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爱中矛盾
单于一面色不改，在众人的注目下礼貌地退了出去。他回到教室，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蒙头继续睡觉。坐满初三年级的一层楼里在一个课间就传满了消息，说实中今早来市八中挑人，年级第一却没答应去，大家七言八语地讨论着，有自认和单于一关系好的同学来窗边喊他名字，又被单于一的同桌比着中指给骂走了。 这时，话题的中心人物还躺在课桌上在沉沉闭着眼。直到数学课，他被叫醒了，单于一眼睛红红的，看着同桌充满怨念的表情，伸了伸腰，问道：“怎么了？” 他的同桌在草稿纸上火急火燎地写道：祖宗！你知不道我刚才帮你拦了多少人啊？我为了不让他们吵醒你，在这里守着，小卖部都没时间去了！ 单于一凑近，辨认了一会儿他加在后面的几个愤怒的小表情，云里雾里：“说什么呢。” 同桌忍住把数学书拍单于一脸上的想法，眼神落到单于一白净标志的脸上又熄火了，低头小声说道：“年级里都在传你拒绝了实中的保送，你是没看到，刚刚下课窗外边人多的，差点没成周五晚的人民广场。” 单于一想：去与不去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轮到那么多人来关心了？ 他垂眼，把抽屉里写好的物理压轴题集拿出来，推到桌子另一头，说道：“给你对答案。辛苦你了。”同桌很是受用，比了个ok的手势，把单于一的练习压在了数学书下面。 笔在单于一的指间转了几圈，下课铃响起，掐着点讲完小测试卷的班主任神清气爽，把资料夹在胳膊间，路过窗边时，敲敲窗台，和单于一对上视线后，他笑着说道：“小单，校长让你第一节晚自修去他办公室找他哈，别忘了啊。” 没完没了。 单于一点头，伸手把窗关上了。 他本以为那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叫谈。夜色映着他，单于一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坐在校长对面如坐针毡的周正，愣了几秒。意料之外的见面，单于一身体的第一反应是心脏骤跳，如果他是小狗，一定已经开始摇起身后欢快的尾巴。 还好，他不是。 单于一恭敬地向校长问了声好，在离周正不远的地方坐下了。 桌上放着被他遗留下的保送确认书。单于一扫了一眼，看着校长，没有说话。 校长开门见山，无非是在继续说着一些劝诫的话，单于一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时不时点头装作同意，眼睛却一直盯着嘴上不停附和校长而心却快飞出去的周正，想到：他太可爱。心里忽然蹦出“可爱”这个词，让单于一的手颤了颤。他曾对什么东西有过这种想法吗？ “…所以，其实很多因素都可以克服，千万别拿未来的人生开玩笑，你还是应该好好考虑，是不是，单于一同学？”听到他的名字被提及，单于一侧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答校长什么，于是周正为了帮他应着，先开口道：“其他都是次要，咱们还是得先看孩子的意见，他如果不愿意，那也不好强求。” 孩子，孩子。单于一微微低头，勾起嘴角。座上众人皆以他为模范，可惜他只是个觊觎自己“爸爸”的垃圾。 校长抿抿嘴，说道：“好吧，留几天时间让他好好想想。” 周正连连说是，把单于一从校长室领了出去。行政楼安静得能听见鸟叫，周正在三楼的楼梯拐角处停下了，转头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想去？”他看了单于一一眼，笑道：“别说远什么的借口，我可不信。” 周正在平台上，单于一在高一阶的楼梯上站着。周正下意识往裤兜里摸，忽然想起早上答应戒烟的承诺，把手小心翼翼地提出来，窘迫地瞥了单于一一眼，发现单于一正捂着嘴。周正疑惑地问道：“说不了话？牙疼呐？” 谁知单于一冷声道：“你离我远点。” 这话又伤着周正了，他拉着嘴角，往后退了几步，两眼巴巴地看着单于一。 单于一把手放下，想：幸好。否则下一秒，他就克制不住把周正按在墙上亲了。人的欲望如喷涌的泉眼一般无穷无尽，有了第一次，就会想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千千万万次。 单于一正色道：“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不想去而已。” 周正想着单于一是不是有心仪的学校了，问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四中。” 周正想起他每次路过四中时盘踞在门口的一大帮手持铁棍的混混，浑身一震，摇头道：“老实说，你去哪我都依着你，但是四中不行。”说完又摇了摇头：“不行。”都是街边混子的学校，单于一万一在里头被欺负了怎么办？被带坏了又怎么办？ 周正不安地把手扣在下巴边上，试探性地问：“单于一，你是不是跟我开玩笑呢？” 单于一说：“没有。” 周正开始害怕了，因为不明白小孩的想法，周正脑子有些乱，他支着腰，说道：“你图什么呢？好的学校不是任你挑吗，怎么就偏偏选四中？就因为…因为离家近？”周正看到单于一笑了。单于一的眼神和多年前周捷看着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周正读得懂，那是下定决心，无法再改变的意思。 “……”周正沉默了一会，仍道：“你不能去。” 单于一的睫毛垂下一道阴影，他把定在周正嘴唇上的眼神移开，反问道：“你觉得环境能影响到我？”单于一想：这个地方有没有周正，才能真的影响到他。 “单于一，你控制不了将来会发生什么。”周正无奈地笑了，“你得理解理解我，我担心你。我虽然说尊重你的想法，但是还是想让你去更好的地方，你有了别人求而不得的机会，要好好珍惜才是，离家近不近很重要吗？你总要长大，飞高走远的，这个小地方不适合你。” “在该读书的年纪就好好读书，别像我一样，现在只能干体力活，同学聚会都不敢去。”单于一摸摸脖子，说道：“其实我打心眼里羡慕你们这些聪明的小孩。要是当年我能去实中上学，拔腿我就去了，真的。邻里街坊都会说，厉害厉害，哪家孩子能上那读书，可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是，这个夸张了。” 单于一面露怒色，周正的每一句话都在膈着他，飞高走远，周正就只当他是身旁一只歇息的鸟，羽翼渐丰，该走就走了，周正却没有留着他的意思，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好像单于一的下半辈子都与周正无关。 单于一咬着牙问：“什么叫别像你一样？”他踩下与周正相差的一个台阶，逼近周正，和周正视线平齐。单于一想：明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周正。没有人比周正更傻，没有人比周正爱更多，没有人能像周正接纳一个伤痕累累的他。 周正以为单于一生气是因为自己把他放在了一起，抚开单于一紧皱的眉头，笑着轻声说：“不要这样。我的意思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所以可以去到一个好平台，以后能有更多贵人在外头代我照顾你。单于一，你也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听点我的话。” 如果不是周正的后一句话，单于一的眼睛能气红了。他压下愤怒，说道：“你把保送确认书给我。”周正刚伸手，单于一就把那张红白相间的纸给拿走了，攥在手里，冷冷说：“再见。”说完转身擦着扶手下了楼梯，头也不回。 行政楼前的槐树上仍有鸟在叫。 周正心里憋得慌，跟着单于一下了楼，看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单于一。” 那个生着闷气的小孩还是回头了，漂亮的眼睛眨了两下，盯着周正。 “今天送的牛奶，喝了吗？” 单于一点头。 周正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又道：“烟，我会好好戒的。” 单于一略微仰起头，示意自己听到了，他把手插进校服兜里，继续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教室的门拢得很紧，单于一拉开把手，化学老师正占用着晚自习时间偷偷讲课。单于一想起班主任给他递的几块化学老师的喜糖，竟然全是草莓味，他嫌恶地全给谢嘉吃了。自从化学老师结婚后，人就像气球一样，一天比一天圆，单于一曾在校门口见过化学老师和他的爱人手牵手，蹦蹦跳跳，像小孩一样笑着跑了出去。他想：处在幸福的样子，就是这样的吗？ 这么看来，单关月从来没幸福过，他也是。 同桌正瞻仰着他的保送确认书，单于一又起身，衣服兜里装了一样东西。同桌挪了挪椅子，问：“去哪啊？” 单于一如实道：“旷课。” 单于一走到最后一排，点点坐在最角落的谢嘉的肩膀，弯腰在他耳边说道：“打火机。” 谢嘉吓到差点没从位置上蹦起来，转头一看是单于一，以为是幻听，低声问道：“什么？” “打火机。我知道你有。” 谢嘉左右望望，把打火机藏着掖着递到单于一手里，还没来得及问他拿去干嘛，单于一便起身走出了教室。 化学老师看着在教室里随意走动后又出去了的单于一，扶扶眼镜架，心中流着泪，自我安慰地想：单于一同学一定是去和其他科老师讨论问题去了。 学校后院的小花园里闪起一道火光。单于一点燃周正的烟，放在嘴里吸了一口，烟叶的气在他肺里横冲直撞，呛得他捂着嘴直咳嗽，想着周正怎么会对这种东西上瘾。 花枝旁悬挂的灯下密密麻麻地飞着很多小虫。有一只蛾子飞到他指间的烟的火光上，被烧断了脚，坠在地上扑腾着。单于一想：他爱周正是命运。他看向周正的第一眼，就知道周正能给予可怜的单于一莫大的幸福。也许单关月也感觉到了，所以在那么多人里，偏偏走向了周正。 单于一知道周正爱他，只是爱的性质不同。可同是爱，又容易混淆，像周正这样傻的，单于一想，把周正引到自己这边来不是难事。周正多高看他，觉得他能走得多远，又该做出什么瞩目成就，也许周正还想，他会和哪位优秀的人成家立业，然后在哪个地方站稳脚跟。 可是，单于一早应该撕碎周正的美梦，直截了当地说：单于一是个废物，离开了周正就一无是处。所以周正最好施舍单于一他余后的人生岁月，好让单于一能当个普普通通的，在人群里一眼认不出来的，却又幸福无比的正常人。 他把烟熄了，坐在亭子里，笑着，想到：只要一想到周正，他的世界就变得好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