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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穆芳生九岁时穿过的外套

    并不悲伤,也不愤怒。

    灵魂和身体被撕成两半,身体如同脱在这里的空壳,穆芳生却不知道真正的自己藏去了哪。

    眼睛干涩疼痛,一滴泪也没有。

    许久,回过神,视线胡乱寻找了好半天,终于定在秦悦脸上。

    他的嘴唇翕动,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突然间忘记了怎么说话,于是强迫自己开口,像个哑巴一样“啃啃”好几声,终于发出声音:“你……你不是说放、放过我爸……”

    “我这个人,一向说话不大算数。”秦悦注视着他,眼底闪烁着疯狂,突然伸来手臂死死抱住了他。

    穆芳生没有挣脱,他几乎完全不能动了,双目涣散地盯着半空中不存在的一个虚点,听见秦悦的声音贴着他耳朵响起:“真可怜啊。”

    他眨了眨沉重的眼皮,无意间瞥见被秦悦随手放在地上的枪,大概脑中还残存了一丝理智,他开始吸气,氧气让麻痹感稍稍褪去,秦悦哄小孩一样一下下拍打他的背,少倾,要放开他的间隙,穆芳生以最快的速度扑向那把枪。

    握住它便立即转轮,手往起抬去瞄秦悦的同时摸到了扳机。

    “绍帕!”

    离二人最近的一名马仔冲上来,一脚踹在穆芳生肩头,枪响了,打中了那名马仔的肋下。

    其余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抓住他,穆芳生的手指几乎要被掰断,骨节嚓嚓作响——那些人卸了他手上的枪,而他的手因捏得太紧,被金属棱角划擦出刺目的血痕。

    秦悦扫了眼中枪倒地的马仔,再度望向穆芳生:“可惜,是把左轮。但凡不是,我可能已经死了。”

    类似飞机起飞时的轰鸣炸响,起初,穆芳生只以为那是幻觉,直到声音越来越近,他条件反射地看向声源方向,玻璃门在他看过去的刹那布满蜘蛛网似的裂缝,“哗啦”一声,玻璃尽数粉碎——劲黑色的库里南直直撞毁书店大门,冲进室内!

    隔着车前挡玻璃,穆芳生看见了熟悉的人影,他的心脏终于得到供血,重新开始自主跳动,灵魂和身体合二为一,可他的意志力却只能撑到这儿,模糊的视野虚晃两下,变成漆黑一片。

    十五分钟后,警笛随红蓝警灯一路狂飙而至。

    一向以快着称的水城禁毒支队最先到达现场。

    秦晚第一个走进书店,当即心一沉——比他想的还要糟。

    库里南不愧是能作总统座驾的第一越野,生生嵌进屋里半个车身,撞掉的保险杠弯成了曲别针,车头愣是没怎么变形。

    库里南没什么损伤,书店已是面目全非。

    如果只是建筑被破坏,那也还好,一走近那个染着大面积血红的屏风,秦晚就嗅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他做好心理建设,绕到那扇国画屏风里面——全是身上穿着褐色围裙的店员。十来个人,都已经没了气息。

    这么多死人,饶是他在缅甸那几年也没见过。

    秦晚叹了口气,继续往里走。

    看清贴墙而坐的那人,秦晚瞳孔倏地一缩。

    “穆书记!”

    明知前额中弹没有存活的可能性,他还是抱着侥幸,伸手探了探穆康书鼻息——没有奇迹,穆康书的视网膜出现了浑浊迹象,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穆康书身上仍是那件亘古不变的朴素中山装,头上戴了一顶灰色前进帽。

    帽子歪了,秦晚却不能伸手给他正一正,怕破坏案发现场。

    其实他们私底下开过老穆的玩笑,说老穆衣柜里大概有二十来件中山装,来回换洗着穿。

    穆康书任职公安局局长时,秦晚还在警校上学。

    二人没什么交集,但他和小穆做了四年舍友,水城公安系统有这么一位公安局局长升到了市委书记,大家不说对穆康书的功勋倒背如流,也是提起来就能聊上半天。

    清廉了一辈子,人到暮年,落得这么个下场,谁见了都不过好过。

    窸窣的声响在角落响起,秦晚看过去,发现居然是屠钰,他怀里抱着穆芳生,缩在墙角,肩膀微微打颤。

    “屠钰?”

    这小子双目通红,虹膜完全暴露出来,睁着一双眼看向他,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对方忽然收拢手臂抱紧穆芳生朝他嚷:“别过来!”

    “什么他妈的别过来,”秦晚气不打一处来,“你怀里那个是老子兄弟!”

    穆芳生闭着眼睛,汗湿的碎发黏在额头,连眼皮都没有任何颤动,俨然是昏迷状态。

    看外表看不出明显伤口,秦晚只好站住脚问:“我不过去,你告诉我他受没受伤?”

    屠钰低下头,搂住穆芳生的手臂还在抖,骨节一直因紧绷而泛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没有……”

    警笛声就在咫尺之间,秦晚皱起眉揉搓自己的眉心:“一会儿人该多了,你先带芳生去医院检查。”

    见屠钰还在那儿蜷着不动,他扯嗓子喊起来:“去啊!跟我说话都费劲,一会儿人全到了你怎么办!”

    屠钰像只被摁下开关的木偶,紧贴着穆芳生试图起身,正常人应该站起来之后再抱人,可他两只手压根儿没离开过穆芳生,就这么打横抬起怀里的穆芳生,视线环顾一圈,看见那辆库里南,机械地朝它走过去。

    秦晚刚想出声制止,看这小子的样子又忍住了——破坏现场就破坏现场吧,当务之急是让他俩先离开这儿。

    库里南从书店大门倒出去,碎玻璃噼里啪啦落了满地,有警车要上去拦,刚打舵转方向就被横在车头的秦晚先拦住了,同事的车窗降下来,秦晚道:“穆队受伤了,让屠钰先送他去医院。”

    警车纷纷避让,将路空出来,库里南轰着油门驶出大院。

    警戒线立即绕着书店划出封锁区。

    躲去楼上的幸存店员被警察一一带下来,顿时哭成一片。

    秦晚站在满地狼藉的一楼中央,无意间和穆康书睁着的眼睛对视上,那对犀利睿智的眼睛再也不会有任何神采,他叹了口气,移开视线:“穆书记,这他妈到底是谁干的。”

    刑摄和痕检员拿着设备下了车,他刚想找张椅子喘口气坐会儿,禁毒支队一名缉毒警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秦队,小段哥来了,挺着急要找你。”

    秦晚转身就朝院外走去,果然看见警戒线外的段景行,都不用他招手,他一出来,段景行就看见了。

    “媳妇儿。你怎么来了?”

    俩人隔着一条黄色的警戒线,段景行攥住他的手:“打你电话你一直不接。”

    “来个急活儿……”借着路灯,秦晚骤然看清段景行下颚一道矩形红印,他接触过许多绑架案,段景行脸上的红印极像暴力撕扯胶带留下的,他抬手覆上那些印子,一丁点力气不敢压过去,“怎么弄的?”

    段景行摇摇头:“刚才我从电视台出来,想给其他人买奶茶,有人抓了我。”

    秦晚瞪大眼睛,心脏差点吓脱腔,但段景行朝他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继续说了下去:“那男人看着四十多岁,他听别人电话里喊我‘段老师’,问我是不是姓段,然后就把我放了。”

    “我听那些人叫他‘绍帕’。”

    正巧要去录口供的女店员从秦晚身后路过,她猛地站住脚,抽泣还没停下便开口搭话:“刚才……来书店的那个凶手……我听他带来的手下也喊他‘绍帕’。”

    秦晚执行卧底任务时在缅甸待过的那7年,让他基本能听懂五花八门的当地话,他皱起眉道:“绍帕不是人名,Sawboa,掸语发音,意思是掸族自治城邦领导人。”

    “宝贝儿,我联系个画像师,你先跟我回一趟警局。”

    段景行点点头。

    画像师刚按段景行的描述画出轮廓和眉眼,于国良赶到,瞄了眼画纸,突然面色凝重地坐在了电脑前。

    他通过权限登录内部网,下载了一张照片之后,打印出来,将那张纸摊在段景行面前。

    照片上的男人二十岁出头,英俊阳光,微笑时两侧唇角各自缀着一个浅浅的梨涡。身穿83式橄榄色警察制服,帽徽上是蓝盾国徽,下部分为金色长城。

    那年代寸照的背景还是红的。

    于国良沉声问:“是不是这个人?”

    段景行:“我见到的人没这么年轻,除了年纪,轮廓胖瘦和五官,都和他是一样的。”

    秦晚看着于国良神色,忍不住打岔:“这人是谁?”

    “他叫秦悦,”于国良道,“曾经是一九八九年……全国公安战线二级英模。”

    水城市中心医院,单人病房。

    清晨6点22分。

    天蒙蒙亮起来。经过一夜的暴雨,白天阴沉且不通透。

    窗外的树枝东倒西歪,绿叶掉了满地,就连鸟窝也被毁的只剩下半个褐色的瓢儿。

    稍不平整点的路就存出一洼积水,路上水坑多了,一眼望去满目疮痍。

    屠钰甩好一支温度计,小心翼翼夹在穆芳生腋下。

    穆芳生后半夜发烧了,打过退烧针,睡了一会儿。

    皮肤摸着还是烫,屠钰怕他又烧起来,隔一小时便量一次。

    住院部大楼只剩下走廊里夜班护士的哈欠声。

    床单窸窣,一只手从中伸出来,扯了扯他的袖子。

    屠钰原本就没有困意,这下更是精神,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握住那只手,又不敢用力,轻轻道:“醒了?”

    病房里没开灯,昏昏暗暗的。

    穆芳生四处看了看,大概看明白是在医院,抽回手掀开被子,牵动静脉输液管一通摇晃,他瞥向手背上的针管,直接伸手将它摘掉,一簇血液倏地溅在手背——屠钰急忙摁住他手背针孔上方位置:“怎么了?”

    “我不想在这儿。”穆芳生说。

    他摁着穆芳生的手,一分钟后,确认针孔不再溢血,捋顺男人凌乱的头发,望着那双眼睛道:“那我们回家。”

    一开门,面包几乎要扑到他们身上。

    “自己去玩儿。”屠钰揉揉面包的头,跟着穆芳生拐进卧室。

    他知道穆芳生讲究,哪怕是最没心思打理自己那阵子,公寓里也只是乱,没有任何角落是脏的。

    穆芳生有点洁癖,一出汗就要洗澡,不洗澡就会隐约露出烦躁,工作日通常洗三遍,起床一遍,跑步回来一遍,晚上一遍。如果是休息日,这人基本要占领浴室,做了饭嫌弃油烟味也要冲一遍。

    水城似乎经常如此溽热。

    汗水晾干,再湿透,留下一层黏。

    “哥,我们去洗澡。”

    穆芳生没有反应,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屠钰试探着脱他身上的衣服,他便温顺地抬起手臂方便他脱。

    同香调的沐浴乳和洗发露一一涂上对方身体,确认花洒的水温不烫不凉,才敢淋向男人的肩,冲掉那些泡沫。

    泡沫顺着头发流进穆芳生的眼睛,屠钰迟钝许久才意识到,因为穆芳生就像个假人似的,没有躲闪,没有眨眼。

    他弯下腰,小心冲干净男人眼周的泡沫。站起来的瞬间,什么东西顺着眼眶溜出去,“啪嗒”砸在了穆芳生脸颊。

    这男人很疑惑地抬手摸了摸,又低头看着那滴透明的水珠,突然活过来一般,竟抬头望向他,举起手探了探他左眼眼尾位置上的微小瘢痕:“这里怎么弄的。”

    屠钰怔了怔,垂眼看着花洒,继续拨弄他的头发:“不记得了。”

    手垫着男人的头往后,对方的头也随之后仰,避免流水再次冲进眼睛,余光能感觉到穆芳生一直注视着他,于是他看过去,听见穆芳生问:“为什么避开我的视线?”

    “没。”

    “又来了。”穆芳生道。

    屠钰不再说话。

    手指拨过男人长到耳朵的发丝,发觉这么硬的发丝可能会扎耳朵,转身找来一把剪刀,咔嚓几下,又修了修他后脖颈上的发茬儿。

    重新冲了一遍,吹干。

    上了床,穆芳生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躺在他怀里,约么过了一个小时,屠钰以为他睡着了,本想抽出自己被枕到没知觉的手臂,对方突然睁眼弹起来。

    屠钰吓了一跳,只见这人几步走到客厅,没等他追出去,穆芳生已经领着金毛犬回了卧室,啪的关上门,伸手拧门锁,一直拧到最后一环再也拧不动,神经质地晃了晃门把手,一旁的面包小声咕噜,穆芳生低下头碰了碰面包的额头,转身回到床上。

    第一件事不是盖上被子,而是拎起屠钰的手臂,一条枕在脑袋下面,一条当被子那样盖在自己肩上,做好这些之后,还往里蹭了蹭,贴住他的胸膛。

    屠钰怔了许久后,轻轻在对方发梢上啄了一口:“睡吧。”

    两公里外有一间幼儿园,稚嫩的儿歌一直传到了这里。

    屠钰微微抬头,观察着穆芳生的脸,确认他没有任何眼动,是在深度睡眠,才抽出自己的手臂。

    缓了缓,他抬起手,覆在自己左眼眼尾上。

    那里原本有一颗朱砂痣,激光洗掉了。

    他放下手,极其缓慢地迈下床,一点一点打开衣柜,好在柜门弹簧合页质量够好,一丝声音都没发出。

    他的衣服大多数都在衣帽间,卧室里只有三两件当天要穿的,剩下的位置都被穆芳生的衣服占满。

    深灰、浅灰、深蓝、墨绿、黑色。穆芳生的衣服多是些沉闷的颜色。

    他伸手在最近见穆芳生穿过的一件深灰半袖上摸了摸,回头看了眼床上睡熟的男人,半跪下来,拉出底层的整理箱。

    箱子上面放着的都是叠得板板正正的床单,他的手往下伸,摸到箱子最底,抽出来一件童装牛仔外套。

    那是穆芳生九岁时穿过的外套。

    屠钰对气味很敏感,过了二十多年,这人衣服的味道就没变过,像被稀释的奶香,又有一点说不明的清幽香皂味。

    他将外套挂起来,在最显眼的位置。凝视它好一会儿,终是关上衣柜的门,回到床上,重新拥住睡熟的穆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