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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常

    龙山上的景致依旧壮阔无边,时逢清明,高山草甸上春花绽放,踏青游玩的人络绎不绝。只有万悬无心欣赏沿途风景,他花了一个白日的时间,到达了之前“老梅”用来祈福的石堆。

    他将行囊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放在那石堆上,有毛笔、木剑、书册、算盘、钱币、吃食和玩具,自言自语道:“瑾儿,今日本应是你满周岁的日子,这期扬之礼必不能少。爹爹好奇你会先抓哪一样呢?”似有眼泪要落下,万悬阖了一下眼睛,接着道,“若你抓了那木剑,爹爹便最高兴不过了。”

    此时已近黄昏,绚丽的霞光让四周的雪峰如披红纱,显得异常端庄静穆。万悬靠着那石堆坐下,一闭上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醒来后曾质问杨乘,是不是与希然交换了什么条件,才逼迫希然离开自己。杨乘却说是他拿了“传国玉玺”才换回了两人的性命和“滇王之印”。“如果师兄说的是真的,那我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他自然不肯相信杨乘的话,与他争吵道:“‘传国玉玺’乃国之重器,你怎可能轻易与他交换?”

    “那种情形下我还有选择吗?他要取你我性命,易如反掌。何况,国已不在了,要一个玉玺又有何用?”

    万悬不记得自己还与杨乘争了些什么,只记得杨乘最后狠狠地甩下一句话:“我早就说过,他从头至尾,真正的目的都是‘传国玉玺’,而你不过是他一时起意的玩物罢了!”

    夜幕降临,雪山上的寒意立刻深重起来,热泪一瞬间就被吹得冰冷。万悬起身看了看那石堆,下山去了。

    他走回雪线以下,正准备去牵留在那里的马匹,却听到山林里有幼童的哭泣声。万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确实有哭泣声传来,才把剑握在手上,循着声音进了松林。

    此时山中光线不明,偶尔传来几声飞禽走兽的叫声。他点了个火折子,寻到那声音处,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地上蠕动,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火折子凑近细看,将那幼童拎了起来。那幼童看见万悬的脸,稍稍愣了一下,哭得更凶了,感觉嗓子都有些哑了。

    万悬一时手足无措,忙熄了火折子,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抚道:”莫哭,莫哭,我这就带你去寻家人。“

    安抚起到了效果,那幼童真的不哭了,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万悬。松林里只有下弦月透进来的一丝光,大概是错觉,万悬觉得那双大眼睛里有一抹浅浅的蓝色。

    他抱着那幼童,骑马到了山下的玉湖村,借宿了一晚。见那幼童身上脏兮兮的,便打来了水给他沐浴。本来还担心他会怕水,却没想到那幼童乖乖地坐在木桶里,时不时用手拍打起水花,咿咿呀呀地笑着。“与我的瑾儿一样,是男孩呢。若瑾儿还在,是不是也这般大了?”万悬仔细瞧了瞧那幼童的眼睛,那一抹蓝色极淡,在烛火下看上去更像银灰色。一想到瑾儿出生后,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万悬的心一疼,对眼前的孩子更爱怜了几分。

    那幼童洗过之后很快就睡着了。他皮肤粉嫩细白,一头卷发又黑又亮,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只剩下一条缝,睫毛却又密又长,实在惹人怜爱。万悬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小小的耳垂,他便涨红了小脸,皱了皱眉头,很快又睡得沉沉的。

    天亮之后,万悬想着他肯定该饿了,可他自己毫无经验,甚至看不出这幼童到底多大,又不知他该吃些什么,只好先用被子裹着他向村里的人家请教。

    万悬找有孩子的人家,先换了些干净衣服给他穿上,有和蔼的麽些大婶,正哺乳孩子的,便抱了幼童要给他喂奶,却没想他哭得厉害,一点也不肯吃。万悬只好又去换了些牦牛奶回来,一点点地喂给他。那大婶告诉他,这孩子已经会爬会坐,至少也有八九个月大了,又教了万悬如何给孩子换尿布等等,让万悬深感养一个孩子的不易。

    一连几日,万悬都在龙山脚下四处打听,又托人去了丽江城中打听,但都没听说有人家丢了孩子。那幼童皮肤白皙,眼窝深陷,瞳色极浅,一头浓密的卷发,明显与汉人的样貌不同。但那时的丽江乃是茶马古道上的重镇,来往的色目人众多,万悬想着他也许是被故意遗弃到山中的,考虑了一番决定先带他回自己在大理的住处。

    早春的乌斯藏高原上,色彩缤纷的杜鹃花已悄然绽放,希然横坐在马背上,顺着一条被雪山拥簇的河谷慢慢走着,河岸边时不时有一股股热气从地下散发出来,水中的鹅卵石都被冲刷成了红色。沿着河岸盛放的杜鹃花,在河水中倒映出灿烂的花影。他拨弹着琵琶,轻唱着:

    “山遥海阔,千转百回,孤城望断无寻处。泪摇眼尾催花发,怨结眉头见雪侵。”

    “是非难分,恩怨难陈,砌成此恨无重数。愁对寒云雪满山,独向长空背雁行。”

    “施主怎又偷跑出来,今日乃是法王讲经,机会难得。”

    希然忙下了马,向说话的番僧行礼道:“斯敏见过木波法师。”

    “所谓随顺因缘,切莫强求,施主这支里的因缘怕是难以把握。”

    “法师又是如何做到‘离有离无,佛心清净’的呢?”

    木波笑了笑,“施主心中并无信仰,又怎能‘清净’呢?”

    希然牵着银骅向他走去,惭愧道:“斯敏于故国就没有真正地信仰过什么。这半年与法师一起,虽抄录修习了不少经文,却也依旧放不下心中所思。”

    “故国……”木波的神情有一丝哀伤,“所谓放不下,只是不想放下。”他看向希然,“贫僧倒是与施主颇为相似。一样被迫离家,一样难返故国。然而对于故国,贫僧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其他人都觉得,作为赵?必须要有感觉,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枷锁呢?”木波又柔和地笑道,“若无信仰,便会像施主这般如漂萍,如无常。贫僧已安定于佛法中,施主也应早日找到安定之所,守住安定之心。”

    希然再次向他行了礼,说道:“多谢法师点拨。”

    看着木波离去的身影,希然的心里泛起了一些伤感。他眼前的这位木波法师,正是当年被薛禅汗遣入乌斯藏修行的瀛国公赵?——一个五岁便被迫降元,在敌国的软禁下,尚未成年就又被迫削发为僧的人。希然觉得与他相比,自己毕竟还尝过一丝自由与快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