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送你。” “不用。” 柯明澈没想到，夏决辰今天又来了，他怀疑这人压根没学过“放弃”这个词组。 他不喜欢夏决辰出现在他的周围，分不清是生理还是心理原因，只要一看见这人他的腿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疼。 “不听医生的话小心变成瘸子。”夏决辰说。 柯明澈看了他一眼，说：“你又不是医生。” 夏决辰：“那你听医生的话了？” 柯明澈哑口无言。 “去接弟弟还是meimei？” 和昨天一样的问题，不过夏决辰这回确信柯明澈一定会好好回答他。 柯明澈：“弟弟。” 夏决辰：“巧了，我也有个弟弟在上小学。你弟几年级？” “……三年级。” “我弟他……”夏决辰皱眉想了会儿，没想起来夏语轩今年上几年级，“……算了不重要。我要是跟着你去一实小，会吓到他吗？” “当然会。”柯明澈看着他的头发说。 “那你和他解释下，明天我再来。” 没等柯明澈拒绝，夏决辰先骑着小电驴走了。这是他第一次赶在柯明澈前面离开。 柯明澈看着夏决辰的背影，心情很复杂。 他的确担心自己这条腿不能完全康复，比起变成瘸子，他更不想欠夏决辰人情，谁知道夏决辰将来会让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夏决辰看起来和其他街头混子不太一样，但柯明澈仍然不想和他们这类人中的任何一个扯上关系。 他还记得夏决辰揍人时拳头破空的声响和狂妄的微笑。这个人太危险了。 反正需要帮助的人不止他一个，如果他迟迟不接受，用不了多久夏决辰就会换另一个人纠缠。 这样的想法并没有让柯明澈轻松起来，他甚至还感受到一点失落。 好奇怪。 这天去烧烤店和回来的路上夏决辰都没拦住他，只是站在“消波块”门口安静地抽烟。 柯明澈能感觉到夏决辰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 这个人真的很闲。他忍不住想。 回家路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闷热，仿佛时光倒流至刚入秋那会儿。 睡觉前柯明澈拿起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 明天，暴雨。 翌日清晨，雨还没下下来，天边已经积起一层厚重的乌云，城市仿佛变成了灰色，看得人很压抑。 柯明澈在柯一星书包里放好雨衣雨伞，出门前帮他穿上雨靴。 他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把柯一星送去学校，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下雨，要下也至少等柯一星到教室了再下。 好在老天还是垂怜他。 当柯明澈踏进教室，在最后一排坐下时，天边才传来第一声惊雷，紧接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教室里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他却感觉有人在他耳边一刻不停地擂鼓。 鼻尖出现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所有不好的记忆随着这股味道翻涌而来。 从前下雨天对柯明澈来说是灰色蛛网和淡淡的薰衣草香，无论雨有多大，薰衣草香味一直很淡，会变化的只有笼罩他的蛛网。雨越大，蛛网越密集越不接近于透明，越让他窒息。 现在他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和闻见的味道和以前相比差得太多了。 他宁可被密不透风的蛛网包裹也不愿置身于一堆破烂不堪的废铁之中。 要是分数考低一点就好了。 要是没成为他们的孩子就好了。 要是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这些念头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几天他的注意力被夏决辰分去了不少，差点忘了车祸发生后的每一秒他都生活在悔恨之中。 夏决辰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在他平静的内心激起数道涟漪。可再深的湖泊石子也有沉底的时候，涟漪也有荡开后完全消失的时候。 他不需要来自别人的关心或照顾，他需要的只有柯一星。 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雨，夏决辰应该不会来了吧。 涟漪终于能消失了。 放学时雨还没停，柯明澈把自行车放在学校，打算走路去接柯一星。他跟柯一星老师提前打过招呼，今天晚半个小时过去。 柯明澈撑着伞走出校园，下意识地朝夏决辰每回待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地方像往常一样停着一辆电动车，电动车上坐着一个披着明黄色雨衣的人。看见他出来这人还按了两下喇叭。 柯明澈愣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夏决辰。 夏决辰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又连着按了好几下喇叭，像是在催促他赶紧过来。 柯明澈这才迈开步子。 雨下得很大，柯明澈清楚地看见头盔边缘夏决辰被淋湿的头发，他靠近了些，把雨伞朝夏决辰的方向偏了偏。 夏决辰掀开雨衣，从下方递给他一个头盔：“戴好上车。” 柯明澈接过来，犹豫片刻后说：“我……” “你觉得我脾气好吗？” 夏决辰打断了他的话。 他甚至只说了一个“我”字就被夏决辰打断了！ 世界上怎么有这种用上威胁逼着你接受他帮助的人！ 柯明澈不情不愿地戴上头盔，收伞上车。 雨衣自带的帽子很大，竟然能罩在头盔外面，就是不太美观，像包裹在棒棒糖外面的一层糖纸，圆润又饱满。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夏决辰才只戴了头盔。 柯明澈注视着他和夏决辰之间雨衣陷下去的弧度里积起来的一小洼水，撑伞的学生们有说有笑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带有蓝色边线的白色校服外套在他余光中留下明亮的色彩。 原来有人接是这种感觉啊。 牛津布雨衣纹路被透过积水的光折射放大，柯明澈清楚地看见被积水笼罩的这片区域排列整齐的网状纹格。而其他没被水滴覆盖的部分看上去依然光滑平整，视线也跟着轻易滑落。 就像他们身边的这些人、这些风景、这些声音，抓不住他。 他感觉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落在这辆小小的电瓶车上，落在他和夏决辰身上。 柯明澈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被人等待的感觉了。 大概柯一星每天晚上是想等他回来再睡觉，但柯一星太听他的话了，总是早早就上了床。 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真的很好。 “你弟几点放学？” 一实小门口一辆车也没有，甚至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夏决辰不知道他俩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 “五点。” 夏决辰刚想问“你五点半放学你弟五点，你每天是怎么接你弟的”，柯明澈就解释道：“不过会在老师家托管一小时。” 他怀疑这小孩故意气自己，把一句话分两次说。 “今天我本来打算走路去接他，所以跟老师提前打了招呼，再晚半小时放人。” 那就是六点半。 意味着他们还要在门口等四十分钟。 “你……” “我想说来着，被你打断了。” 夏决辰现在确定了，柯明澈就是故意在气他。 刚刚那个没说完的“我”字后面怎么想都应该是“自己走”或者“不需要你接”，“我弟六点半放学”这他妈的也太突兀了！ 但他又发不了脾气，毕竟是他自己硬生生截断了话头。 雨渐渐地小了，柯明澈轻轻抬手，隔绝在他和夏决辰之间的那一洼水随着他的动作从雨衣滑落。 他将视线转到夏决辰脖颈处未被头盔盖住的湿发上，湿漉漉的发尾末梢还在往下滴水。 水滴落在雨衣上，有一小部分滑向了他。 “我不喜欢下雨天，”柯明澈缓缓地说，“谢谢你今天过来。” 夏决辰的气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的耐心一下子变得很充足，觉得一直这么等下去也行。 夏决辰：“不客气，我明天还会来。” 柯明澈：“明天周六。” 夏决辰：“你不用打工？” 柯明澈：“……打。” 如今弥漫在两人间的沉默既不尴尬也不窒息，而是一种让人舒适的宁静。 柯明澈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腿差不多快好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数数你休息了几天？”夏决辰微微侧过头，似乎想用目光威慑他，无奈被头盔束缚限制了发挥，只能留下一个帅气的侧脸。 柯明澈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和薄而锋利的唇线，心想这人如果去做明星应该会有很多粉丝。 不过性格倒是不太适合娱乐圈。 远远望见柯一星撑着小伞，脚踩水洼一蹦一跳地从家属院朝外走，柯明澈担忧地问：“坐得下吗？” “坐得下，”夏决辰说，“不要小看肖恩，整个乐队它都载过。” 柯明澈：“……肖恩？” “小羊肖恩，你没看过？” 柯明澈皱眉：“没有，那是什么。” “动画片啊，”夏决辰难以置信地说，“怎么你们都没看过，我以为大家都是看这个长大。” 夏决辰的身高和言行举止都让柯明澈感觉他比自己年长，然而现在夏决辰的这番话让他怀疑这人可能比自己还要年轻…… “可能我弟看过吧……”柯明澈犹豫了半天才继续道，“你知道不满十六周岁骑电动车是违法的吗？” “不知道啊，又没让你骑，”夏决辰有些莫名其妙，“我二十三，不会被抓。” 柯明澈松了一口气，同时觉得这人真是幼稚，还给电动车起名字。 “我满十六周岁了，可以骑。”他紧接着问，“你说整个乐队它都载过，这乐队……有几个人？” 夏决辰：“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