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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无垠,长夜无尽

    血雨腐臭难闻,坠入泥土,再浸润萧雨歇的衣袍。

    红伞立在他的身旁,他抬起脸,伏地之处,沾满血污。

    他以手撑地,站了起来,嘴微张,轻喘着气,往山下走。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银汉迢迢暗度,冷风飕飕。石序被他用手紧紧按在怀里,用衣袖挡住。他不忘解释:“不是我伤了你,这具身体里不止住了我,还有一只树妖。我昏迷的时候,他出来过一段时间。如果是我,你不该,也不能原谅我。一个生灵不应永远忠于他人,而应忠于自我。”

    石序不会言语,它将脑袋靠在萧雨歇的胸口,随心跳微动。

    天地之间,那道月下长影,在向一堆石头介绍自己,他说他诞生于超新星爆炸,有一个被称之为世界总控室的地方,收集星辰爆炸时洒向宇宙的元素,将其塑造为人形,用于维护各个世界的平稳运行。

    恒星是他的母亲,世界总控室是他的家。

    这里是他的第一个任务地点,他来到这里,不过十载。初次接收到指令的兴奋与忐忑已消磨殆尽,他无法临阵脱逃,这里没有退路。无论失去什么,他都得藏好软肋,擦干悲伤,站起来,走下去。

    他拥吻过玫瑰,看过火光中的紫荆,捧过一堆石头,身旁游弋过一条鱼。他承载着一个系统的生死,为可恨又可悲的反派残魂流过眼泪。

    他不去想厄运缠身,疼痛难忍,永无归期,不去想他得到过的东西,开始一样样失去。

    今晚,他在荒草边缘游走,想念他不应该去想的玫瑰。在打斗时,陆天阙没有现身,是离开丘生门去了哪里?还是他被树妖控制的时候,两人已经决裂?

    他取出最后几张传讯符,用法术点燃,又看着它们纷纷燃尽。

    陆天阙的声音于灰烬中传来,他问:“萧雨歇,是你吗?你在哪里?”

    萧雨歇环顾四周,报了个大致的位置,灰烬被风卷走,他无法再听到回音,也没有问出陆天阙会不会来,何时来,来到这里会如何处置自己。

    他蹲下来,点一簇火,照亮自己的方位。

    陆天阙御法器朝此地前进,下来时,连走几步,跌跌撞撞,他定在不远处,稳住身体,拭去脸上的血,才缓缓朝萧雨歇走去,直到影子将对方罩住,削弱了光。

    萧雨歇抬起头望他,见对方也如他一般蹲下,目光徐徐下落,直到平视也能目光交接。

    陆天阙用食指碰了一下萧雨歇下垂的嘴角,问:“怎么了?”

    萧雨歇抬起石序的手,给他看。

    他接过那几块碎石,虚虚握住,在储物戒中找出其他灵石,放置在中间,想将其补足。夜晚静静被消耗,他细细打磨用于镶嵌的灵石轮廓,尝试数次,无力回天。

    萧雨歇默默用手指按上那个空缺,石序的手臂与断指在陆天阙的掌心聚拢,圈住萧雨歇的手指。

    “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吧。”萧雨歇难过地想收回手,手指却被陆天阙握住。

    三只手叠在一起,交会于一人的掌心。

    陆天阙说:“从你走后,它就一直是破碎的状态,也不吃东西,我不知道它何时缺了一块。”

    萧雨歇说:“应该是树妖控制我身体时做的……它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陆天阙问:“你离开丘生门,是因为树妖控制了你的身体?”

    萧雨歇肯定地点点头。

    陆天阙笑了笑,用力地握了一下萧雨歇的手,给予对方力量,又缓缓松开,说道:“没做什么,但它说了一些很有道理的话。”

    萧雨歇认真地说:“再有道理,也不是我说的,你也不能当成是我说的。”

    陆天阙盯着他的脸,沉默了一阵,没有作答。

    而后,他用目光搜寻伤口,想找到萧雨歇浑身血污的原因,隔着一定距离,为其施治愈术。

    “你怎么也受伤了?你从哪里过来的?”萧雨歇猛然瞧见他被血浸湿的鞋,按住他施治愈术的手,反将灵力为他渡过去。

    陆天阙感受着萧雨歇的灵力在自己体内运转,答道:“幽冥古界。”

    他以为,萧雨歇被程卅掳去了幽冥古界。

    血阵被启,门派中人因目睹萧雨歇体内有妖且屠杀守阵之鱼,纷纷认定他与幽冥古界里应外合,叛出师门。怨灵环聚,血镇灵山,解困绝非一朝一夕可达成,他却担心,迟一步,萧雨歇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他绝望到,以自己的身体做容器,去承载怨灵,让邪祟重新找到可宿之躯,化解血阵。

    丘晚奚发现之时,为时已晚。他们兵刃相向,挑剑于主峰之上。

    陆天阙不为自己辩解,反而讲起萧雨歇的身世,他说对方身带剧毒,多方觊觎,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他一定不是幽冥古界的细作,而是程卅的目标。

    丘晚奚说:“人,难以违抗天命。”

    “我偏要去争,要去把他从劫难里拉出来。”他不惜一切代价奔赴幽冥古界,却发现萧雨歇不在那里。

    萧雨歇用传讯符呼唤他时,他带着满身的怨灵,已经快要在绝望中爆体。

    希望是传讯符火焰燃烧的模样。

    这股希望支撑他回来,蹲下,问满脸委屈的萧雨歇:“怎么了?”

    支撑他静静地磨一块灵石,想为对方的石序安上。

    夜分外宁静,他只回答了萧雨歇半个问题,没有回答他怎么受了伤。怨灵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每一只都可能成为他的心魔,最好的结果是经年累月,一一炼化。

    萧雨歇为治疗他,耗尽了灵力,耗到最后甚至想祈求周遭万灵,再给予他一线生机。

    他叫停了这种收效甚微的万灵阵。

    他望向萧雨歇痛苦而焦灼的眼睛,想:我的生机,就在这里。

    在夜间,陆天阙发起高烧,烧到糊里糊涂地坐起来,把萧雨歇腰间的系带与自己的连在一起。他说:“别走远了,萧雨歇。”

    萧雨歇闻声,啜泣着答应道:“好。”

    他接着说:“我会把你治好。”

    幽冥古界没有程卅坐镇,不可能把陆天阙伤成如此,这伤极有可能是因为血阵。

    萧雨歇问程卅,血阵除了让设阵之人解除,还能如何去解?

    程卅说:“怎么解?就像他这样解。他身体里起码装了几百条魂魄,每一条魂魄,都能夺舍。你体内也算有两魂,你应当知道与妖共身是什么滋味。”

    “也就是说,他正在被生吞活剥。”

    “可以这样说。”

    “救他。”

    程卅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他?哪怕此刻就在你手下湮灭,我也不会救他。”

    萧雨歇说:“我会在十日内,把树妖挖出来,任你处置,以此作为交换。”

    “当真?”他执着地追问道,“你不要命了?”

    “世界录里还说你寡言少语,我看你话多得要命!”萧雨歇说,“你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要不是我本就打算快刀斩乱麻,会容你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

    树妖的仇敌,如过江之鲫,提前防范是痴人说梦,事后收拾烂摊子,代价却又大得可怕。意识到这一点,共存已不可能。何况……

    他不想让陆天阙受苦。

    陆天阙已神志不清地倒伏,他脱下外衣,垫在对方身下,看着彼此之间连着的布条,伸手握住。

    他想拥抱他。

    天地无垠,长夜无尽。他恪守自己的职责,顾及目标人物的喜怒哀乐,无法拥抱他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