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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随便凶狐狸

    戚涣身上只裹了一条白纱,别说走路,只是动一动就什么都看得见,一路上时常有弟子往来,容恕洲只是解下外袍给他,依旧什么都没有说。

    那双深冷的眼睛里有苍穹云树,万古长风,唯独没有戚涣。

    也许。

    也许容恕洲对人好,只是因为他这个人特别好而已。

    年少时容恕洲就有种异乎寻常的善意,不管是天涣贵胄还是伶仃乞儿,哪怕是路边一直被踩得半死的鸟,容恕洲都会救一救。

    可比起那只鸟,他要的可能太多了些。

    戚涣沉着颗心慢慢想。

    他以前是容恕洲最不屑相交那类人,现在是个莫名其妙的麻烦。

    自作主张做出这种事,脏污了他的名声不说,连个像样的解释都给不出来。

    这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了。

    容恕洲却停下了,随便找了间空置的弟子阁推开门,戚涣斟酌许久的话又一次憋在了喉咙里。

    容恕洲看着他耷拉着一双沾了血的狐耳朵,整个人都惨白得近乎透明,遍体鳞伤,眼中目光意味不明地颤了颤,沉声说。

    “你先躺着,别乱动,我去叫人烧些水。”

    不知为什么,戚涣隐约觉得如果他现在什么都不说,等容恕洲对他仁至义尽,就再不会有任何交集的可能。

    “等一下。”

    戚涣坐在床榻上,拽住了容恕洲衣服的下摆。

    他近乎是惶急叙述着自己怎样看见了那封拜帖,怎样躲开了傀儡拦下冗虚派门人,怎样离开,怎样回来。

    抽去了那些不能说的和所谓“我为你好”的部分,声音喑哑,尽力拼凑出了一个事实。

    容恕洲依旧沉默着,戚涣下意识去摩挲自己的喉咙,好像那里的束缚不曾被摘下。

    “所以,”

    戚涣看着容恕洲的眼睛,满腔焦躁被泼了一盆冷透的油,缓慢地,令人难以忍受的沉寂下去。

    “所以你宁可回到这。”

    “也不愿问一问我会怎么做。”

    “戚涣,你是不是可以相信很多人,唯独不会信我?”

    戚涣好像又看见那天容恕洲站在众人剑锋所指之中,如雪白衣上零落一片殷红。

    他说自己拿不出证据,求自己信他一次。

    动作间青丝散落,容恕洲眉间被剑气所伤,从长发中抬起头来,明明俊逸出尘,容色皎然的一张脸,却因煞白的面色衬托出刺目的红。

    半面青丝半面血。

    这世界上巧合总会给人以最大嘲讽,容恕洲也许不知道,那天他们脚下的,就是这间弟子阁。

    院里有颗巨石,上面淌的血下了几场雨才冲刷干净。

    戚涣说不出话。

    容恕洲转身推门而出。

    戚涣还想叫他,重伤的喉管里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他跪坐在塌上半晌,戚涣向来不太会解释什么,在幼时无力逃避反抗的时候,愤怒,质疑,这些情绪往往预兆着惩罚、饥饿、疼痛和恐惧,他也不必费心想怎么处理,更多的辩驳只能换来更多的惩罚,不如老实挨着,让人把气出完就罢了。长大后位高权重,几乎没有人敢对他露出一两分厉色,更没有人敢让他做出什么解释,是以活了这许多年,他竟不会坦坦荡荡地说句话。

    戚涣疲惫地靠在床栏,顾不得上面尘灰遍布,覆满蛛网。

    腕上磨烂的伤口依旧不断渗出血水,锲而不舍地剥夺他的体温。戚涣想扯过旁边的被给自己盖一盖,却抬不起胳膊,腕上铁环还未卸,他看着自己充血发乌的指尖,知道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这双手就会废了。

    他试图把脱臼的腕骨接回去,没想到轻轻一个动作也引得铁环再次紧缩,带着尖齿的刑具挤压着已经高高肿起的关节,几乎要嵌进他的rou里。

    戚涣疼得耳中一阵嗡鸣,脑浆都晃荡着guntang,他用后脑死力在墙上喘息,冷汗顺着修白的脖颈流淌下来,洼积在深陷外扬的锁骨里。

    咬在浑身上下每一处脆弱皮rou的金银锁链都摇晃撞击发出清脆声响,随着疼痛的震颤不断加深他的痛苦。戚涣悲哀的发现,这些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痛楚难当的yin巧器物,竟然在他身体里翻涌出欲念的热意。

    戚涣死死咬着牙,一直咬到齿根发冷。

    这就是灵狐。

    偏偏他还是灵狐里格外天赋异禀的那个,玩不烂,弄不坏,随便碰碰就有反应,一条贱命怎么都死不了。

    究竟哪步走错了?

    怎么活成今天这个糟烂模样。

    他用尽最后力气扯起一块棉被,随便地压在自己身上。

    恍惚间他想起似乎有过一天,容恕洲抱着他,那个怀抱温暖得灼人。

    他说过有什么事就叫他,他听得见。

    虽然知道过了这么久,当然是不做数了。

    也知道容恕洲会那么说,是因为迹昀珠在他身上,是他自己亲手摘掉的。

    戚涣还是把头裹在潮湿泛着灰尘气味的被子里,轻声地念他的名字。

    容恕洲。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好疼啊。

    容恕洲双手撑着阑杆,低着头。

    他失控了。

    他知道不应该怪戚涣,戚涣什么都不记得,哪怕他真的一点不信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何况追根究底,戚涣是为了他。

    他只是恨自己。

    看着戚涣跪在淮沉台上,就好像十多年前噩梦重演。那个赤裸上身被压在刑台上的清瘦少年,不间断落下能抽断骨头的鞭子,昏死过后泼下的盐水,绽开的rou,满地的血污,和眼睁睁看着这场因自己的自以为是引起的残酷凌虐,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为力。

    他明知道冗虚派对于戚涣来说是怎样一个地狱般的梦魇。

    如果不是他的疏漏,如果他更小心周密,如果他不置那一时之气,如果他多想一步,戚涣就不会再添这一身的伤。

    “喏,热水,帕子,药熬上了,这是外敷的,你去还是我去?”楼翟双臂用力一撑,坐到阑干上。

    他歪着脖子去看容恕洲的脸。

    “哎,不是,没哭吧?”

    容恕洲捏了捏眉心“我去吧。”

    “那肯定的,谁敢跟你抢啊,不是,你这……不至于吧。”

    楼翟看着容恕洲那双深刻冷峻的眼尾殷红的颜色,恨不得自己打娘胎里就是瞎的。

    戚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昏迷,他只觉得眼皮重逾千钧,但偏偏脑子里越来越清醒,就好像机体在逐渐死亡,意识却抽离在半空,观赏着这个自己曾经存留的躯壳如何演化成死物。

    容恕洲。

    这是第三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只是觉得如果现在门开了,那他可以告诉自己容恕洲是被他叫回来的。

    戚涣把自己尽可能缩进容恕洲的外袍,小心地嗅着上面极淡的苦涩香气。

    门开了。

    容恕洲一进门就看见塌上屈膝蜷着的人,戚涣身姿修长,这个姿势很是可怜。

    一下被掐在心尖最软的一块。

    他还受着伤呢。

    容恕洲蹲在床前,摸了摸他清瘦见骨的脊背,想把人从自己的衣服里剥出来。

    没想到戚涣紧紧抓着衣襟不肯松手。

    “阿涣。”

    他只是叫了一声,戚涣就细细地瑟缩了一下,转瞬又克制着自己维持面容上的平静,修长的眉却不自觉地微蹙,无所适从地睁着眼,不知该看向哪,涣散的眼神飘忽了几翻,眸光闪动。天光映在被冷汗浸湿的长睫上,更显深刻,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已经弄脏了。”

    “可以给我吗?”

    容恕洲心下诧异,轻声劝哄着“好,看上哪件随便你挑,先松开,我给你上药。”

    戚涣闻言慢慢松开了手。

    容恕洲看见了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一幕。

    他从不知一个活着的人能流出那么多的血。

    戚涣身上的白纱已几近被染透,间或才有几块白,昭显出它最初的颜色。血干后在衣襟上凝成血块,被浸透的布料干透后有了力度,微微支起。更显得他整个人都空荡荡地。

    小腹上大片的紫黑淤血,深深嵌入rou里的铁环,充血肿起的手指,肋下的血rou软绵绵一片,根本没有骨头的触感。

    他没想到戚涣身上会有这么重的伤。

    他竟然就这样把他一个人留在这。

    尽管容恕洲力道轻得不能再轻,戚涣还是感到一股像要将他从伤处斩断的疼痛,哪怕只是一点点轻如微风浮羽的触碰,此刻对他来说都是酷刑。

    戚涣不觉得难熬,骤然将他包裹住的苦涩清冷的气息让他十分安心。

    容恕洲抖着手试图帮他卸下他身上那些东西“会很疼,你……”

    戚涣茫然地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突然抓着他的衣服,小心借力跪坐起来。

    他把艳红沾血的嘴唇凑上去,快到亲到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

    他抬起手。

    因为长时间充血而冷得像冰一样的手指抚在容恕洲紧蹙的眉上。

    “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