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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陆文元身上有股浑然天成的痞气,他长得很高,比一米七七的陆锦年还要高大半个头,这就导致他有时会给人很强的压迫感,就像现在这样,在酒精的烘托下他几乎褪去了十六岁的少年气。

    陆锦年看着他,一时间百感交集。

    “你先从我身上下来。”他有点抵触地去挤陆文元的膝盖,这样的姿势让他觉得难堪。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陆文元跟刚见到他时有点不太一样,比如说陆锦年完全没有想过他们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靠得这么近,不管这种靠近是戏弄还是嘲讽,至少可以说明其实陆文元潜意识里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讨厌自己。

    大概吧,陆锦年想。

    “你什么样子自己心里没点数么?你这样的,我真没什么兴趣。”陆文元左手撑着沙发没动,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好像被陆锦年肖想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陆文元今天是有点醉了,徐正南非拉着一帮人去了他哥城东那个酒吧,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他总觉得这种喧嚣的地方有些虚张声势的嫌疑,仿佛把自己藏匿在人群里就不会被喜怒哀乐侵袭。

    这样很不好。

    “文元,这话本不该我来说,但是胡闹要有个度。”陆锦年皱起了眉头,他这段时间睡眠质量不好,现在已经很困了。

    “呵,那你为什么说了?因为你是我哥?”他把“哥”字咬得很重,语气里有点酒醉后特有的含糊。

    这是个让陆文元非常不快的称呼,在两人保持缄默的几秒钟里他又想起了一些让他恼怒的记忆,母亲毫不留恋的背影,哥哥犹豫不决的回首,他揪起陆锦年的领子恶狠狠补充了一句:“你配么?”

    陆文元松开他的领子站起来,他这两天失控太多次了,自从陆锦年回来以后那股焦躁感就一直如影随形,一个人喝酒也好,随便带人回家也好,这都是他以前不会做的蠢事,陆泽炀对他太宽容了,他也没什么兴趣和他作对,其实他很清楚,这么久以来他想报复的人只有陆锦年而已。

    董雨晴和陆泽炀是两个极端,他年幼时能真正感受到的爱与关怀都来自于陆锦年,那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陆锦年最爱他,不管父母分居的理由是什么,不管母亲对他有多大的偏见,他始终都无法接受陆锦年这么多年来的杳无音信。

    “陆锦年,你最好别惹我,我还远远不止你看到的这样。”

    他情绪恢复得很快,也不在乎在陆锦年心里留下怎样恶劣的形象,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身体力行地告诉陆锦年:都怪你我才会变成这样。

    都怪你。

    ***

    陆锦年去学校报道那天陆泽炀还专门过来送了,陆文元周末干脆没回来,今天也不知道去了学校没有。陆泽炀在学校有认识的人,班主任对陆锦年很热情,不过他成绩本来就很好,在以前的学校里也是老师最喜欢的那一类学生。

    陆泽炀似乎是早就习惯陆文元的做派了,陆锦年倒是在老师带有抱怨的汇报中对陆文元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这个弟弟真是诚不欺我,仅仅高一就已经是学校的混世魔王了。

    打架、旷课、谈恋爱;睡觉、抽烟、交白卷。

    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他哥没这么难管教吧?”教导主任偷偷打量了一下陆锦年,显然是心有余悸。

    “不会,你看他哥这成绩,好管的很。”陆泽炀笑眯眯的,好像被嫌弃的那个不是他小儿子似的。

    教导主任抿了抿嘴没说话,他觉得陆泽炀似乎忘记了,其实陆文元的成绩也还不错。

    “那小陆就直接去A班吧,之后要是觉得吃力的话再来跟我说。”

    陆锦年进到班里时引起了不小的sao动,学生时代的消遣大同小异,转校生永远在话题榜上居高不下。

    陆锦年是个容易让人安静下来的人,和陆泽炀那种放纵式的随和不同,他的安静是长久以来和母亲磨合的结果,也可以说是一种少年老成,他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融入新集体,不管他在哪里,总会有人非常愿意和他相处。

    林思行就是其中之一。

    高三的课业繁重,陆锦年已经有段时间没怎么和陆文元碰过面了,如果忽略掉前几次的不愉快,其实和他们没重新住到一起也没什么分别,当然,他跟以前比起来还是要轻松很多。

    他对董雨晴的感情很复杂,整整十八年他们朝夕相处,但比起母子来说陆锦年觉得母亲更像是把他当做一个同龄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从来没有避讳过什么。这样的行为到底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已经无从而知,但陆锦年很清楚,他对亲情其实是有些淡漠的,无休止的争吵和职责实在让人难以共情,即使是陆锦年这样的人有时也会困惑为什么他们家会是这样的?

    但这世界上有些事本来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就比如他和陆文元,他们明明可以越过父母成为关系很好的兄弟,可这空缺的十一年没有任何人可以弥补。

    他这段时间常常梦到陆文元,梦到他只有三四岁的时候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的叫,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似乎生过一场大病,但具体是什么问题父母都没有细说,他喝了很长时间的中药,整个人都被熏得发苦,但陆文元还是很喜欢跟他,会跟他分享陆泽炀偷偷给他买的糖果。

    他从来没有深想过陆文元的问题,可爱的弟弟变成现在这样换做谁都会觉得无法接受。陆文元的性取向变成了一根扎住他的刺,喜欢什么样的人他确实无从干涉,可他总觉得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小时候他没能让陆文元从母亲的阴影中全身而退,也许正是因此陆文元才会对女性敬而远之。

    他没能尽到做哥哥的责任,一直都没有。

    林思行应该算是陆锦年到这边来以后遇到的一个人让他觉得放松的人,林思行家教很好,一看就是那种被好好呵护长大的人。陆锦年的沉静自持是逼不得已,陆文元的放纵恣意是破罐破摔,他们看似大相径庭,但本质上都是一种在绝境中产生的对自己的保护机制,他们没有可以依靠的后盾,所以不得不寻找一种让自己安心的生活方式。

    他不知道陆文元怎么想,但他自己对林思行这样的人会有一种莫名的向往,这是童年时代求而不得后的应激反应,在看到美好的东西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林思行和陆锦年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两个多月而已,却感觉一见如故。那时候林思行没想过陆锦年的家庭情况会复杂到这种地步,他只在对方语焉不详的叙述里隐隐猜测他的家庭不睦。陆锦年是个很难形容的人,他身上杂糅着矛盾的特质,时常在人际交往中让人举步维艰。

    现在是四月中旬,离高考已经没多久了,学校对高三抓得很紧,很早就没有周末了。陆锦年和陆文元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安稳下来以后他又改变了一些想法,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想远离这里的,考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可在见了陆文元以后他又无法下定决心,那种时隔多年得愧疚感折磨他无处遁循,他突然之间又有了牵挂。

    也许,他是说也许,在他有能力规划未来以后,他还有机会能稍微改变陆文元一点。

    但他这点私心很快就被陆文元磨灭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陆文元之间的问题不仅仅在于父母,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很多,那被迫分开的十一年只是最容易的一个。

    陆锦年带林思行一起回家的时候只是顺便给他找几本复习资料而已,他今天刚好被一个女生泼了咖啡,要回家把衣服换掉。

    他的手机随手放在茶几上,林思行开门给他递手机的时候也真的没有多想。

    结果就是林思行不小心看到了陆锦年身上骇人的伤疤,从左臂一直蔓延到后肩,大片的烫伤即使在愈合后也依旧触目惊心。

    “林思行,我们还没有熟到可以不敲门的程度。”

    这是陆锦年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也是从这时起林思行才真的对这个人稍微有了点那么了解,陆锦年不是什么遮遮掩掩的人,不主动提是一回事,被看见了也没必要扭扭捏捏,他在心情平复以后满不在乎地开口:“我妈拿开水浇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林思行没有接话,他意识到自己莽撞地撞进了别人的禁地里,就算陆锦年现在揍他也无可厚非,但是陆锦年没有。

    曾经的揣测都有迹可循,虽然林思行不知道陆锦年和其他家人关系如何,但仅仅是这样的疤痕就已经很夸张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家人需要远离,应该说是逃离,斟酌再三以后他和陆锦年说:“你可以跟我一起考到北京去,我老家在那边,可以照顾你。”

    这句话到底有没有包含别的意思已经很难追寻了,反正在林思行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就被人从陆锦年的房间提出去了,等他懵懵懂懂看清来人以后才知道学校流传的关于陆锦年弟弟的话可能并不是谣言。

    真荒谬。

    陆文元不知道刚从哪里鬼混回来,原本干净的耳朵上居然密密麻麻挂了七个耳钉,他看起来没有睡好,紧皱的眉眼下是非常严重的黑眼圈,他审视了一下林思行,对陆锦年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眼光还要差,而且你不是跟我说胡闹要有个度么,这算什么?”

    “他是我同学,只是来拿点资料而已。”

    陆文元扯了扯陆锦年还没扣完的扣子,挑了下眉:“你们拿资料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又是脱衣服又是私奔的,这是什么我错过的新潮流吗,哥?”

    陆文元每一次喊“哥”都有种不怀好意的感觉,林思行往右边走了半步,挡在陆文元和陆锦年之间:“陆文元,你别无理取闹。”

    “这里轮得到你说话?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赶紧滚。”陆文元rou眼可见的暴躁起来,按他劣迹斑斑的前科来说动手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

    “你!”

    “林思行,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跟他说。”陆锦年从林思行后面走出来,把林思行拉到楼梯口。

    “但是他...”

    “没事,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弟弟。”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了,林思行神色复杂地看了陆锦年一眼还是离开了,等到大门完全关上以后,陆文元一把把陆锦年抵在楼梯上,这段时间的和平共处果然只是表象。

    陆锦年突然觉得好像这样才是对的,他甚至伸手摸了一下陆文元右边的耳钉,问了一句:“什么时候打的?”

    陆文元被问懵了,下意识地回答:“上上周。”

    上上周,那也好的差不多了。

    “你要考去北京?”

    “我没说过这种话。”

    陆文元松开手,脾气稍微平复了一点。

    “你为什么打耳洞?”陆锦年又问。

    “你他妈有病?老子做什么关你屁事?”

    陆锦年偏着头看他,没有说话。

    “呵,”陆文元突然嗤笑一声,“你在暗示我没资格过问你?我告诉你陆锦年,你既然敢回来就他妈别想好过。”

    陆锦年觉得真奇怪,他又做错了什么呢?被母亲带走时他也只有七岁,这十一年陆文元过得不痛快,他难道就痛快吗?董雨晴时常在半夜突然发作,最严重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陆文元凑过来在他颈边嗅了嗅然后猛咬下去,这一口用了很大的劲,陆锦年痛呼一声抬脚就要踹他。

    陆锦年往后撤了一下,嘴唇上还沾着被他咬出来的血:“看见你跟别人在一起我觉得很烦,你不是要当我哥吗,怎么这么久都不管管你弟弟?”

    “是你不想...”

    “当初我还不想你走呢,你走了吗?现在倒是肯尊重我的意愿了?”

    陆锦年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很想补偿我是不是?我能感觉到,我变成这样子让你有负罪感了吧,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怎么对你都是你活该。”

    陆文元耳骨上的那几枚耳钉又开始刺痛了,其他一些打在rou上的已经基本长好了,只有这几个穿过骨头的耳洞反反复复不肯愈合,越磨越痛。

    “你很恨我?”

    “你说呢?”

    陆锦年伸手整理刚刚一直没扣完的衣服,衬衣领子擦过那串被咬出血的牙印时还很痛,但他什么都没说,直到把最后一颗扣子扣好:“你恨吧,我认了。”

    他一把拽出陆文元脖子上的红绳,底端玉质的平安扣白花花的晃眼。十几年了,以前的绳子早就磨坏了,不知道陆文元换了多少次,不过平安扣倒是保养得很好。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枚平安扣,比他当初给陆文元时温润了不少,变得更好看了。

    陆文元沉默着从他手里吧吊坠扯回来,面色阴沉。

    这是他非常不想提起的事情,这些年不管是愤怒还是委屈他一直没能把这枚玉扣扔掉,这枚贯穿了他们苍白十一年的玉扣是他软弱无能的象征,无论他在陆锦年面前有多硬气也依旧改变不了他犯贱了十一年的事实。

    陆锦年活该。

    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