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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翼为重,千钧为轻(四)

    第二日一早,苏青瑶便收拾行李,坐车去投奔谭碧。

    天还蒙蒙亮,雾似蛇,又似缎,水汽浓稠处,能瞧见一缕缕晨雾倒吊墨绿的树梢,悬坠下来。苏青瑶提着行李箱,往公寓里走。她一路拾级而上,穿过窄道,到门前。屋内隐隐有话音,不等她按铃,门忽得朝内拉开。

    “啊,苏小姐,”贺常君连连退后。

    “贺先生,好久没见。”苏青瑶欠身。

    谭碧听见苏青瑶的声音,风风火火走出。她夹着烟,穿一条姜黄色吊带衬裙,半边胸脯挂在外头,如同两块刚出炉的奶馒头。大抵是刚睡醒,头发拿发网随意兜住,包在脑后。

    贺常君似是有意要避她,急忙侧身绕开门口的苏青瑶,匆匆下楼。

    苏青瑶摸不准他俩之间的事,转头愣愣问了句:“阿碧,你跟和贺先生……”

    “什么都没,别瞎想,他这人不行的。”谭碧将烟头凑到唇边,吹了吹,深灰的蒂头飘出一朵猩红的火花。“从没见过像他一样无聊的男人。”

    说罢,谭碧把短短的香烟往唇间一塞,抢过苏青瑶提着的行李箱,拉她进屋。两人协力将皮革箱内的衣物,挂进客房的空衣橱。橱内,拿铁丝绕环,挂着一串发黄的栀子花,苏青瑶摸了摸,发现早已干瘪。

    收拾完行囊,两人并肩坐在床畔,说了点不着边际的闲话。床太软,坐着坐着没了形,苏青瑶去客厅的沙发拿来两个靠枕,叫谭碧跟她上床,两人并肩倚着枕头聊天。谭碧问起女工冲厂的事,苏青瑶仔细同她讲了,出乎预料,她的态度显得很冷淡,兴许是吃过那样的苦,反倒不愿多听。

    临近黄昏,谭碧踢着高跟鞋过来,问苏青瑶去不去公馆玩,就是头一回发请柬请她去的那个,今晚有许多人在那边喝酒打牌。

    苏青瑶点头,答应了。她随便捡了身几何纹的旗袍套上,长发拿发带盘在脑后。收拾完去找谭碧,发现她还在化妆。谭碧换一身纯黑的旗袍,真丝料,薄得几乎透明,裙摆学西洋礼服裙,做成鱼尾。她个子高,走起路,摇曳生姿。

    苏青瑶倚门,想学好莱坞电影,冲梳妆台前扑粉的佳人吹个口哨。可惜她撮口“嘘嘘”两下,死活弄不出声儿。谭碧瞥她一眼,笑着仰起下巴,鸟鸣般,轻盈地吹出一声哨音。

    结伴坐车到公馆,帷幔内,爵士乐夹着清脆的洗牌声慢悠悠荡漾,原是一帮人已经搭好台子开始打牌了。今儿虽不是谭碧出面凑的人,她却自有主人风范,袅娜地上前,与组局的男人脸贴脸地打招呼。

    托徐志怀的福,苏青瑶见过这位男主人,搞金融的,很有钱。金融界的有钱,与干实业的有钱,是两个意思。徐志怀的富硕,是看得见摸得着,翻报表能看明白的。但在上海搞金融,多少沾点歪路,钱来得邪气。

    “啊呀,徐太太。”果然,他也认出了她。“稀客。”

    苏青瑶与他握手,笑而不语。

    “苏小姐是我费了好大劲才请动的贵客,弘祖,你可得招待好她。”谭碧道。

    “自然,”那男人微笑,俯身贴近谭碧耳畔。“我有多擅长招待人,你不知道?”

    “离远点吧,搞得我跟你有多亲近。”谭碧发完嗲,挽住苏青瑶的胳膊,带她进包间。

    屋内有男有女,聚在一处,抽烟打牌吃酒。

    苏青瑶不会打,便叫佣人搬一把椅子,坐在谭碧身边观战。

    徐志怀倒是擅长打麻将。记得,她刚嫁过去的头半年,杭州的一些太太给她发过牌局的请柬。苏青瑶去玩了几轮,荷包里的大洋叮当往外丢。徐志怀看不过,抽空跟她一起去了趟,往后再也没有太太敢叫她打牌。

    这人搅黄了她的社交,回家路上还要嫌她手笨,捉牌都不利落,迟早叫人欺负。苏青瑶想,还用得着别人欺负,最能欺负人的不就是他吗?

    看了一会儿,苏青瑶觉得没趣,顿时犯了懒。然而谭碧正在兴头,她不好打搅,只得被拘在牌桌。恰在百无聊赖的时刻,门外进来一位黑衣白手套的侍从,说有人找苏小姐。

    苏青瑶以为是徐志怀发疯,找到这里来了,便意兴阑珊地出门。

    抬头一看,是于锦铭。

    “你怎么来了?”苏青瑶左看右看,眼神兜了一圈,才落到他身上。

    “常君说,上午看见你去找谭姐,”于锦铭始终凝视着她。“我白天有事,没能来找你。刚刚把事情搞完,打听了下,说谭姐在公馆搓麻将,我就过来了。”

    走廊时常有人来往,他们面对站着,显得相当客气。

    “你现在是跟谭姐在一块儿?”

    “嗯,暂时借住在她那边。”

    一对摩登男女挽着彼此,经过门前。苏青瑶怕两人离得太近,连忙退后半步。于锦铭也低下脑袋,佯装看表。

    等那两人嬉笑着登上楼梯,于锦铭走近一步,直勾勾盯着她,几乎要逼她将自己嵌进墙壁。

    “现在方便吗?”他问。

    苏青瑶眉眼低垂,不言。

    她颅顶吊一盏电灯,灯昏昏,照着青底几何纹的旗袍,仿若一个冰裂纹瓷瓶。手脚打

    旗袍里伸出来,小小巧巧,十根手指,微微蜷缩,粉色的指甲盖,肌肤泛着软黄金般的色泽。

    于锦铭见状,更进一步,手背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小臂。身为混血儿,他皮肤白得过分,淡紫色的筋络浮在手背,指节分明。

    苏青瑶轻轻侧身避着他的手肘,皱着眉,又在笑,浑身像有小虫子在爬,巴不得变成瞎子,看不见他。

    “苏小姐,我现在是书寓先生盼恩客。”男人冷不丁说,话音带笑。

    苏青瑶的脸涨得通红。

    她连忙道:“我要回去跟阿碧讲一声。”

    “去吧,我等你。”

    于锦铭说完,心里忽得埋怨起她:能住到谭碧家里,但就不来找我,电话也不打,嘴上说,怕那个男人发现,借口罢了,就是无情。

    一通数落完,于锦铭回过神,开始讨厌起自己的幼稚。

    苏青瑶转回屋内,伏在谭碧耳边,说要先离场。

    谭碧扬眉:“徐老板?”

    苏青瑶晃晃脑袋。

    谭碧意会,随即从手包取出门钥匙,塞给她。“你们去我公寓。按徐老板的个性,晚上十有八九要来电话,你千万别错过。”

    苏青瑶点头,接过钥匙。

    谭碧端详一下苏青瑶的脸,忽而直起腰,亲了亲她的脸颊。

    “玩得开心。”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