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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章百依

    (乾元七年七月)乙亥,以皇贵妃病,罢朝会,上亲侍汤药。(《齐书·本纪第一·高祖》)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德明堂守门小太监屈身见礼。

    接连几下子哐啷震响,天子寝居之处,打砸之声肆无忌惮,惊天动地。

    宇文序止步一问:“何事?”

    小太监答道:“方才娘娘起了,寻陛下不见,不……不肯喝药。”

    半月多来弃置前殿政事,宇文序侍疾左右,夙夜未相离,只在南婉青小憩之时粗略翻看急奏,批复一言半句。方才南婉青午后歇觉,侍人来报礼部尚书谌公羽求见,奏呈郏山永安陵用费诸事,宇文序本欲速去速回,谁知慢一步,人已醒了。

    咣当——

    “我不喝——”南婉青砸了架子上几尊金银玉器,又将桌案茶壶摔个粉碎,水珠泼溅,天蓝釉瓷片迸射如冷色火星,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娘娘……”渔歌端着药,进退两难,劝慰的话才开口,南婉青抓起茶盏狠狠一扔,砰的一声脆响,落了满地锋利碎片。近日皇贵妃脾气愈发急躁古怪,稍些不对付便又哭又闹,又摔又打。昨儿半夜叁更嚷着看烟火,德明堂众人闹了个人仰马翻,前儿陛下喂饭烫了嘴,她夺下勺子一摔,撒泼打滚又闹了半日,陛下伏低做小,好话说尽,这才安生下来。

    渔歌自南婉青入宫之日侍奉至今,十余年鞍前马后,皆比不过这十几日心力交瘁。

    裹了半张脸的纤弱女子抓起一只小茶盏,作势欲砸。

    “仔细碎末子上身来,扔远些。”

    山水玉屏风之侧,墨青锦袍神姿峻拔,浑似山间玉人悠然临世,松柏沾衣苍翠。

    “参见陛下。”众宫人齐声行礼。

    宇文序行至南婉青身前,也拿起一只天蓝釉茶杯,扬手扔去东阁门边,薄胎小盏应声而碎,四分五裂。宇文序道:“扔远些,可别伤着了。”

    这半月来德明堂的摆件有一样算一样,南婉青全砸了个遍,宇文序最为珍重的一对犀角杯,还有一幅王右军《乐毅论》,皆毁于南婉青之手,他倒是无一怪罪。[1]

    砰——

    南婉摔了手中茶杯,偏偏掷去二人之间。

    茶盘一壶四盏,砸了叁只茶杯,尚余一只,她又抓来一扔,照旧摔去身前。南婉青拍了拍手:“陛下既出去寻乐子,又回来做什么?”

    “礼部上奏永安陵事宜,我便去听了。”宇文序扶着人坐回锦榻歇息,好声好气分辩,“我瞧你歇着,不敢打搅,想来夫妇一体,我去你去皆是一样。你伤病未愈,合该好生休养,我且去了,再回来说与你听。”

    南婉青冷哼一声:“陛下不必多费唇舌,当年故太子新丧,陛下夜夜驾临昭阳殿。而今瑞儿过身一月有余,陛下另寻佳人也是顺理成章,妾身过来人,自当以大局为重。”

    渔歌捧上汤药,恨不能打出娘胎就聋了耳朵,向来和容悦色的男子也不禁沉下脸。

    这话着实太难听。

    众宫人垂首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宇文序接过汤药瓷碗,恍若未闻:“谌公羽复命,永安陵神道已开,石翁仲也定了数目方位。想必不出数月,皇陵告竣,便可前去一观,那时你我也可放了心。”[2]

    甜白瓷小勺舀起温暾汤药,送去南婉青嘴边。

    南婉青一扭头:“我才不去,那山上荒无人烟,你若是心一横将我活活埋了,回头再与一起子小老婆风流快活,我可找谁说理。”

    “这是什么话,越发口无遮拦。”宇文序如旧心平气和,小瓷勺又送上前去,柔声细语劝着喝药,“说了这会子也该渴了,用几口再慢慢说来。”

    南婉青一挥手打翻汤药,轻盈小勺飞撞男子下颌,泼了宇文序半面药水,白瓷碗咕噜噜滚落脚边,德明堂鸦雀无声。

    “陛下若嫌我说话不中听,后宫有的是嘴甜身软的美人,何必来我这儿寻不痛快?”南婉青笑道。

    彭正兴慌手慌脚掏出帕子,擦拭龙颜狼狈水痕。

    服药多日,女子面容溃烂已止,大半结了痂,只是约莫伤及眼睛,如今仍以棉纱遮掩。一目对双眸,南婉青大大方方打量他的神色,好整以暇。

    “彭正兴,传令中书舍人拟旨,”宇文序沉声道,“内府靡费繁多,后宫裁减妃嫔及用度,除却昭阳殿,其余人等一应放还出宫。”

    君主尚在,后宫散遣妃嫔,空前未有。

    “陛下……”彭正兴欲劝言。

    “还不快去!”

    彭正兴只得住口领命:“是。”

    “拿药来。”宇文序转头吩咐,渔歌答应一句,提心吊胆又奉上一碗热汤药。白玉勺半满深褐药水,宇文序试了试冷热,再度送去唇齿间:“先喝了药罢。”

    南婉青冷眼静看,并未张口。纤纤素手抢来白玉碗,她端着汤药,兜头浇了宇文序一脸,水滴淅淅沥沥淌下男子衣袍,彭正兴堪堪传话返身,吓得挪不动步子。

    南婉青道:“我不喝。”

    “娘、娘娘……”渔歌说不出一句整话。

    热汤药溅上面容他便阖了眼,浓长睫羽浸湿苦水,两回泼药,一身污秽。宇文序迟半步松开玉勺,落断叁截,水珠断续渐尽,缓慢睁开的一双阴冷眼眸,毛骨悚然,幽险如隐匿风雨绝壑的豺狼。

    南婉青气定神闲:“陛下若有悔,那传旨的宫人尚未走远,唤一声便可收回成命。”

    彭正兴着手拭净宇文序面上污浊,只想劝皇贵妃少说两句,想是想了,说是不敢说,抖着帕子擦拭汤药,心内叫苦不迭。

    宇文序推开身侧侍人,冷着脸擒住南婉青手腕,雷霆之势,力大无比。

    这戏可算是唱不下去了罢……

    南婉青暗自得意,仍是吵嚷不休:“放开!你放开!”

    他默然抬起另一只手,南婉青正等着这巴掌落在脸上,却眼睁睁见着男人手掌绕去背后,宇文序搂上肩头,她不得已依偎身前人颈窝,他紧紧揽着她,无处挣扎。

    “青青,不闹了。”他侧首吻一吻乌润鬓发,软声哄道,“你不喜欢她们,散了便罢,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怪我,近年朝夕起居只你一人,这些杂人已忘了,若我记性好些,早该散了去,你也早些知晓我的心意。”

    宇文序娓娓相劝。

    “青青,先喝药罢。”

    墨青衣袍袅袅幽兰浅香,自上回降真香一事,他日日沐浴皆与她同用熏香之物,偶尔怀抱亲近,宛如世间一模一样的镜中人,南婉青不由恍惚。

    “《山海经》记载,龙为瑞兽,其血可治百病。”南婉青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倘若以龙血为药引,和入汤药,妾身之病定是不足挂齿,药到病除。”

    宇文序缓缓松开臂膀,直起身,神色肃然。

    南婉青亦是看着他。

    “来人……”

    彭正兴噗通跪地:“陛下叁思!”

    宇文序只道:“取一把开刃的匕首。”

    德明堂众宫人惶惶下跪,不敢动作。

    “彭正兴,你去。”宇文序道。

    冷冽寒锋划开左掌一道淋漓伤口,登时鲜血横流。渔歌捧着汤药银碗,哆哆嗦嗦接下男子掌心滑落的血水,分明药碗冷暖适宜,她却如捧火炭,烫着手拿不稳。

    血红手掌伤痕斑驳,南婉青忆起去岁一夜触碰前尘战事,他细细笺注长短疤痕的来历,应当从未料想日后太平盛世,竟还有一道横贯掌心的刀疤。

    滴答,滴答。

    深褐汤药一霎浸了nongnong的猩红色,怪诞而妖冶。血水滴落的当口,似曾相识,隔着六七年人世斗转星移,初见,又见,他说情之所钟,万古不变。

    “青青,喝药罢。”宇文序胡乱缠上掌心血痕,刀伤左手接过银药碗,右手舀了半勺喂去唇边。

    南婉青仍未张口。

    若说珍珠香膏毁容,乃是她一时兴起的趣味,预备赏看这人前倨后恭的丑态,他全然不上套,而后失手打去的一耳光,他也全然不计较,南婉青便是因此生了较劲的念头。他所谓的情意,她总有法子教他原形毕露。

    十几日来一通无休无止的胡闹,她黑天白日上蹿下跳闹得鸡犬不宁,她只待他恼羞成怒,待他唱不出恩爱夫妻的假戏,待他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便可料事如神地嘲讽男人,也嘲讽自己:南婉青,他也不过如此。

    龙血汤药送来嘴边,宇文序割了血只粗粗一扎伤口,面颊之上尚存泼溅药痕,亦未及换去草药染污的衣袍。他却浑不在意,一心只有这泼了又泼的温热汤药。

    唇齿轻抿,草药汁子添入血水,又苦又腥,苍白小脸狠狠皱成一团。

    宇文序忙撂了小银勺,一枚蜜渍果子送进南婉青嘴里:“先含一含,好些了再吐出来。”宽大手掌接在女子下巴前,虎口旧痕凹凸,俨如刺破长夜的一钩残月。

    一滴泪水垂落掌心。

    宇文序低头一看,眼前人杏眸微红,竟是哭了,慌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太苦了。”

    她哽咽道:“这药……太苦了。”

    宇文序松一口气,轻柔长指拭去泪痕,又拈来一枚蜜饯:“再吃多几颗,你只好好吃药,捱过这一阵必定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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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乐毅论》:王羲之楷书书法作品,共四十四行。真迹今已不存,一说真迹战乱时为咸阳老妪投于灶火,一说唐太宗所收。现存世刻本有多种,以《秘阁本》和《越州石氏本》最佳。

    [2]石翁仲:古代帝王或大臣陵墓前石雕的人像。传说秦始皇初兼天下,有长人见于临洮,其长五丈,足迹六尺,仿写其形,铸金人以象之,称为“翁仲”。见《淮南子·氾论训》  高诱注。后遂称铜像或石像为“翁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