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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风雪与剑

    维尔加纳北地的风光与拜里亚差别很大。

    梅斯记得他们从拉图离开的时候,那里也已入秋,只是地处南方的拉图的秋天也只意味着气温微微转凉,顶多有些落叶乔木的叶子开始变红,大部分地方还是能看见绿色的;而在这里,在他推门出去的一瞬,唰然撞入眼帘的就是铺天盖地的深绿松林、青黑山岩、黑色河水和皑皑白雪。

    迎面而来的冷风令梅斯倏然睁大了眼。昨天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又满脑子的问题无暇他顾,自然没注意到这里的独特风貌,此时一见,顿时惊讶得无以复加。

    “——维尔加纳北地有数千雪山,再往北,到国境线的附近还有更多。

    “这里每年的冬天都格外漫长,黑夜无穷无尽,而白昼却只有短短一瞬。”

    诺里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梅斯一惊,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诺里正坐在长廊一角的玻璃花房中,手里拿着一卷微微发黄的纸,偏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他面前的小圆桌上还放着茶壶和花瓶,看上去竟像是完全不受这寒冬的影响一般。

    而刚才的话他仿佛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在意梅斯的反应,说完就重新将目光放回了手里的纸张上。

    安妮朝他行了个礼:“伯爵大人。”

    诺里点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看向梅斯,道:“我听兄长说,当年他南下游学的时候,曾经在你身边修习过一段时间的剑术?”

    梅斯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旧事重提,点点头道:“是的。”

    “那你一定是很出色的剑士。”诺里说道。

    他没用“曾经”一类的时间格,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之间间隔的十年时光都不存在一样,仿佛他称赞的就是如今的梅斯。

    但是曾经的梅菲尔德很清楚自己的状况,他摇摇头道:“您谬赞了。”

    他姿态依旧谦卑,可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诺里一扬眉——在刚刚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他思索着,却没有问。毕竟尽管他素来控制欲旺盛,却更喜欢找寻答案的过程,更不用说这样的转变其实令他心生愉悦——百依百顺的宠物固然让人舒心,但活泼些的不是更讨人喜欢吗?

    这么想着,他对安妮道:“去把我的佩剑拿来。”

    梅斯倏然抬头,诧异地看向他的主人——他依稀猜到了什么。

    诺里唇角一弯,没有卖关子:“舞个剑而已,就算身体衰弱,肌rou记忆总还留着,你应该能做到吧?唔……还是说,你不愿意?”

    梅斯连忙摇头:“奴隶愿意的。”

    怎么会不愿意呢?只是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再次摸到剑的一天,更没想到诺里竟然会对他如此不设防。

    说话间,安妮已经将诺里的佩剑取来了。

    诺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将它递给梅斯,自己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冲梅斯的方向微微颔首,道:“开始吧。”

    兵器握进手里的时候沉甸甸的,在寒风中散发出刺骨的冷意,却有种熟悉有陌生的感觉,梅斯踟蹰片刻,到底没说什么。

    铮——

    长剑出鞘。

    金铁之声嗡然而响,即便在风声中都清晰可闻。

    佩剑是为贵族最高礼仪之一,只是不同于大多数贵族腰上华而不实的装饰品,这柄剑显然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好剑,剑身轻薄、剑刃雪亮,并且重量均匀,能最大限度发挥出兵器本身的优势。

    不过……梅斯看了一眼诺里,心情有点复杂。为什么主人在知道他曾经的剑术水平的情况下,却仍能将这件兵器交到他手里呢?他就不担心自己会突然刀刃相向吗?

    他哪来的底气?

    正如诺里方才说的那样,尽管身体衰弱,但长年累月习剑积累下的本能早已印入骨髓,肌rou的记忆是抹消不掉的。而此地除了诺里之外,便只剩一个女仆,如果自己对他心怀不满、有意报复,那这手无寸铁的两个人又拿什么来抵挡锋利的剑刃呢?

    ——即便曾经在黑市时,那些人也从不会给他任何靠近利器的机会,甚至连囚禁他的牢笼都被死死嵌进天花板和地面中。他们不敢冒险,因为他们知道只要给梅菲尔德一个机会,这位曾经有天才之称的剑客随手便可取他们性命。

    好在无论是曾经的晨星梅菲尔德·沃古斯塔,还是如今的奴隶梅斯,都不是以怨报德的人,更不是木头似的不通人情的家伙,因此他没有将这些话问出口。

    他将疑惑压在心底,长剑向前一挥,猝然划破了风雪。

    *

    大雪刚过,天地灰白,而在此之间,唯有一道银白剑光锋锐刺目,灵动如匹练,潇洒恣意地绞碎了灰暗的一角。而执剑之人衣衫单薄,举臂抬足间布料猎猎作响,贴身之处甚至可以看出其下肌rou欺负的弧度。

    不得不说,比起那些终年护卫左右、兵不离手的随从打手而言,梅斯身上总是有些贵族的影子的。

    他肩平背直、手臂舒展、步法利落,尽管有时会因体力不足,难以将剑招做到完美,但依旧隐隐有一番高华气度。一招一式间的锋锐气势更是明晃晃地表明了:这不是单纯供人欣赏的舞步,而是为取人性命而练就的杀招。

    诺里倚着靠背看了一会儿,眼中慢慢浮起赞赏之色,他顺手理了理刚才随意摊在旁边的纸张,一手支在座椅扶手上,似乎比刚才更专注了些。

    剑舞的时间不久,至少梅斯收剑看向诺里的时候,年轻的阿奇伯格还稍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不过诺里注意到他微微急促的喘息和略嫌单薄的衣物后,倒也没有让他继续下去。他闲散又慵懒地倚在软椅上, 像是在唤一只合心意的宠物一样,朝梅斯招招手道:“过来。”

    梅斯将剑交还给安妮,走进了玻璃花房。

    花房面积不大,不过位置和结构设计精巧,避开了风口,即便在这样的寒天,进去之后也很是温暖。梅斯陡然从冰冷的室外进去,脸上立即就被熏起一层红来。

    走到诺里近前,梅斯自然而然便要跪在他脚边,不料膝盖弯到一半,却被人拉住了。他身体一顿,抬眼去看诺里,诺里朝他弯了弯眼睛,伸腿将另一把椅子勾过来,示意他坐。

    梅斯愣了愣,这是不太合适的,但是能坐着总比站着好……而且他的主人在平日似乎还是比较温和的。

    因此到底没说什么,听话地坐了下来,只是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垫子上会突然戳出刀子似的,分外谨慎的样子。

    诺里看了他一眼:“这么冷的地,不怕把膝盖跪废了?”

    梅斯愣了愣,下意识摇了摇头:“奴隶没关系的。”毕竟以前也没少跪,这种程度他还受得住。

    诺里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笑了一声:“这里冬天可不比拉图的温暖,地底都是积年累积的寒气,即便是盛夏,地上都是凉的,你受不了。”

    梅斯乖乖点头,低声道:“奴隶记住了。”

    “记住就好。”诺里笑了笑,“你可要保护好身体,否则这么漂亮的剑式,以后要是见不到就可惜了。”

    话是这么说,但话里话外的叮嘱之意梅斯还是听得出来的。他心头微微一酸,明明只是随口叮嘱一句,但自从家族覆灭之后,这样的关照他也再未听到过了……甚至在家族仍还兴盛之时,随着他年岁渐长,听到的也越来越少了。

    人们说他是沃古斯塔的星辰,父母说他是家族的骄傲,就连王族都在争相拉拢他;他们赞美他、歌颂他,说他是青年才俊,说他前途不可限量,但除了他的亲人,便几乎没有人会叮嘱他一句“注意身体”。

    可能是觉得他年轻,正值盛年吧。

    又或者是时隔太久,他实在记不清了。

    梅斯垂眸。这一瞬间,诸般念头自他脑海一一中闪过,最后还是落回了眼前这个白雪皑皑的冬日。

    他在异国他乡,对着自己新的主人露出一个诚恳的微笑。

    “奴隶记住了,谢谢主人。”

    “唔。”诺里想,奴隶应该又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刚刚的回答似乎慢了些。不过他直觉对方想的应该不是坏事,因此未作询问,只托着腮朝将梅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眯着眼露出了一个略带狡黠的笑。

    梅斯绷着身子任他端详,此刻他明明身着衣物,却无端有种赤身裸体的错觉,耳朵莫名其妙就红了。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叫了声:“主人?”

    诺里“嗯?”了声,问他:“这把椅子坐着舒服吗?”

    梅斯不明所以,懵懂点头:“舒服……”

    “唔,不错。”诺里笑得更愉快了,理了理桌上的东西,重新拿过刚刚再看的东西,道,“既然舒服,那你就好好适应它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