退回十年以前?

    萧信然早就不是以前的萧信然了。

    他一路往上走,越是往上,风就越大,气温也越发寒凉。萧信然回首去看封止,许是因为山路崎岖,又或许是师门在即,剑客眉心紧促,心事重重,眉眼间倒生出几分如雪山般的冷冽来。

    其实是不一样的,断不能仓促类比。

    他的阿止除无可解以外没经历过什么难事,封止的冷大多是孤绝,是木讷,是不善言谈,和方清云的刚正不阿不一样。

    他的阿止看起来冷峻,心里却很软,会哭泣会委屈,会依偎会求饶,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没怎么熟悉的时候就是这样,起先是怜爱,随即是欢喜,然后便想撕下那副冷冰冰的假面,彻底侵占他的内里。

    柔软,温柔,会挽留般痴缠。

    可他真的可以拥有他么?就像封止反复念叨的一样,他真的可以让封止成为他萧信然的所有物么?

    当真可以吗?

    即便两个人不一样,无法简单类比,可方清云用礼仪教条精心培养的徒弟,难道真的能眼睁睁看他抽刀出鞘,暴起杀人?难不成大名鼎鼎的磐石剑主还会自甘堕落,与魔道为伍么?

    此萧信然非彼萧信然。

    那封止呢?在他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之后,他会成为第二个方清云么?

    萧信然想着,步伐愈发沉重,心里像是重重压了一块石头。他的隐忧并没有随着与心上人日复一日的亲密变淡,反而日渐加深,时不时提醒他,攀上他的心头。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种强烈的患得患失的情绪掌控过,这种感情让他有些怀念,他并不讨厌。相反,让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是揭开结果之后的自己。

    一旦有了愿景就想要更多,他的阿止愿意接受他么?

    封止已经不再害怕无可解的毒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惶恐不安。他可以回到云起山,继续做方清云的大徒弟,继续成为小师妹的好夫婿。倘若他选择回去,封止和莫真和萧信然的一切都会过去,连同那些晦暗不安的日子一起。

    如此一来,萧信然只是封止生命中的过客,那些刻骨铭心和歇斯底里都会过去。

    就像他和方清云,三人歃血为盟时说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并不作假,烈酒入喉时又有谁想过,五年之后的他们,也会争得面红耳赤,拔剑相向呢。

    萧信然很少害怕什么,此刻回想起那些往事,让他不安的也不是心上人的离去。

    他接受所有人的离去,包括封止。

    让他感到不安的不是那个答案,亦非什么结果,让他害怕的是他自己。

    越发壮大的占有欲在他心里反复叫嚣,他在封止身上播撒爱欲的同时越来越多的想要刻印,以前想刻下那些虚幻的记忆和爱慕,现如今,贪婪终于吞噬了他。

    他在无数次与封止的欢爱中诘问自己,如果他要走,他会让他走吗?

    以往他对问题的答案非常确信,他骨子里的骄傲和矜贵让他做不到放下尊严,让挽留变得不好看。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再确信了。

    他甚至开始想,封止要走的话,他该拿什么阻止他?恩情?歉疚?武力?还是道德绑架?

    贪婪,寂寞,愤怒,不甘。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过往的每一次不得回报都在提醒他。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答案,有时又会想,如果将之后所有的血腥场面都推到“莫真”身上,萧信然会不会是干干净净的。

    欺骗本身是否也是一种认输?

    骄傲如他,一辈子不肯认输。

    该解开所有的答案,答案之后的结果又会是什么?倘若得到的还是伤害,他会甘心么?他会不会杀了他,折断他的脊梁,让他再也不能堂堂正正的活?

    如今的生活好似一块没有一点瑕疵的美玉,他要毁了它么?

    还是让它保留最美的样子?

    至少,那些被太平粉饰过的爱欲,还能保证面上的优雅和从容。

    倒不如就这样抽身而去。

    萧信然想着,回首去看封止,两人目光相对,剑客往前迈了一步,不顾那些外门弟子随时都可以看见,与他十指相扣。

    “信然,你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给我讲个故事吧。”瞧见生活了十几年的云起山,封止的心情亦不好受,他终于回来了,他马上又要离开这里了。

    有怀恋,有眷恋,有不舍,可是握上萧信然手指的一瞬间,封止就不怕了。

    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他永远也不会害怕。

    萧信然收回那些多余的思绪,从话本里找了个故事出来。听见他开始叙述,宣晴亦是将步子放慢了一点儿。

    日出时出发,当日头升到头顶的时候,萧信然的故事讲完,三人瞧见一片简洁干净的屋舍,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