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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狭路相逢惹君恼

    哄睡了依依不舍的念思,殷琅才把自己收拾一番离开了念思的那处府邸。经过这几个月的缠绵,殷琅委实恨不得日日陪在念思身边,只可惜念思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每每总要隔上三五日才肯见殷琅。未到约定好的日子,纵是殷琅寻遍了那处府邸也找不到念思的人影。

    这番回去,殷琅是下了决心要彻查念思的隐情,若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由他帮忙解决也就是了,总不能让他两个同在一城却偏生要想念几日才能相见。

    奈何天不遂人愿,殷琅这次回家却被一桩事牵绊得不能脱身。

    ……

    “母亲,儿不愿去那劳什子宴会,您也知道儿的朋友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若是您要寻那精通斗虫养鸟,喂鱼赏花的,儿能够立时给您找来一排。这吟诗作画的风雅事,您何必逼儿去煞人风景?”

    华昌公主看着自己俊朗非常贵气逼人的儿子像个无赖般扯着自己的衣袖撒娇卖痴,气得一口郁气梗在心口,纤纤玉指戳着殷琅的额头,凤眼一瞪怒道。

    “不孝子,你是想气死我?打小你就聪慧,你大哥开蒙比你早两年,待到你入了学先生唯独对你青眼有加。谁知后来越长越不成器,你在外头胡来我与你父亲倒也未曾担忧,都道你有分寸知进退,未曾让父母为你cao心担忧你会变成个纨绔子弟。”

    “谁知你甫一加冠就敢跪在我俩面前直言自己是个断袖!好,你是幼子,又不指着你延续香火。我与你父亲想着若你能快活一世,找个男子也未尝不可。可是殷琅,五年了,你照旧在外头胡天胡地,当初说的倒好听,什么要找一知心人,现在人呢?你母亲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殷琅听着母亲连珠炮似的指责,苦笑着说不出话。

    华昌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妹,比皇上小了十多岁,从小被皇上太后护在掌心,又嫁得如意郎君生育两子,一生可谓顺风顺水,因此即使幼子已经二十有五,她依旧是年少时那被娇宠出来的烈性。

    殷琅不愿直面母亲的锋芒,本想如往常一般搪塞而过,谁知华昌公主柳眉一竖拦着殷琅不许他离去。

    “殷琅,现今皇兄治下世风开明,断袖之事虽不平常但也不会惹人侧目,以你身份,我与你父亲又不会横加指责反对,你若能寻到那心悦之人便赶紧安定下来。上月你大哥的嫡次子都已经出世,你仍像个浪荡子似的成天在外头晃,却不是平白让我替你忧心?”

    成家立业,华昌公主不指望宠爱的幼子有什么惊人的成就,然而作为母亲的心,总是盼着儿子能有个足以安居的家,有个知心的贴己人,不至于日后桑梓不在时孤零零独一个儿在这世上飘摇。

    理解了母亲的意思,殷琅心下一松,如今有念思在,母亲的担忧迎刃而解,只是现在自己也不知念思的详细情况,一时之间无法同母亲说明实情。

    本想要开口拖延些时日,但华昌公主似是铁了心,殷琅的解释一句也未能说出口就被赶回了自己的屋子。看着堆放在桌面上的各色请柬,殷琅苦笑一声无法可想,他母亲的性子他最是明白,母亲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最好还是顺着她来,不然便说不准会有怎样的后果。

    想透彻了这些,殷琅随手捡了份瞧着最是金尊玉贵的请柬,随意翻动几下看了看日子就拍板决定。毕竟只是走个过场,权当去蹭一顿饭食也就罢了。

    殷琅连这请柬的名目也未曾在意,就甩了甩手准备着人去寻念思的根底。

    母亲选的宴席,总不至于出什么纰漏,殷琅就这般想着。

    ……

    到了赴宴的日子殷琅一早被母亲派来的下人唤起,强行被带去好生装点了一番,他看着母亲身旁的大丫鬟将一枚双凤同飞纹的比目鱼玉佩挂在自己腰间,忍不住无奈摇头。

    “巧心,我又不是去卖弄颜色,何至于此。”

    “二公子说的轻巧,却不知公主有多挂心此事。这宴席是华妍郡主牵头做主,言说是近日来得了域外好些个珍奇花果树木,实际但凡有些门道的人家都知晓,郡主是要为其幼女谋一门亲事。”

    巧心说着话,又将一枚通体莹白的纤细竹节玉簪插进了殷琅浓密乌黑的发丝之间,为他挽起一个时兴的发髻。

    “二公子又不是不知公主在闺阁时与华妍郡主那些纠葛,您就权当体谅公主殿下,为她长长脸面罢。”

    “华妍姨母?是了,若依该是到了许人家的时候。”

    殷琅点头,华妍郡主是先皇亲弟的女儿,当今圣上的堂妹,与自己母亲又都是名动京华的贵女,少不得时时被人并在一处比较。华昌公主又是个好拔尖儿的主儿,自然与华妍郡主有些棋逢对手的意思。

    哪怕儿子都这么大了还在较劲儿呢,殷琅失笑,望着镜中称得上风姿卓然的面孔,挑唇一笑。

    巧心将他收拾妥当,最后递给他一枚浓翠清透,以金丝包边的扳指,殷琅把玩着那枚扳指,忽然想起一事。

    “巧心,这宴上,不会有钱卿若罢?”

    巧心近乎不敬地白了殷琅一眼,言语之间颇有些叹惋的意思。

    “您可放下心吧, 便是您想见,现下怕是也见不到了。”

    犹豫了一下,巧心一边理了理殷琅的衣领,一边低声劝了几句。

    “二公子,不过儿时玩笑,何必记仇到今日。钱公子这些时日来,却也不易得很。”

    殷琅含笑的眉眼都冷厉下来,微微抬手止住巧心话头,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冷淡开口。

    “钱卿若是何等人物,岂是你家公子高攀得起的?”

    巧心也不再言语,目送殷琅离去,望着那笔挺的脊背,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直晃得那相思红豆的耳坠子摇摇摆摆。

    “冤孽。”

    一声清浅的叹息随着熏香的烟气飘散在虚空中。

    ……

    殷琅坐在马车上,双目闭合,手中却是死死攥着先前巧心塞给他的碧玉扳指,用力之大,直将他掌心硌出来一片通红的印子。

    钱、卿、若。

    这三个字轮着从殷琅的心头滚过,仿佛有刀锋与烈焰卡在喉头,教他无法念出这人的名字。随之而来的,是那些被强行压抑,却又经年未熄的怒火,如冰盖之下炽烈的岩浆,终将等到爆发的一日。

    他与钱卿若,当得上一句,说来话长。

    彼时殷琅还是个不知世事艰难,不懂愁绪滋味的正经纨绔少年,不似兄长的勤学上进,他满脑子装的是如何躲过先生的授课,去同一众伙伴听个小曲儿,斗个蟋蟀。

    而钱卿若,却是华妍郡主最成器的儿子,又因为两人年岁相当,母亲常常拿来同他比对。

    原也无甚,在少年时的殷琅看来,两人不过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怎奈何华昌公主起了较劲的心,时常让殷琅同钱卿若一道学文习武,但凡钱卿若做得好的,她便也想要殷琅尝试一番。那些时日,殷琅可谓苦不堪言,最后到底还是在他的父亲,华昌公主的驸马亲自劝说下,殷琅才能得了解脱。

    只他虽是摆脱了那些个课业,却再没有摆脱那个惯常处在一处的人。

    经年累月,直到如今。

    钱卿若比殷琅大了一岁有余,但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那时习武,总支持不到最后,殷琅胜得过钱卿若的地方不多,于习武一事上与人较量偏又胜之不武,便只能梗一口气在心头。

    若仅如此,便也罢了。

    那一个夏日,许是日头过于毒辣,殷琅眼睁睁看着钱卿若打了个晃儿就要栽倒在地。

    他伸了手去接。

    后来殷琅时常想着,若是他那时没有动作,任由钱卿若摔在地上,又或是等着家仆将他抬到房间里,而非自己亲自动手,那么到如今,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奈何世间没有如果。

    当时的殷琅双臂一展便将人稳稳接住,直接抱着这具瘦削的身体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去了里屋。那时候钱卿若的手软绵绵地垂下,荡荡悠悠间被殷琅触及,让殷琅感觉到一片惊心的凉意。

    那仿佛自钱卿若骨子里渗出来的凉吓到了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殷琅,他一边抱着人狂奔,一面高喊着让人去请太医,着实将满府的奴仆惊得人仰马翻。

    现下殷琅回想起来,只想回去抽那时傻得可笑的自己两个嘴巴。

    但当年的殷琅的的确确是个带着些稚气天真的良善少年,他亲眼看到钱卿若在太医手下被折腾得气息奄奄的模样,又被开了数剂浓黑的汤药,忍不住生出了怜悯的感觉。

    他凑到钱卿若的病床边,拉过他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热度去暖他。

    自那日后,殷琅时常有意无意护着他眼中的“病秧子”,一道习武时也让武师顾及着钱卿若的身体,还将自己带来的凉果点心分给他,本来存着的那些一争高下的心思也因为钱卿若的体弱而尽皆消散了。

    若能一直如此,倒也是上天成全了两人朋友之谊。

    若不是,若不是那一日……

    殷琅再度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碧玉扳指,上好的玉质在他手掌中发出咯吱的轻响,缠绕的金丝纹路在他的手心压出了一道道细细的红纹。

    十四岁那一日,哪怕已经过去十余年岁月,如今回想,仍旧能教殷琅动心忍性。

    彼时华昌公主有意为他订一门亲事,三五不时借了各种由头邀请有适龄女孩的各家上门相看,殷琅虽不大热衷,但少年知好色而慕少艾,到底存了些期待的心思,偶尔也会躲在墙头偷偷去看那些被长辈带着行着一丝不苟礼节的妙龄少女。

    到今日殷琅依旧记得那天来府上做客的是安国公府长房的嫡孙女,一个文静知书达理的少女。

    母亲对那女孩儿很是满意,那已经是第三次请她同家人一道来前来,甚至还一并邀请了那女孩儿的兄长,希望借此为由让殷琅也来相看一番。

    殷琅本还有些生疏与扭捏,但在母亲的百般催促之下还是打算厚着脸皮去与女孩儿的兄长攀谈一阵,但还没等他见到那人的面,却教他撞破了那件直到今天回想起来仍能给他带来锥心刺骨恨意的事。

    钱卿若,同殷琅一处习武学艺,殷琅百般顾及照顾着三余年的好友,带着那种独属于他的淡然超俗的表情,对那女孩儿的兄长一字一句说出对殷琅的贬损与不屑。

    手心的隐痛逐渐扩大,殷琅却自虐般将扳指攥得更紧。

    一阵眩晕感袭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那个夏日,那个被残酷的现实割得遍体鳞伤的夏日。

    “殷琅此人似是金玉其外,但六艺不精学问不成,只有武艺一道尚可,但以他公主之子的身份,将来想要于战场上搏一份功名也是虚妄。更何况他性情未定,对待男女之事放浪不羁,并非是令妹那般书香女子的良配。而且前几日……”

    殷琅的耳边仿佛出现了幻声,一时是钱卿若诵书时那清朗疏淡的嗓音,一时是他眼前贬低着自己时不屑与轻视的声音。

    他看着钱卿若纵然年少却已经初显清俊的侧颜,带着怎样的轻忽与不屑,将自己的一切贬入尘埃里。

    十四岁的少年,未必知道什么是心痛,却已经明白什么是背叛。

    那一刻,年少的殷琅躲在假山背后,想过出去厉声质问,想过将钱卿若揍得鼻青脸肿,甚至想过将他拉入湖中同归于尽。

    但是在被假山石划破了手掌后,看着掌心两道殷红的血迹,殷琅只是从假山背后转出,甚至还有闲心扔出一颗石子昭示自己的存在。

    看到殷琅的那一刻,钱卿若瞬间煞白了面庞,精致俊秀的脸孔失了血色,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十余年过去,连钱卿若的面容都已经有些模糊了,但殷琅仍旧记得那时看到钱卿若惊慌失措模样时,心中那份报复般的快意。

    少年时爱恨,最是刻骨铭心。

    自那一日过后,殷琅再不肯见钱卿若一面。

    没有愤怒,没有报复,只有强硬的孤绝与疏远,硬生生要将这个人从此割离出自己的整个生命。

    无论是母亲的询问还是兄长的劝诫,殷琅强硬地将一切与钱卿若相关的东西隔绝在自己之外,拒绝接受哪怕一丁点。

    时日久了,也就无人再不识趣地提及。

    十四岁,二十五岁。

    十一年。

    未有一面。

    殷琅看着自己掌心的道道红痕,只觉那股痛意,似乎从十余年前穿过了浩浩荡荡的岁月,直到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