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郦水镇
2016 年的夏天格外的热，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中都能看见因高温而扭曲的虚影。 祁烨站在去往郦水镇的大巴上，衣服已经被汗湿透。 老旧的大巴一路摇摇晃晃，车内人满为患，司机将车内空间利用到了极致，座位中间的过道也都站满了人，人群你挤我、我挤你的，前胸贴着后背，动个手臂都非常困难。 车顶的风扇吃力地转着，却因为人群贴得太紧，没有带来丝毫的凉意，祁烨甚至觉得它吹出来的是一阵阵热风。 去郦水镇有一段路坑坑洼洼，开这段路的时候大巴整个都要颠飞出去，好几次急停让祁烨与站他前面的人来了个亲密接触。大热天的那人身上味道十分酸爽，冲天气味扑面而来，让祁烨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的行李箱因惯性前滚，撞上前面那人的腿，他等车停稳之后，将行李箱拽回，态度良好地跟对方道了个歉。只不过可能因为他冷着一张脸，看起来没什么诚意，反而像是在找茬。 站在祁烨前边那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皮肤黢黑、瘦得跟个柴似的，听见祁烨这看似没什么诚意的话，瞬间怒气冲冲地抬头瞪向他，但在与他对视了几秒之后便蔫了。 男人仰着头打量了祁烨几秒，骂骂咧咧地说了几句祁烨听不懂的话，然后推搡着周围的人硬是挤到离祁烨几步远的位置。 “哎呀，你干什么啊，挤什么挤，有没有点素质了，这车是你家开的不啦？” “臭娘们儿别吵吵，都是站着挪个位置怎么了，我又不是占了你座位。” “……” 那边已经因为换位置的事情吵了起来，两个人的声音在闷热的空间内异常刺耳。不知是因为心情受了影响还是别的原因，祁烨觉得听着这嘈杂的争吵觉得更热了几分。 他索性从兜里掏出了耳机带上。 “…… 我们都是被熔铸的动物 注定怀抱沙土 不必痴迷传说的甘露 我们都在被拐卖的归途 争先恐后匍匐 惹了一身惊艳的世故 ……” 耳机孔里林忆莲的声音婉转又悠远，仿佛下一秒就能将祁烨超度。在这悠扬的声音里，祁烨的意识也被慢慢拉远，他好像飞离了这辆热锅炉似的大巴，走在林荫大道，沐浴凉爽春风，人确实没有那么热了。 只是等到这首歌放完那俩人都没吵完，旁边几个人开始劝架，车内反而更嘈杂了。 “你个臭娘们儿给脸不要脸是吧，老子今天就教教你怎么说话！” “来人啊，打人了，大家来看看啊，这人偷摸我还要打人，讲不讲道理了！” 那骂仗上升到了白热化，切歌的间隙中祁烨听了一耳朵，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微妙。 怎么就演变成猥亵了……？ 但那个叫王二的男人动手的架势倒是真的，方才劝架的人现在却又都看起了戏来，眼看着男人高举着手，巴掌就要落在那个女人脸上，祁烨挤了过去。 “你个臭婊子，让你乱喊……嗯？” 那高抬的巴掌没能落下。男人的手掌不同于他干瘪的身材，掌心非常厚，手指满是厚茧，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的，这样一个巴掌下去，只怕女人的半边脸都会肿起。祁烨没想太多，飞快出手擒住了男人的手腕。 男人抽动了两下没能挣脱，转头看到祁烨顿时更加恼火，“又是你这晦气的小子，就是你这小子害得老子被这婊子纠缠，妈了个逼的，老子今天非得出这口恶气不可。” 说罢男人抬起腿踢了过来。周围的乘客怕被波及，硬是挤出了一个真空圈。 祁烨面无表情地将行李箱踢到自己身前，挡住了对方的腿脚。 他俯视着男人，并没有因为对方粗鄙的脏话而动怒，他眼神古井无波地俯视对方，过了会说道，“叔，别这么大火气。” 男人那一下脚踢是下了狠力气的，因此在踢到祁烨行李箱时所受到的冲击也是不容小觑的，更糟糕的是，他脚上穿的还是双拖鞋。祁烨漫不经心地想，这下估计对方大脚趾都青了。 “嗷——！嘶！你、你、你他妈的放开我！”痛觉传过来之后，男人发出了杀猪似的叫声，他下意识想要蹲下身抚摸受伤的脚趾，偏偏手还被祁烨拽着，于是只能不上不下地像条蛆一样地扭来扭去。 祁烨放开了对方的手。 大巴突然一个急刹，男人跌到了地上。 周围传来了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男人再也管不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拍打着车门吼着要下车，然后匆匆从车上跑了下去。 大巴停了一会，车上的人下了一批又上了一批，这件事情只是个插曲，很快便没有人再关心，那些围观的乘客见没了乐子也都收回视线忙起自己的事情来，没有人在乎刚刚那个破口大骂的男人，也没有人关注挺身而出的祁烨。除了那个刚才差点被打的阿姨。 “小伙子，谢谢你啊。”那个中年女人挤到祁烨的身边，说话的语气怯生生的，跟之前大喊大叫的她仿佛截然两人。 祁烨低头撇了她一眼，不冷不淡地回答，“不客气。” “小伙子，看你穿衣打扮，是大城市里来的吧，你要去哪里啊？”似乎是祁烨的回应给了女人他没那么可怕的感觉，女人话反而多了起来。 祁烨见她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只能关了音乐，回答她的问题，“去郦水镇。” 女人连连点头，“郦水镇啊，那就在我前面一站，小伙子你是去探亲吗？” 这一下便问倒了祁烨。 严格来说祁烨并不是去探亲，他要找的人虽然是亲戚，但说不上亲密，关系完全达不到专门去探望的程度。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情，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踏上郦水镇的土地。 祁烨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女人又问道，“你是暑假回来陪爷爷奶奶吧？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啊。” 莫名被戴上好孩子帽子的祁烨；“……” 女人喋喋不休，“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看着真高啊，得有一米九吧？” 祁烨：“17，一米八七。” “嚯，十七岁就一米八七啦，现在的小孩蹿得太高了。” “……” …… 直到祁烨下车前一秒，女人还在叽叽喳喳拉着祁烨话家常。祁烨搞不懂怎么会有人这么多话，到站的瞬间用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速度从车上跳了下来。 下车的瞬间迎面而来的新鲜空气让他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他长出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打开导航朝着林烁发给他的位置走去。 地图上显示的位置是一家名字叫红火的超市，距离祁烨现在的位置大概两千米左右，走路过去大概二十多分钟。他拖着行李箱，摸清楚大概位置后便利索地出发了，一路上建筑老旧，新房和危房犬牙一样交叉立在马路两边，路边并没有人行道，祁烨只能拖着滚轮咕噜响的箱子靠水泥马路边上走。 偶尔碰见了水洼，便只能走人家门前的水泥坪。 路上祁烨被问了好几次从哪儿来，他都无奈地一一回复了。那些人一听他是大城市来的纷纷起了好奇心，又问他要去哪。 “红火超市。”祁烨回答。 这下换来了诡异的沉默，那些大妈大婶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脸突然拉了下来，看着祁烨的眼里也不再充满热情，而是避如蛇蝎。 虽然有些好奇他们态度转变的原因，但祁烨乐得清静，因此也没有过多地纠结他们奇怪的反应。 郦水镇是个很贫穷的镇子，祁烨之前在手机上浅浅搜了一下关于这个镇子的信息，得知这里曾经是重点扶贫地区，经过扶贫之后这里勉强能够算得上是个城镇，可还是太贫穷了。祁烨虽然没去过乡下，没有更多与之对比的参照物，但他也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这里比一般的城镇要贫穷很多，可能只比乡村好上那么一点。 去红火超市的路上经过几辆卡车，掀起了几米高的扬尘，祁烨避让不及，吸了一鼻子的灰。 “咳、咳。”他轻咳两声，戴上了口罩。 一路荒凉，只到了前方十字路口才有了一点繁华的迹象。路边停着几辆去市区的巴士，街口几家亮堂的电器店，紧挨着的是超市、营业厅、水果店、理发店……往里甚至有口腔医院。 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只是规模都不大，甚至有些破旧。 红火超市没能占据十字路口生意兴旺的位置，它要更加往里一些。祁烨走到它的门前时，路上的店面已经不再是一家挨着一家这么紧密了，rou眼可见的店铺数量锐减。但比起先前十字路口的店面，红火超市的门面意外的大上不少，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 只是它与之前那些店铺一样，也没能逃过生意冷清的命运。 祁烨站在店门口，给林烁发了个消息。 店里没什么人，别说顾客了，收银台也是空的。祁烨在门口站了会，听见店面后面传来了一阵奇怪的轰隆声。那声音很闷，像是将石头扔进洗衣机里面发出来的闷响。 等到里边又传来了几声夹杂着叫骂的欢呼，祁烨才明白那声响来源是什么——里面的人应该是在打麻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林烁刚好从后门走了出来。 祁烨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林烁了，自从他父亲搬走，他与这个地方的关系可以说是完全切断，连带着与林烁之间的联系也就次断绝。他们当时分开的时候年纪太小，彼此也没有留下一个联系方式，而林烁的母亲又太决绝，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允许过祁烨他爸带着他来探望过。 因此他记忆里关于林烁的画卷早已褪色。 唯一遗留在脑海里的，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非常亮，让祁烨这么多年对林烁残存的印象便只剩下了好看。 如今他又见到了林烁。他从曾经需要仰视林烁的身高抽枝拉条，长成了如今林烁需要的仰视的高度，而林烁也摇身一变，褪去了记忆力的稚嫩与天真。 他更漂亮了。 林烁留了半长头发，发尾随意地扎了起来，留下一个小尾巴一样的小揪。他的鬓发有些长了，炎热的夏天稍微出一点汗就会黏在脸边。他的眉眼相较记忆里长开了不少，那双眼睛不再是小时候那般圆滚滚的，变得细长了些，眼尾还微微上翘。但林烁的眼睛依旧是记忆里的琥珀色，光线下更容易折射出色彩，这让他的眼睛总是看着晶莹剔透。 虽然脸与记忆力不太一样了，但更加漂亮，唇红齿白的，却不会让人觉得阴柔。 可能这也与他的穿着有关—— 林烁穿着一件老头衫，一件宽松的短裤，脚踩一双凉拖鞋，看着十分清爽，但也过于随意。在祁烨那，除了上了年纪的人，他很少见到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这么穿。 这也将林烁原本的气质搅合得一塌糊涂。原本的林烁可以说是十分俊逸，如今却只剩下了市井。 祁烨说不上自己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心情。他看着林烁，一时间没有开口。 林烁原本打着哈欠，在与祁烨对上视线之后动作一顿，他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祁烨好几眼，确定自己真的要仰视对方之后，抬着头语气羡慕地说道：“你长这么高了啊，小烨。” 他还是叫着小时候对祁烨的称呼，一时间两个人的关系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又变得亲密无间。 可祁烨却不知道怎么回话了，他沉默顶着林烁看了许久，心里想，笑起来好像没那么市井了。 林烁没有在乎他的沉默不语，自顾自地边走边说：“来，我先带你去房间放行李，日用的东西都已经给你备好了，如果还有什么缺的就直接在店里拿。你的行李箱重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提？” “不用。”祁烨跟着他走到门后，上了楼梯。 为了留出两边的空间拿来堆放货物，一楼的楼梯修建得很窄，两个人并排走都有些困难。祁烨跟在林烁的身后，不得不侧着身子提自己的行李箱。 祁烨的箱子带了不少东西，好在林烁给他安排的房间不是很高。他们在三楼停下，林烁领着祁烨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户门前，走廊上还算干净，一看就是精心打扫过的。门口贴了许多小广告，什么开锁的、通厕的。 林烁扫到其中一张，对祁烨笑着说：“之后给你配一把钥匙。” 随后他麻利地开了门，生锈的防盗门发出了老迈的叹息，打开防盗门后，轻拧木质的房门的把手便可以进门了。 房子的结构是简单的二室一厅一厨一卫，房间老旧，墙皮已经掉了不少，剩下岌岌可危的被房子主人拿古天乐的海报阻拦着。客厅里摆着一些老物件，茶几、沙发、储物柜、电视柜，这些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 客厅旁边就是厨房，但祁烨没进去。往里一点就是卧室，两间卧室的门挨在一起，一间木门紧闭着，一间开着，门口都装了防蚊门帘。 林烁站在那间房门大开的房间门口，看着祁烨。 祁烨指了指里面，“这间就是你的房间了，你先收拾着，我就住你旁边，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叫我。” 说完，他打开一旁房间的门，给祁烨留了独处的空间。 祁烨掀开门帘，走进了房间。 屋内的布局非常简单，木板床、床头柜、书桌、书柜、衣柜，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东西，也放不下更多的家具。不同的是，他的这间房看起来非常新，跟客厅完全不像是一套屋子。墙是重新刷过的，家具也是新的，仔细闻还有一些没有完全散去的油漆味。 一时间祁烨有些不知该作何感想。他早就把林烁当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了，可对方轻易地就接受了自己，并且真的履行了作为哥哥的责任，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 他还是叫祁烨的小名，就像是小时候那样。 可是，他们早就不在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了，想要回到过去实在是太难。 祁烨苦笑着，将东西一一整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