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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

    “你说,最近真是流年不利,对吧?就没几件好事情。”穿着黑色礼服的omega贵妇脸上满是郁色,口吻中却遮不住与担忧惊恐并不相干的兴致勃勃。

    很快就有人接她的话:“不是这个侯爵死,就是那个伯爵死。真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诅咒,这么吓人的。”

    “最近那个惠纳利家族的小伯爵不也没了嘛。说是赫兹特家的浪荡子弟非法驾驶撞上了他,年纪轻轻就这么离开人世了。我好像还认识他的父母来着,也是不幸。这一家子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另一个贵妇折扇掩面,感慨万千。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立马滔滔不绝起来:“说是赫兹特家族就没什么可奇怪的。冯赛遗留下来的,那风俗习惯实在是叫我不敢恭维。就算是非要高人一等,也不应当与我们相提并论。他们不就是有些臭钱?要我说,女王陛下还留着他们真是……”

    站在他身边的他的夫人立刻打断了他:“好了,说话有点分寸。”

    Omega贵妇又说道:“听说那小伯爵的勋臣竟然还活了下来,大难不死呀。”

    中年男人不屑于夫人的不解风情,把她的话立马抛诸脑后:“哼,要我说,这勋臣合该替主人赴死的。联合学院现在都没好好教这些勋臣什么是真正的荣耀吗?真是世风日下。”

    他还不满足:“别说我狠心啊,虽然勋臣也是贵族后裔,只是他们父母非要和平民、和冯赛、伏伦那些不入流的贵族通婚生子。啧啧,不识抬举,他们的后代落到给我们做牛做马也是自找的。”

    “吕格侯爵,晚上好。”一道华丽的声音骤然响起,让中年男人的心一下子悬起。

    只见那个吸血鬼似的、朱诺格的爱德华向他举起酒杯,那滑动的酒暗红如干涸的血液,恰是与这位年轻公爵的双眸一般的骇人颜色。

    明明是个alpha,他却白皙得近乎病态,让那些自负肤白貌美的omega们见了都为之汗颜。脸上还有不明显的红晕,嘴唇也沾染了红酒的颜色,总之没有一处像是光靠遗传就可以简单造就的。被他注视,像是被不属凡间的精怪打量。

    “啊,这不是翡柏那公爵嘛!真是很久没见了。”吕格侯爵也举杯向他致意。

    爱德华·朱诺格的笑容把在场的几位贵妇人迷得五迷三道。“吕格侯爵,上次见到你还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呢,如今看侯爵你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还真是让人喜悦……今天是家父家母的纪念宴会,各位能来赴约是我的荣幸。”

    “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是忘不了老公爵这个朋友,他故去这么多年了,我至今都十分伤心呢。”吕格侯爵垮下脸捂了捂胸口,痛心疾首道。

    爱德华似乎是被他滑稽的表演逗笑,半开玩笑地说道:“呵呵呵,女士们,这真是奇了。我父亲当年不过是和吕格侯爵在一个酒桌上吃过一顿饭,那时候还有其他人,吕格侯爵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要是我父亲还健在,恐怕也要惊叹于他的记忆力了。”

    吕格侯爵本人略略弯了弯腰连连称是,站在身边的夫人的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好了,我就不开玩笑了。女王陛下到达之前,各位自便就是。”

    爱德华抽身就上了旧宅邸的二楼,他口中尚未到达的女王陛下,早就已经在二楼的会客室宽坐,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典型的拉斯波朗,眼高手低的家伙,”爱德华漫不经心地瞥向楼下花园里还在唠叨的中年男人,蔑笑起来,“真是个行走的笑话。”

    “整天要应付这些人,不轻松吧,爱德华?”伯纳笑着挑起眉毛,“先坐吧。”

    爱德华坐下后整理了下衣服:“倒不是多累,见得多了就没什么好难受的了。这点还要感谢您对我的栽培,要不是您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把我送去联合学院担任监察官,我也不可能在这方面有所成长。”

    伯纳很是欣慰,不无骄傲地拨了拨头发。“你那时候还非要说没用呢,果然是长大了,爱德华。要是看到你现在如此出色,你的父母想必会很高兴的。”

    爱德华仍旧是风轻云淡:“我尊敬的女王陛下,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算得上是没有行差踏错。唯一让我不堪回首的就是我的父母,这到底还是因为,在我还无力扭转乾坤的时候,命运待我残忍无情。”

    伯纳深以为然,赞许地微微点头。

    “您曾经说过,我的父母是欲望的奴隶。一点都没错,他们在追逐中都选择抛弃自己的尊严,一味地沉沦放弃思考。一个失败的瘾君子,还有一个毫无羞耻心的疯女人,怎么会在意我这个诞生于这段畸形关系的产物?”

    “我明白你的意思,爱德华。”

    陈年往事似乎在伯纳的脑海中一页页翻过,伯纳的笑容随之更加肆意地绽放着。

    “如果我的父亲没有放那一把火,将一切付之一炬的话,总有一天我也会替他了结这一切的。对他们二人来说,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更不想让他们开心。不过,我已经做到了,”爱德华用手帕包起果盘里一颗饱满红艳的草莓,亲自向伯纳递去,“父亲要是知道我如今为您效力,当初让他一败涂地的人,估计能气得活过来。”

    “你可真是机灵,爱德华,”伯纳掩面笑出声来,接过他奉上的草莓,很是优雅地品尝起来,还不忘记打趣,“要是真把他气活了,你不是更苦恼吗?”

    “您说笑了。不过话说回来了,我还是有得感谢我父母的地方。”爱德华拂去手背上新鲜草莓滴落下来的水珠,“要不是他们遗传给了我一副好样貌还有高量级信息素,即便有您的栽培,恐怕我也很难做到无往而不利。”

    “实在不必谢他们。呵呵呵呵,这是他们欠你的,也是命运欠你的,爱德华,”伯纳往后一仰,骨子里的傲慢都渗了出来,“但凡我们有什么不快,都是命运亏欠我们的,当然要找它拿回来——无论任何代价。”

    “默理斯,默理斯!醒醒,醒醒!”

    那呼唤声一下子把梦境撕开一个口子,让整个世界拖泥带水地清晰起来。

    默理斯从混沌喧闹中惊醒,下眼睑上残留的水光打湿了细碎的睫毛。

    他坐起来,感觉衣服都冰冰凉凉地贴在皮肤上的。他一抹额头,指腹上一层汗渍。“爱德华……你回来了?你不是去参加什么宴会了吗?几点了?”

    有些暗的灯光铺满了半跪在床前的alpha的脸,令他那么凌厉美丽的眉眼都温软柔和。他还穿着正式的三件套西服,脸上带有不容易察觉的倦意。

    爱德华的每个字带着不忍打扰的力度:“现在是夜里两点钟。默理斯,你做噩梦了。我才回来没多久,就听到了你的尖叫。”

    “是吗?”默理斯勉力一笑,“我想不起来了。一开始的那几天我天天做梦,真恨不能找个人把我打晕好了。后来虽然也能睡着了……总之,对不起,你一定很累了吧,赶紧去休息吧。”

    “衣服都湿了,这样睡觉对身体不好。你先把衣服换了。”爱德华轻拍着默理斯的手背,把干净的睡衣递给他。

    默理斯没有接,下意识地手指扯开身上衣服的前领子。暴露出的那一小块的皮肤缀着细密的汗珠,还没来得及让人细数,默理斯就埋下头去嗅闻,发丝一垂落,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汗水散发出微微酸臭味,熏得默理斯皱着眉摇头:“我想我先去洗个澡比较好。爱德华你回去休息吧。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待会儿洗完澡我会换的。”

    他从被窝中抽出双腿。那两截小腿上面,横七扭八的是大小不一的、正在结痂的伤口。爱德华抬起手,想要去抚摸那断断续续缠绕着默理斯小腿的、凸起的狰狞纹路。

    可是beta没有注意到,他站直身子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往浴室走去。

    他很快就冲完身子,随随便便罩了件浴巾,腿上还滚着水珠呢,魂不守舍就单穿着内裤往外走。

    “爱德华,你……怎么还在?你不休息了?你难道不累吗?”

    高大的alpha正很勉强地别着身子,半靠在没有人躺过的那一侧的床头。透过朦胧黯淡的光,alpha的神情披了一层水雾,默理斯只听到他似乎是带了困意的声音。

    “这个不重要。快点把衣服穿好吧,别着凉了,默理斯。”

    Alpha的视线逐渐清明,双眼毫不避讳地上下观察着默理斯,仿佛得亲眼看着他穿好衣服才放心。默理斯眨巴了两下眼睛没有说话,拣起睡裤立马套上了,坚持没把身上盖着的浴巾卸下来,很别扭地套上衣服后才把浴巾从睡衣和热乎乎的身体间抽出去。

    默理斯重新躺回床上,爱德华没有离去的意思,反而把腿搭在了床沿,侧着身子面向默理斯这一侧,折起左臂架在枕头上,显然是在凝视着默理斯。

    “伤口,还会疼吗?”爱德华问。

    默理斯傻傻地盯着天花板:“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了。只是结痂的时候会痒而已。这些小伤以前练习剑术的时候也经常有的,习惯了。”

    “那背上呢?”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都好的差不多了。只不过我看这个疤痕还是挺吓人的。”默理斯刚刚对着镜子看过,那块皮肤月球表面一样坑坑洼洼的,布满了像是抻拉后才有的松垮皱纹,像一张胡乱缝合好的新皮平白撑开在他那块死去的皮rou上。

    爱德华虚握住掌心。“我可以带你去修复的。”

    默理斯睡意全无,洗了个澡反而更清醒,于是就坐起来也靠在床头。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搓起被子一角,含含糊糊道:“以后再说吧。”

    “……”

    爱德华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了两个杯子和一瓶酒,两个人独处的空间里响起酒液与杯底碰撞的声音。

    爱德华拿着其中一个杯子,微凉的玻璃碰了碰默理斯的手背。默理斯没有拒绝,拿起就喝了一口。爱德华也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姿势,与默理斯并肩靠着绒布包裹的床头靠垫,两个人就这样喝着酒安静地坐了很久。

    无言中默理斯突然说道:“爱德华,我想留下这个伤疤,这个纪念了我失败的那一次勇敢的伤疤……虽然你总是安慰我,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明显开始醉了,爱德华想。

    默理斯继续摇头晃脑地絮叨:“你说,你需要我,我真的很高兴。总算有一个人为了我的幸存而欣喜。有人巴不得我死了,有人怪我没替伯爵去死,还有人根本不在意我……我很想活着,我活着,没错。可活着让我纠结痛苦,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捧着空了一半的杯子,似乎流下看不见的眼泪:“那些在联合学院与我交好的朋友,肯定也都知道这场不幸……可是,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只有你陪着我……告诉我我活着还有意义,你需要我,哪怕这个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很满足了。”

    听着他的话,爱德华想起那几日在医院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那几个勋臣,大约也都和默理斯差不多年岁。

    “默理斯,你醉了。”爱德华倾下身去要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杯子。

    默理斯的倔强来得突然,躲开他的手立刻一饮而尽。“我没事……与其说是你需要我,不如说我更需要你一点。我一直觉得,朋友之间也是不同的,总有一方索取的更多。我一直想保护索菲亚,尤其是在联合学院的时候,比起我需要她,她需要我更多。而你……”

    爱德华执着地直视他迷蒙的双眼。“而我怎么样?嗯,默理斯?”

    “看到索菲亚被人欺负我敢出手,但也就仅限于此了。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是胆小鬼。我一直自私地躲在你身后做那些不敢做的事。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说要和你做朋友。那时候真是……我那时候比现在胆子还大点,跑去招惹你。”

    默理斯说到这里,还对着爱德华露出了一个自嘲的微笑。

    “你现在就不招惹我了么?”

    爱德华笑得很认真,一只手从后面把着默理斯的脖子,前掌在那儿打了两下,倒跟抚摸似的轻柔。

    “我说过你可以尽情依赖我的。我说我需要你,这不是假话,更不是安慰你的托词。这是真的。我不管别人怎么样,或许只是他们并不是真正地在乎你,默理斯。毕竟这个世上,能与另一个人真正建立深厚感情的人不可能太多。”

    “是这样……我不明白,我常告诉自己,我跟伯爵说过,不必用‘够得上谁’来证明自己。但事实就是……”默理斯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舔了舔嘴角苦涩的酒渍。

    “除了剑术我身无所长,容貌没有非常出挑,也不足智多谋。除了能够忍受你的信息素之外,我根本不知道我有什么闪光点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好得像是世界上只要有你就一切都不成问题了。”默理斯抬起头,湿润的眼眶正好对上爱德华直白的目光。

    “我的一切愿望对你来说都不是难事,可是我又有什么能够给予你呢?”

    爱德华垂下的睫毛极纤细又浓密,像是覆着薄薄一层细雪的羽毛,轻拢着那两颗暗红色的眼珠子。分明这光线昏暗极了,Alpha的双眼却闪着明亮的光。

    他就这么盯着默理斯。默理斯并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就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爱德华凑了过来,搂住了默理斯的肩膀。默理斯在看到、感觉到那只包住了自己肩头的手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忍不住整个人小幅度地往上窜了窜。

    他不得不有些局促地看着爱德华,爱德华还是没有说话。默理斯还没缓过神儿来,就顺着爱德华的动作,像是很不成体统地这么靠在了alpha的肩头。

    Alpha收回手,让默理斯靠在他的肩上,耐心地观察他从僵硬到逐渐舒缓的体态,他没有克制地悄悄偏了偏头,侧脸虚虚地贴着默理斯头顶杂乱的头发。

    一切都静止了,幽暗的灯光、床头的两个还未完全饮尽的杯子、alpha和beta交叠的夹着酒气的呼吸、似是依偎的两个人,这一切都停驻了一般。

    可唯独有时间不识趣,快慢不愿让人判断——天边开始泛白了。这么点儿时间,就已经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