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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抵达恶鬼岭之时,天已黑透了,晦暗中泛出一点死气沉沉的苍黄色。白日里飞舞的雪絮消匿了身形,一阵长久的酝酿之后,皆化作鹅毛长短的细雨纷纷扬扬地落下。

    岭上罕见高大的树木,荒芜的黑丘上零散地生长着几簇凌乱而稀疏的低矮灌木,几具被野兽开膛破肚的尸首横陈在被雨水浇得泥泞的路旁,死物腐败的臭味愈发明显。

    附着在白骨上的青蓝鬼火受了惊般胡乱地逃窜着,几点鬼火扭曲着藏入土地,眼见着那入侵者行尸走rou般地绕着荒岭来来回回走了十来遍,这才大起了胆儿来横冲直撞地袭向入侵者,然而还未近得人家的身便被弹开来,于是哀哀地蹿往了远处。

    容澜面色苍白如纸,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险些被足下自泥土里翘出的泛黄长骨绊倒。

    他急促地喘着气,吸入了潮湿冷气的胸腔愈发不适起来,呼吸时舌根总能尝到些许猩热的血锈味,恍若破败的风箱,每一拉扯便不堪负重地嗬嗬作响。

    他停止了行走,重新来到那处尤其黏腻湿润的泥地前,两腿颤颤的、止不住地发抖,几乎是站不住了,裹在身上的貂绒披风被雨水浸得发潮,贴合着脊背的位置隐隐约约地洇出一点暗红色。

    容澜怔怔地站在原地,略显呆滞的目光缓缓下沉,落在浸透了鲜血的黑泥上,其间还有被揉碎了碾进烂泥里的暗黄符纸,说不出的骇人心神。

    “……”他张了张唇,终是没能说出话来,只一点点的抬起头来,茫然地环顾着荒无人烟的山岭,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

    容澜摇摇晃晃地挪开步子,足下却一阵发软,噗通一下跪在了路边,一双素白的手便如此扣入了血淋淋的泥泞之中。

    他眼前有一瞬的发白,待到回过神来之时,才发觉自己面上湿润得厉害,抬起手背去抹,湿漉漉的,竟一时分不清楚是雨水还是眼泪。

    直至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呜咽自胸腔间挤出,他终是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地落个不停,愈是去抹,便淌下得愈多,将袖口浸润得透湿。

    兴许是平日里真的收敛太久,一旦开了裂口,情绪便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挤压得心口涩涩的发疼。

    不知何时,密布的阴云悄然散去,苍黄天穹却依然低沉,几乎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到底是时间不等人,夜露沁出清新的凉意,一点点扩散在空气之中。

    那道染了血迹的雪白石像如梦初醒般轻轻颤了颤,又缓缓地站起身来沿着黑丘一路往下,青蓝鬼火雀跃地跳动着自泥土里蹿起,目送着入侵者去往人间。

    已是临晨时分,天已晴霁了,湿意凝结成露摇摇欲坠,滴落入土地中逸出浓郁的草木馨香。

    笼罩着梧桐山的透明结界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细缝,将来人纳入其中,寂静如初。

    却有一缕不和谐的腥锈味自路旁灌木丛后飘来,树叶扫动间窸窣作响,与之一同的还有咀嚼时发出的嘎吱声。

    便见老怪半跪在草丛间,正动手掏着面前肚破肠流的野獾的腹腔,他抬头望去恰恰对上了容澜转瞬即逝的一瞥,顿时索然无味,于是起身甩去了满手血水。

    “啧啧,真可怜,眼睛都哭红了。”老怪负手瞬移至容澜身边,胸膛几乎要贴上他的后背,唇角扯起一个笑,“如何?可有寻见你那好徒儿?”

    容澜眼前昏花,也不去理会耳侧蚊蝇般的噪音,只闷着头疾步往前走。

    “哦,那便是没见着了。”老怪兀自言语着,又亦步亦趋地跟上那条身影,忽地扬高了声音道,“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容澜仍是不加理会。

    沉寂在一走一跟的二人间蔓延开来,老怪目露狠色,手指绷成爪状猛然抻往容澜,五指大力合拢捉住了他的上臂,而后猛力将人压在了一侧粗壮的古树上,凶相毕露无疑:“跑甚么?就不怕我心烦直接将你剖了吃掉么?!”

    “……”容澜无声地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顿时煞白,连嘴唇抑制不住地发颤。

    他背上有伤,撞在粗糙的树干上生生地疼,而心中又悲极,进而催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来。

    容澜抬掌大力击向老怪,冰蓝灵力在他胸前炸开,于夜色中迸出几点细碎的光影:“吃我——?只怕你的牙还不够硬。”

    他满眼嫌恶,掏出一方软巾仔细地擦手:“我是负伤不错,但杀你一个沦落到附身才得以活动的地灵还是绰绰有余的。”

    老怪被一巴掌拍得疾疾退后了八尺有余,好容易稳住了重心,喉头一甜便呕出一口血来,他抚着心口微微一怔,而后不由得发笑,暗自喃喃道:“嗳呀……更喜欢了。”

    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以拇指抹去唇角血迹,又抻出手掌来朝虚空中轻巧一握,随后将三指展开,染血的拇指与食指间紧紧固定着一枚水红色的凤凰玉珏。

    正是前半夜老怪交予他的结界钥匙。

    隔空取物,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为何?”容澜脑中嗡鸣不断,难得地问了句傻话。

    “——为何?”老怪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般,他缓缓地睁大了双眼,又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眼前尚涟身体上的异样忽然悉数消退,而后满脸死气地仰面躺倒在草丛间,四肢僵硬而扭曲。浓黑魔气自他腹中翻滚而出,便见一名约莫十三四岁、身形纤瘦的少年从尚涟身体里爬出,长而有力的蜥尾甩动着扬起,他缓缓抬起头,黑鳞与犄角毕露。

    老怪嗬嗬地抽气,声音嘶哑而低沉:“不若问一问楚恨山?”

    “哦——我险些忘了,他早就、早就死了呀……”

    他颇为低落地呢喃着,面目上陡然显出几分狰狞:“废物、全都是废物!黎归剑那老东西也是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许是忆起眼前还站着个容澜,老怪收起癫狂之态,大大方方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他面容生得稚嫩清秀,笑起来时仿佛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他的声音不复嘶哑,脆生生的,倒是显露出了几分少年的音色来:“至于楚逐羲么——”

    嗤笑声自嗓中挤压而出,老怪眸中盛满了疯狂:“他是个贱种、杂种,而杂种,就该死,死得透透的才好呢,不是吗?”

    “心肝儿——”他的笑意霎时变得恶劣,微微弯起的双眼中染上了几分狡黠,“容澜啊,不若我们做一个交易罢?”

    然而被他唤得亲亲热热的容澜却是不言也不语,眸色沉沉地望着他,瞧不出半点情绪来。

    二人就如此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容澜拢起披风便旋身离去,脚步仍然沉稳如初。

    老怪也不去追赶,便如此目送着他离去。

    半盏茶的功夫后,尚涟施施然地自灌木丛间走出,举止优雅从容。

    容澜早已是强弩之末,若是方才再多说一句话、再多留半刻,恐怕都要晕倒在地。

    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府邸,紧绷的神经乍一放松,整个人便彻底脱力地瘫软在塌,连染了血的衣裳都来不及更换,眼前一黑就如此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到苍术子急吼吼地寻上门来时,容澜已昏睡了三天三夜,身体发着高热,背后的伤口也已溃烂得不成样子了。

    苍术子气极,痛心疾首地斥他不懂得珍重身体。

    容澜却神色淡淡,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再不济,也不过是留些疤痕罢了。

    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