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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伤痕累累

    程艾被仆人火急火燎地叫到李景肃的卧房时,还在纳闷为什么没听说李景肃班师的消息。突然回来还叫自己去他卧房,是要干什么呢?

    程艾自从被李景肃当做战利品要回来,就成了他的私人医生。李景肃把他当成门客养在家里,吃穿用度上相当厚待,也不用他干体力活,让他多少找回点从前的自尊。不过他实际上无所事事。李景肃本人身体强壮,平常根本用不着大夫,家里也没有老幼妇孺需要照顾。半年多衣食无忧却无事可做的日子过下来,程艾觉得自己都快找不到人生价值了。

    直到今天,他看到躺在李景肃卧房中的司徒晔,瞬间从闲适无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脱口而出叫了声“皇上!”扑过去跪在榻前。

    一眼就看出司徒晔状况不佳,他愤然看向一旁的李景肃,小心翼翼地责问:“你又把皇上怎么了?不是说他一直住在王宫里吗?”

    李景肃脸色阴沉得像夏日午后的雷雨天,程艾心里其实有点发憷。李景肃没有对他发火,低声回答:“就因为不知道他怎么了,才要你赶紧来诊治。我班师才刚回来,去宫里见他,却听说他……发疯了。我问你,他从前在朔阳,可有这宿疾?”

    “发疯?皇上?”程艾惊讶地看着李景肃,“当然没有这种事!皇上自小聪慧,心窍玲珑,怎么会有疯病这种宿疾?你不要信口雌黄!”

    “那你就好好诊断下,他到底怎么了!”

    李景肃阴沉的脸色丝毫没有好转,程艾不敢再说话,轻轻抬起司徒晔的手腕开始诊脉。那手腕瘦得皮包骨头,还带着新鲜的擦伤,程艾心疼得直皱眉。诊了半晌,他又轻轻掰开嘴查看舌苔,眉头越拧越紧。

    “怎么样?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李景肃催问道。

    程艾迟疑着说:“脉象十分虚弱,显然皇上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进食。但这不是最主要的。令我不解的是,除了虚弱之外,脉象还异常混乱,似乎服用了什么猛烈的药物,造成体内经络堵塞、相互冲突,好像一团乱麻。我猜想,这或许会导致他情绪暴躁、状似癫狂。但你真的确定他……疯了?”

    “看上去像。他似乎不认识人了,有人靠近便踢打尖叫不止,我没办法,才将他打晕了带回来。王宫里的守卫只负责他的安全,医治……这几个月来,应该没有好好医治过。”

    “怎么会这样?皇上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程艾的问题,李景肃无法回答,只得叹了口气:“这只能慢慢打听。你先帮我一起,给他清洗一下身体、换换衣服,顺便检查一下他身上还有没有什么伤处。”

    “义不容辞!”

    李景肃早已叫人准备了浴桶和热水,统统搬到卧房里,关上房门。解开司徒晔的衣襟,少年瘦骨嶙峋的身体呈现在两人面前,锁骨突出,肋骨分明,皮肤缺乏弹性和光泽,呈现出灰败的颜色,毫无生气。

    胸前的两枚金环落入二人眼中,两人不约而同地心情复杂,李景肃更是直接变了脸色。小巧的金环随着身体的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乳尖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视线再向下移,少年的腰际残留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淤青,两腿之间也有青紫的掐痕。半年来在王宫里发生了什么,似乎已经无需再问。

    李景肃紧紧攥着拳头,双手发抖,怒气冲顶,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程艾一连说了好几个“这……这……”看看李景肃又看看司徒晔,六神无主。

    李景肃好不容易才克制住马上去找刘辉算账的冲动,沉声说:“先沐浴吧,水要凉了。”

    他抱着司徒晔的腰,轻而易举把人整个抱起来,小心地放进浴桶里,开始为他擦洗身体。

    程艾秉持着君臣之礼完全避开了对隐私部位的接触,李景肃的心却越来越冷。他发现司徒晔的身体似乎比之前敏感许多,沐浴擦洗这样的动作都能让他在无意识中产生反应,下体竟有抬头的迹象。

    司徒晔不喜情事,敏感度也不高。李景肃还记得即便是在温泉中那次共浴,少年也没有因为沐浴而动情。他抚摸着心爱之人的身体,看着那些新旧交错的隐秘伤痕,感受着陌生的情色反应,只觉得整颗心像是被人生生撕开,疼到说不出话。

    洗到一半时,司徒晔醒了。陡然发出的惊叫声让程艾跟李景肃都吓了一跳。恢复意识的少年立刻不管不顾地着想要逃出浴桶,幸亏李景肃及时按住他,避免了浴桶整个被打翻的惨烈局面。

    即便如此,司徒晔的尖叫挣扎仍然引起了不小的混乱。程艾完全被吓住了,呆在一旁不知所措,直到李景肃怒吼着叫他赶紧帮忙,他才回过神来,想要帮忙却完全插不上手,只能手足无措地用言语安抚。

    李景肃隔着浴桶,将全身湿漉漉的司徒晔紧紧抱在怀里,任凭他死命地捶打也不放手,不住地轻抚他形状分明的脊骨,轻声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别怕,没事。都过去了,没事了。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别怕、别怕……”

    渐渐地,司徒晔的挣扎缓和了下来,茫然地靠在李景肃怀中,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空洞地看着程艾。程艾既心酸又心疼,红了眼眶。司徒晔也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再也止不住。

    君臣二人,就这样隔着一个异族将军的拥抱,哭得昏天黑地。

    司徒晔哭得全身打颤,被李景肃从浴桶中拦腰抱了出来。程艾赶紧抹了眼泪上前帮忙。两人给司徒晔洗完头发,擦干身上和头上的水,换了套全新的干净里衣,安顿在卧榻上。

    衣服是李景肃的,不仅是北茹式样,尺码也大,司徒晔穿在身上像是被裹在了襁褓中,显得格外娇小。少年仍然一抽一抽地啜泣着,糊满了泪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李景肃不住地流泪。

    李景肃红着眼圈,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安抚:“没事了,别害怕。你先休息一下,先睡一觉,好不好?别怕……”

    司徒晔没有回应,啜泣慢慢平息下来,垂下了眼帘。李景肃又哄了一阵,见他不再有过激反应,便起身拉着程艾来到屋外。

    “你去给他弄点吃的,让他吃了之后好好睡一觉那种。等他睡得沉了,你再仔细给他检查一下。”

    程艾不解地问:“刚才不是已经查过了?”

    李景肃皱眉:“你是真的还是装的?他胸前的东西、身上的痕迹你也看到了,这几个月出了什么事,不用问也能猜到,那些伤他的人定然也不会好好待他。我担心要是有伤在里面,不及时治疗怕是要留下病根的!”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李景肃对着程艾慌里慌张的背影皱了皱眉,叫来管家收拾好卧房,再去看司徒晔,发现他竟然真的睡着了。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蜷缩成一团的少年看起来异常瘦弱,好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小鹿。然而睡梦之中他依然很不安,紧紧皱着眉头,双手握拳死死攥着领口,像是即便入睡也在随时提防着什么。

    少年的呼吸非常微弱,微弱到几乎听不出来。李景肃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睡梦中的脸颊,温暖的触感让他安心,也令他愤怒。他无法想象倘若自己没有收到李鸣风的密信,没有昼夜兼程赶回来,或者战事再拖延几个月,再回来时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这个人了。

    或许不该请战出征的。他后悔万分地想。要是自己留在京城,至少能够早点发现异常、早些采取行动,不至于让他被折磨到这个程度?早知道会出这种事,即便拼着跟长惠郡主成婚,他也不会去请缨平叛。虽说这事怪不到出主意的也利撒罕头上,他还是忍不住骂了几句无辜的挚友。

    司徒晔睡着睡着忽然全身痉挛,像是惊醒一样陡然睁开眼,缩着身子往后退。李景肃以为他又要尖叫,赶忙安抚:“别怕、别怕!我不碰你,也不会伤害你。你安心休息,别再叫喊了,会伤了喉咙。”

    司徒晔瞪着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阵,紧抓衣领的手慢慢松开,紧抿的嘴唇也放松下来,没再惊叫了。李景肃松了一口气:“我让程艾给你去弄东西吃,没那么快弄好。你要不要先喝点水?”

    司徒晔又看了他半天,默不吭声地垂下了眼睑。李景肃没有等到回答,心里一阵难过,默默地起身去倒了碗水,回来扶着他坐起身来,端着碗喂他喝。

    安静下来的司徒晔犹如一只小动物,似乎只剩下了本能的反应,一句话也不说。从前那个灵性优雅的少年,仿佛被摧残殆尽的花一般,凋零无踪了。

    他伤的不只是身,心伤更重、也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