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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4

    到了柯宁住处。

    那一幢房子地处郊区,沿山路而上,隐秘孤远,几乎荒芜人烟。

    他不再奇怪任何事情。

    他不再意外柯宁的任何。

    直到柯宁打开一扇门,领他入内。

    他望着眼前景象怔愣,寒意从脚底蔓延。

    ……

    随后“哐”的一声,后脑传来剧痛。

    ……

    再次醒来,他躺在冰冷的地面。四周一片漆黑,头顶采光井被枯枝树叶遮挡大半,只余几簇光线投射而下。不远处,一只铜炉,三根线香,祭着一张黑白遗像、一个盖着锦布的黑色盒子。

    (我的jiejie,曾是他的未婚妻……但jiejie去世了)

    线香火光忽明忽暗,烟气沿着采光井投下的光柱袅袅升腾四散。

    他看着那张黑白遗像,几乎不用思索就确认,这就是她。

    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个昏暗的不见天日的地下室,祭祀已逝至亲的灵位,然后把他带来这里。

    脚步声一点一点地近了,随后“吱呀”一声,外侧的大门打开。

    柯宁的面孔出现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隔着上了锁的镂空防盗门,看着他。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身体疲乏已极,头脑疼痛欲裂,他的所有感官,明明都是麻木而迟钝的,却被莫名的感觉驱使着,朝门口挪动、起身、甚而费力地奔跑,一把抓着那铁门,朝着柯宁目眦欲裂。

    “放我出去!!!”

    “赎罪吧。”柯宁说。

    “我要你,跪在她面前,赎罪。”

    他是疯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疯子。

    “柯宁,你不正常,你已经不正常了。”小鹿说。

    “你知道,我不是他。”

    “你知道的。”

    他颤抖着说。

    柯宁爱着贺先生。也许爱得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深刻,那爱历经波折、充斥着病态的伦理、爱而不得的怨念,已经成为了一种,扭曲的怪物一样的东西。

    他把所有的恨,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哪怕明知真相,明知他不是那个贺先生“爱着的、恨着的、会容忍他的、与他有着无数纠葛”的贺兰玉。

    他忽的,也同情起他来。

    太可笑了。

    可说到底,这一切,又关他什么事呢。

    因为长着一样的脸,所以被夏管家带了回去;因为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所以理所当然地匹配进了那个他们赋予他的位子里。

    贺先生,为了那个人,背叛过他的未婚妻。或许。

    他不爱他的未婚妻,不爱柯宁,也不爱他。

    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

    这张一模一样的脸。

    贺先生会多看自己一眼吗?

    不会的。

    就像他说的那样。

    一个是“芝兰玉树”。

    一个是阴沟里躲躲藏藏的老鼠。

    所以他们的爱恨情仇,和他有什么关系。

    从头到尾,他都不过是个被意外牵扯进来的路人。

    他被关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被迫面对那个年轻女人的遗像和一抔骨灰。

    他看着那张黑白的相片。相片中的女人也好似在看着他。

    身上没有能看时间的东西,渐渐的,那从采光井中唯一透进的光芒都消失了。

    那种不知名的感觉,随着光线消失时间流逝,变得逐渐清晰。

    那是一种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极度恐怖。

    …………

    私人医院,高级病房中躺着一名形貌枯槁的妇人。

    输液卡上她的年龄不过五十出头,样貌却因为疾病而过度苍老,仿佛已经六七十岁。

    她带着氧气罩,晚期心脏病已经令她虚弱到近乎昏迷。

    柯宁陪护在她身边,从果篮中拿出水果削皮,当听到阿泰说的那句“我劝你不要那么做,毕竟……他是小念的亲生父亲”时,他突然抑制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水果刀,连肩膀都细细抖动起来。

    “你真以为,那个孩子是他的?”

    “……”

    病床上,他的母亲发出微弱的低吟,轻轻蹙眉。

    柯宁缓了两口气,将水果和刀子放回,起身走出了病房。

    “这是违法的,你这样做后面会出大事!”阿泰看着他,许久才说出这句话。

    “配型已经成功了。”柯宁靠着墙,“一个这样的人,却能够同时救下我的母亲和孩子。你不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吗?”

    “你……”阿泰眼神中挟带着不可理喻,“夫人的情况你清楚,她已经——”

    “我想让他死!”柯宁忽的说,“我想让他死,让他死让他死让他死让他死让他死让他死!!——”

    “你清醒一点!”阿泰低喝,皱眉看着他:“贺昀之不会放过你……”

    “放过我?呵呵,有本事他杀了我!就让他杀了我!”

    结束吧。

    …………

    眼前景象走马灯般一路变幻着。

    小鹿整个人轻得好似要飞起来。

    一会儿是在安静的疗养院;一会儿是初来乍到那座庄园;一会儿是贺先生或亲近或疏离的面庞;一会儿又是碧螺湾宽广无人的房间和窗外一望无际的海域。紧接着,眼前景象变作来来回回的医生、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充斥了各种指标仪器的空房间……

    回去、回去……要回去。他对自己说。

    为了留下所付出的代价,已经超出太多太多了。

    是他太过愚蠢。

    曾经在奥地利的疗养院住了三年,虽然没有庄园的富足与香甜,却简单又纯粹。

    或许,无法再回到那里了,那么就去一个类似的地方,一个不再有任何人认识他、能够重新开始属于自己新生活的地方。

    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

    窗外洒进一簇日出的暖光,温热地覆在手背上。

    门外有隐隐约约的人声。

    但一时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没一会儿,推门进来一个熟悉的略胖的身影,正是黄助理。

    见他醒来,黄助理面色一缓,赶忙上前了几步,说道:“你醒了啊,有不舒服吗?要上卫生间吗?”

    小鹿摇摇头。

    黄助理几不可见地停顿几秒,随后嘴角挂上几分笑来:“手术很成功……虽然ICU多住了几天,但总体指标都是正常的,很快就能出院了。”

    “……”

    “先生处理完那边的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小鹿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一时却没能发出声音。大概是那几天被关在地下室,一直发疯似的叫喊,真把喉咙喊坏了。

    青天白日的,想起那个地方,还是忍不住恐惧。

    黄助理欲言又止,观察着他的神色,又道:“肝脏有自愈的功能,好好休养,会恢复得和以前一样,你不要害怕。”

    小鹿摇了摇头,他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想让先生不要再来了,因为他已经决定要走了。

    在自己彻底成为一个笑话之前。

    趁着此刻心脏或许是因为药物而正麻痹着,没有太多情绪时。

    就这样让他的面容在自己脑海里渐渐淡去。

    往后余生,都不要再记起了。

    “手机。”他试图开口,但喉间剧痛,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我一会帮你问问柯宁家佣人。”黄助理说。顿了顿,又道:“你嗓子不舒服?手术时气管没插好吗?……我看柯家私人医院的医生技术也不怎么样。”

    忽的传来叩门声。黄助理又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柯宁和拎着保温桶的秋姨。

    黄助理顿了顿,走出门外几步,接着把身后门掩上。

    多年秘书工作养成的职业素养令他没有发作,保持着平静说道:“柯少爷,我可以问一句,为什么你带走他后拒接我电话?你差点让我无法与贺先生交差了。”

    “哦,因为这是我的家事。”

    “但他并不是你——”

    “地址后来不是给你了?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柯宁道。

    秋姨在一旁轻声道:“如果他醒了的话,我去照顾一下。”

    黄助理无奈想多说无益,事情也算尘埃落定,最后只道:“他手机在哪里?”

    秋姨道:“我晚点给你带过来,他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

    小鹿拿到自己的手机,摸索着。

    那是一个除了打电话发消息,其他功能都没怎么使用过的手机。这些年对外界信息闭塞,几乎已经与社会脱节了,他从未在手机上购过物,也从没定过票。

    搜索路线,查询订票的方法,绑定手机支付,慢吞吞的,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而这件事,为避免横生枝节,不适合去询问熟悉的人。

    黄助理对他嘘寒问暖,很是照顾,期间也聊天宽慰。

    “贺先生这个人,即便只做普通朋友,其实……也挺好的。”最后他这么说。

    小鹿拿着手机,思绪被这句话拉回。

    普通朋友?不可能的,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象中点头之交的普通朋友贺昀之,会比想象中此生不见带来的痛苦更甚。

    他的声带疼痛,也就顺理成章地可以不说任何话。面对着黄助理,他微微调整了一下手机角度,继续看地图,记路线。

    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醒来就摸索手机,累了就睡觉,也见过柯宁,但没有那种预想中的愤怒,也没有了一开始的疯狂崩溃与委屈,他甚至没有再去想贺昀之。

    一开始以为是虚弱或是药物的缘故,后来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被遗像上柯柔的脸取代了。

    醒来时见缝插针、睡着时铺天盖地……

    她如同不散的冤魂,挟带着令人恐惧和不安的幻象,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