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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随/雾霜:他一辈子不过短短二十年,为何会既负人,又负己

    贺兰暄被裹在宽大的袍子里,在卧榻一隅蜷成一团。他还没有醒,一张巴掌大的脸上肌肤和唇色都比以往更苍白,泛青的眼底下,隐隐残留着泪痕。

    厉欢跟在慕容随身后,只进来瞥了一眼,一对挺秀的眉就皱了起来:“这不是你带在身边的人么,怎么弄成这样?”

    慕容随背对厉欢,在贺兰暄榻边伏下身来,听见这话不由勾起唇:“你不会在心里想,慕容随还是这么没有分寸,又把人玩成这样吧?”

    厉欢抬一抬眉。慕容随在影射些什么,他很清楚。曾有一次,他确是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像这样的话,远比慕容随现在说的更加过分,更加难听。那回之后,他们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碰面,再相见时,也像是互相看不顺眼的陌路人一般。

    其实他早已后悔了。

    喜欢上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当然是明白的……但浑身青紫,被cao弄得一片狼藉的厉霜,和两颊涨红,不知所措的慕容随同时出现在厉欢面前时,若那时相信不是慕容随荒yin无度、不知检点,就要去怀疑他至亲的、几乎寸步不离的同胞弟弟。

    慕容随百口莫辩:“我不知道。”他的眼神里甚至焕发出渴望和哀求来,“我——我不是——”他又回头看了看厉霜,厉霜侧着脸,低垂颈子,靠着墙坐着,苍白、冷淡,沉黑的双眼里似乎空无一物,这美丽温柔的皇子的神魂,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被人抽走了。

    慕容随抖了抖嘴唇,他挫败地弯弯眼睛,竟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来,轻轻说:“谁知道呢,也许我是喝得太醉了。”

    厉欢的心像是被人撕裂了一般,本是百转千回的情愫,却倾巢来得那么快那么凶猛。他的心脏里向外长出了一把尖刀,快要把他的胸膛剖开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当它从喉咙里发出时,就像锯子从冰上切割下去:“你醒过么?每天都过得如此荒唐,你一生也不过二十年,究竟要耽误多少人一辈子才会满意?”

    厉欢管教慕容随时说的话,向来都不顺耳好听。但直到那一天,慕容随才知道,从他薄薄的嘴唇间,能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言。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知道这消息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比前一天更加渴望活着,每一天都绚烂至极,喜悦之极。直至厉欢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慕容随第一次感到,他不想活下去了。

    如果能责怪任何一个人都好,可他怪不了厉霜,更怪不得厉欢,因为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厉欢会说出那样一番话的缘由。他懂得厉欢,就像懂得他自己。他不责怪任何人,只是在那一瞬间伤透了心。

    父亲们不能长相厮守是怪他,厉霜不能得偿所愿是怪他,辜负太傅的心意、戚决的心意,那些爱他的人的心意……

    他一辈子不过短短二十年,为何会既负人,又负己?

    厉欢从身后,无声地抬手挽了挽慕容随的发丝。挽好之后,他稍稍迟疑,却没有撤回手,依旧握着慕容随的发尾,慢慢攥在了掌心里。

    “对不起。”唯独对于慕容随,厉欢连一个亲近的昵称也没有。他们之间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称呼,向来都是“你”来“你”去。

    开头之后,往后的话便好开口了:“这几年我总是想起那天对你说的话,一想起来就后悔得睡不着。想告诉你我错了,我后悔了,每一天都后悔极了。”

    “你有么?”慕容随不肯回身,“这几年还不是不曾开口,而且你……都要和小霜成亲了。”

    厉欢笑了一笑:“我想了很久,后来想到,也许我们本就不适合。如果不是我,换了别的人,怎么会叫你那样伤心?”

    慕容随忍不住回过头来,一对上厉欢微笑的模样,眼里的怒意又不觉散了,他怔怔道:“可是……”

    厉欢已不必他开口,心里则想,其实我已经明白了。他眼睫一眨,与慕容随视线相触之间,仿若被什么牵动着低了低头,嘴唇似近还远,像要吻一吻慕容随的额头。

    身后那床榻上一声窸窣,厉欢一抬眼,那个受伤颇重的少年已睁开了眼睛。

    他便没有贴上去,只放开了慕容随的发尾:“他醒了,我先出去了。”

    慕容随回过头,贺兰暄果然已睁开了眼睛。大大的乌黑双眼茫然地望着慕容随,一张脸分外瘦削憔悴。墨黑的长发虽经过宫人打理梳洗,仍旧干枯散乱地铺在枕头上。他两手合在胸前,既不言语,也没有动作。

    慕容随叹息一声,在床榻边坐下来。贺兰暄像一只被猛禽盯上的兔子那般呼地翻到一边,用脊背对着慕容随。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慕容随道,“我把你从兰璧千山万水接到这里,却没有照顾好你,累得你整日辛苦,如今又受了这样的折辱,是我违背了诺言。”

    贺兰暄背对着他,方才一动不动的眼睫这才眨了眨,眼泪无声地跌进枕头里。他并不傻,也不是分不清是非。戚决本就是慕容随的人,一心爱的更是慕容随,他肯守着自己,无非是因为慕容随的看顾。他有什么立场要那两人为了他从此再也不能亲近?贺兰暄恨的是池琇,这几日所受的痛楚屈辱,全都是那被尊为帝师的人施加于他的。贺兰暄知道即便自己因为池琇一时意动,就被卖入娼馆,被人强暴、蹂躏、践踏,慕容随也不会对池琇有一丁点的不客气。

    他不敢怨慕容随,更不敢恨他,然而这几日噩梦般的经历,跗骨食髓地侵蚀着他——他经历了根本无法想象的折磨,这几天里,一闭上眼睛,他就想起那些朝臣丑恶的身躯与嘴脸,更想起被枭族人轮番凌辱的哥哥。为什么偏偏是他和哥哥,要遭受这样的事情……他们整个族群,向来与世无争,却莫名其妙地被牵扯进了他人的追逐和恩恩怨怨里。

    身后慕容随说:“我也知道,你打心里还是怨着我,不肯为你处罚太傅。”

    贺兰暄捏紧了被子的一角。慕容随余光瞧见,温柔地说:“你想得不错……我不能为了你处罚太傅。因为他是我的恩师,与我一路扶持,没有他,就不会有我的今日。”顿一顿,他看着贺兰暄僵硬地、却又止不住颤抖着的脊背,像一支重伤的纤幼的草茎,内心漫上无比怜惜的情愫,“而且,有些事是不能够假手他人的。”

    慕容随伸手轻轻抚上贺兰暄的肩膀——那少年稚嫩的肩膀在他手掌下猛一瑟缩,却终究没有躲开。慕容随愈加疼惜:“孤没有说太傅无罪,更不觉得他可以如此恃强凌弱,因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就把别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出于师徒之义,出于我与他的私情,我不能罚他,但我没有说你不能报复。”

    “暄儿,你还太小也太柔弱了。”慕容随看着他清瘦的小小的身形,“若孤能活得长久,一定庇护你,宠爱你,满足你的所愿,可是连今年冬日,我都不能陪着你过了。”

    贺兰暄一低头,将脸埋进被子里,抱着那团被角,无声地剧烈抽噎。

    “若有一日,太傅真的成了你的阶下囚。”慕容随的声音隔着被子,十分朦胧,但贺兰暄一字不漏地听见了——“孤会为你高兴的。”

    有些人一定是天生的骗子。

    厉霜站在九曲石桥上,皇宫中的湖泊湛碧如一整块通透的硬玉,入目只觉寒冷之极。他发呆之际,有什么温热的物事在他背后轻轻一贴,厉霜下意识回过头去,身边仆从已经对那冒犯的人怒斥道:“放肆!”

    那人穿一身绯色官袍,玉白手指之下环着一个袖炉。刚才就是这小小的袖炉,在厉霜猝不及防间贴在他的后背上。厉霜不意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看见这张熟悉的秀美面孔,一颗心猛的狂跳两下,他低下眼避开徐雾的视线,对身边人道:“这是本宫旧识,你们暂且退下吧。”

    宫人便唯唯应了,依次退去,到了湖边上不远不近处,静静守着。

    徐雾唇角含笑,言语温柔:“一别经年,幸喜殿下无恙。”

    自他们上次见面之后,过去已近半年。厉霜腹中,结合了二人骨血的麟儿已日渐长大,将他清瘦平坦的小腹高高地撑起。厉霜下意识地扶了扶沉重的肚腹,又攥着冰冷的指尖:“多谢挂记。公子又如何到了这里?”

    徐雾明知岸边有人注视,仍是踏前一步,几乎贴了上来,低声呢喃道:“我当然是放心不下殿下,还有……您腹中的……我们的孩子。”

    他果真知道了。厉霜凝视着对方含笑的、剔透的眼眸,徐雾的大胆、放肆与自信,处处昭示着他绝不会如他自己所说,是春城当中一个普通的小倌,当然也不会是众人以为的一个小倌的情夫。厉霜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感到他这张令人惊艳难忘的面容,在记忆深处似有过惊鸿一瞥,令他自心底感到亲切和熟稔。然而他们纵情云雨之后,厉霜枕着男人挺秀的臂弯,在近处细看他艳丽无端的眼眉,又觉得越看越是陌生。

    他放纵自己那一时,当然是想向这个他随时可以脱身的男人借个种。然而这个男人却有办法从大历一直跟到了慧国来,自己的身边说不定就有男人的耳目。想到这里厉霜险些战栗起来,却并非出于畏惧。他冰冷的手指骤然泛起暖意,苍白的脸上涌现出与徐雾的官袍相似的绯色。厉霜低低地吐气道:“那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与公子并无关系。”

    徐雾僭越地执起他的手。两人的手俱是温热的,只是徐雾的更加暖,更加热,几乎如火一般,两人十指一扣,厉霜脊背都麻了一麻。徐雾把袖炉轻轻兜在厉霜的怀中。

    “它究竟是谁的孩子,殿下还是再思量一二吧。”徐雾低柔道,“与我一起,你无需自伤,无需自控。我永远会懂得您的所思所想,满足您的一切。”

    厉霜冷淡地抽回手来,却没有拒绝那个小小的袖炉。

    徐雾笑起来:“殿下,厉欢那样的男人,实在是浪费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