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孵化

    时八月酷暑，闷热，黏湿，夏蝉干涩地发出呜鸣，风划开云被又让枝条割裂自己。站在阿里山的山腰抬头望，能看见白云低伏，驮着阳光施舍似的从缝隙中撒下金辉。阳光若金箔覆在山坡上，将一簇风轮菜照得明艳亮目。其中一株身姿挺拔的风轮菜抵着伏击的风，花苞向着金辉源头贪婪倾去，感受着那天地间的光华抚摸自己。风轮菜花苞片片淡紫花瓣叠加相裹，露出一个微敞的小口，使得阳光灌入，好看清那里卧着一只正在小憩的晶莹白胖的幼虫仔仔。

    淡青就是在这个黏糊的季节里承煦而生，他是一只淡青雀斑小灰蝶，还是虫卵时被安置在花苞中躲避天敌。

    淡青嗜睡，睡眼惺忪着，浑圆雪白的身子轻轻一侧，只愿意仰起脑袋嘟嘴够到最矮的花蕾，撅一口嫩蕾又伏下脑袋慢慢咀嚼着，转而再次睡去。

    梦里有一只扑闪着水蓝色翅膀的蝴蝶在身边飞舞，他温柔地对自己说：“小宝，你要快快长大，保护好自己，然后羽化成蝶，去看这广阔缤纷的世界。这世界好美，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稍纵几日风摇雨冽，骄阳似火，风轮菜花已经被催得大绽，浅紫色的小花簇拥，淡青已经难以得到将要斗艳争芳的花儿的庇佑了，他要另觅庇荫处。淡青隐匿于花苞中时蜕了两次皮，越发的白嫩，从花蕾那里汲取的营养并没有把他变得肥美，但足以让他健康成长至三龄，在他的族群里，已经是发育完全的幼虫啦，全身雪白晶莹，挺拔又不失圆润。

    他先匍匐在花瓣上，轻轻摇晃花瓣，趁着东风微起，轻巧地乘风而落。淡青先是落在叶上，他往叶片娇嫩处啄了一口，“嗯，是清新的味道。”这么想着却不敢多停留，不知道周围叶片丛林后盘踞着多少凶禽恶虫，阳光明晃晃扎在自己身上，一个雪点钉在深绿的叶片上，是个活靶子，淡青跑了起来，至叶柄处再顺沿着风轮菜茎下爬，时不时地躲在某一片叶片阴翳下窥伺四方，确认安全才继续向下。离地面只有几步之遥了，他才跳下地，来回踱了几步，脚掌踩在有点湿润的土地上，这种感觉让淡青奇妙不已，半透明蜷缩的脚趾轻轻搭在泥土上，心里痒痒的，“嘿嘿，我落地啦！”

    淡青驻在风轮菜前一步处，举起双臂抻开身子往后挺了挺，头顶是一片繁茂植物的阴翳，他侧过头从层层叶片的罅隙中捕捉到一缕阳光，光照在他扬起的雪白的脸上，金芒勾勒出透明的轮廓。霁风轻摇叶片，阳光落在眼眸，淡青伸手挡了挡，笑了笑，往前走去。要赶紧寻找一处新庇荫地才行，现在的淡青极为脆弱，他还只是幼虫，虽然某些地方已经发育完全，但并没有足够抵御外敌的力量，也没有能带领他迅速飞翔逃跑的翅膀，他只有一身光亮洁净和柔润。

    只徒步半天，淡青就已经感到疲乏了，刚孵化时就嗜睡，能移动后也是行进缓慢。小半天，往回望已经看不见最初养育自己的那株风轮菜了。他躲在虫蛀枯草的弯檐下，靠在石块的缝隙中，不敢闭目，深怕有自己听不见声音的敌人正在靠近。但未见异动，先有窸窣的声音撞进耳朵，他捂紧胸口，脑袋机械滞顿地转着向声音来源看去。

    一只与梦里水蓝色蝴蝶略有不同的白色蝴蝶，已经出落成成虫的白雀斑小灰蝶，她黏在了网上，拼命扇动翅膀想要挣脱。但蛛网的激烈震颤只能吸引来网的主人，一只八脚大蛛徐步来到网阵，他似乎一点不怕猎物逃跑，眼神沿着白雀斑小灰蝶高翘肥美的尾部流转，那上面有两块奇异的黑点。白雀斑小灰蝶见状惊恐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更加奋力挣扎，并把两块黑点对着蜘蛛。

    “你把屁股抬再高也没用，我可不是那些没脑子的傻虫还能把你的屁股当脑袋。这两块黑斑倒确实是招眼，不过，落在我的网上，管你哪是屁股哪是脑袋，最后都得进我的肚子里头去，哈哈。”说着，大蜘蛛迅速吐出丝线把小灰蝶捆绑起来，走近她一咬注射毒液。眼见着小灰蝶渐渐停下挣扎，蛛网不再像之前那样没有规律地杂乱震颤，蜘蛛也稍退开一点，近距离地观察着这只漂亮的新猎物，他在等其身体溃烂再将之吮吸蚕食。

    白雀斑小灰蝶的翅膀再也没有扇动起来，而翅膀上的磷粉最终随着蜘蛛进食而抖落，在昏暗处也曒然，映在远处的淡青眼里却化作晶莹的泪。他静静地看着，身体仿佛五脏俱裂，从脖颈向下在背脊溃散开一阵冰寒，又往尾椎骨袭去。一阵恍惚后，淡青迅速抬起手背趁泪未夺眶擦干净，尽己所能地跑开，“离这里越远越好。”那幅情景悬在淡青头顶萦绕不去，八脚大蛛好像就在头顶紧随爬着，像要吐丝也把自己捆住似的。

    “不行，不可以，我还没展翅飞翔过，还不知晓这世界的美丽，我还不想死！”

    淡青不知跑了多久，除了疲倦还是疲倦，自从风轮菜花上落下便不曾进食，充斥全身的只有不安和对天敌的惊惧，亲眼目睹了族人的死亡，他此刻飘摇欲坠，跌在泥上，泥土已经不像初触时松软，它泥泞湿粘，把淡青蹭得一身脏。

    “不可以在这里停下，我要活着，我得赶紧找到安全的地方，我要羽化成蝶的。”淡青竭力站起，缓慢地拖着步伐前进，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但他仍往前走着，打开全身的触手器（可以当作毛孔），警惕地踱着步。他不小心来到池塘边，贴着一块滑石，扒拉下一旁草叶上被水禽溅洒的池水珠，水珠砸在身上化开，洗去了方才跌落泥的污糟。还是透白的淡青并没有因此多了精神，他还是没有气力，被惶惶不安包裹。

    忽的，远处的草丛间晃过一瞬金属反光，像太阳的余亮刹那间划过，余热还烫，勾着淡青的神，同方向还有淡淡的香气传来，撩拨他的魂，力气渐渐不知从何处泉涌。迭代进化的天性使然，淡青隐约知道那是什么，只迟疑了一会，祖祖辈辈们一齐刻在他基因里的信息就驱使他向前迈步。那个方向藏着能不让淡青被恶虫掳去折磨再作盘中餐，能让他安全度过化蛹前幼虫期的最便捷可靠的法子，淡青天生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