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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第4节

    梁齐因点了点头,他站在门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脚跨过门槛。

    季时傿正在与梁弼交谈,她手轻轻地搭在扶手上,前世她来退婚的时候,梁齐因在泓峥书院,那时他们没有见过面,后来再见,已经隔着生死这条鸿沟了。

    季时傿定了定神,梁弼在说什么她都听不清,手下意识地顺着杯口的边缘转了转,好几次忍不住,余光瞄向门边。

    终于,前厅外传来说话声,“谢过路管家。”

    梁弼停下话音,探了探头:“岸微来了。”

    季时傿抬起头,看向来人。

    梁齐因穿着月白长衫,肩上系着菘蓝色的披风,他身形虽瘦弱,个子却很高,阳光紧跟身后,穿堂风带起的发丝与衣摆像是镶了层金边。梁齐因肤色偏白,目光因眼疾而有些松散,使他整个人的气质多了几分近乎破碎般的神圣。

    他们的目光在第一时间交汇,梁齐因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季时傿就坐在那儿,鲜活又真实地在他眼前,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梁齐因就是觉得她笑了。

    他呼吸一滞,愣在了原地,几乎控制不住脚下想要迈出去的冲动。

    前世季时傿走后好几年,待到山河平定,梁齐因才病故于嵩鹿山,这中间隔了很长的岁月。

    从前他们也不常见,这般分别的日子对他来说应该并不难捱,可谁知时间越长,季时傿刻在他心里的痕迹却越来越深,梁齐因有时候已经分辨不出来这是爱慕还是执念了。

    来的路上他甚至在想,再次看见季时傿,便抓紧她,什么方式都好,至少可以陪在她身边,至少可以成全自己这两辈子的执念。

    只是此刻再次看见季时傿鲜活地站在自己眼前,梁齐因心中所有激烈的情绪却渐渐偃旗息鼓,其实只要看到她还好好活着,怎样都无所谓了。

    季时傿有些诧异地看向梁齐因,心里莫名涌出一股别样的情绪,好像恍若隔世,好像他们之间不止于此。

    见他站着不动,梁弼拍了拍桌子,语气有些不悦道:“傻站着做什么!”

    梁齐因回过神,缓了缓心情,继而低下头,躬身揖礼道:“见过父亲、季将军。”

    季时傿站起身,点了点头,回礼道:“六公子。”

    见状梁弼摸了摸胡须,眼睛眯起来,“好好,嗯……岸微坐下吧。”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陶叁把梁齐因扶到季时傿旁边坐下。

    可谁知梁齐因并未如他所愿,他垂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还是恪守礼教,坐到了对面。

    梁弼有些不满,但此时又不好发作,只能瞪了梁齐因一眼,眼中有厌烦,愤怒甚至是不屑。

    季时傿目睹一切,她有些不可置信,梁弼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梁齐因是他的孩子里最出众的一个,虽说不至于要对他多偏袒,但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若是因为梁齐因的眼疾而使他觉得没脸,但此番变故也是因为他后院妇人争斗引起的,他不应该更对梁齐因关爱些吗,怎会是这个态度。

    若在外人面前梁弼都是这副模样,那关起门呢?

    倏地,梁弼敲了敲扶手,打破了此刻有些微妙的氛围,他眯着眼瞄了瞄季时傿,道:“季丫头如今多大了?”

    季时傿神色如常,淡淡道:“二十一。”

    谁知梁弼听后“嚯”了一声,身体前倾道:“姑娘家十五六岁就该嫁人生子了,慧芝虽只比你大几岁,但我外孙已经这么高了。”说罢,还伸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

    梁慧芝是梁弼的长女,今年二十有八,嫁到城西李家已经十余年。她出阁前在京中便素有令名,婚后cao持李家,也是贵夫人中的楷模。

    这话季时傿听得多了,因此梁弼这么说她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然而梁齐因却微微抬起头,看到季时傿模糊的轮廓后迅速垂下目光,担心季时傿会捕捉到他这心虚一般的动作。

    他从来不知道,梁弼居然会对季时傿说这些话。

    梁弼性格狂妄自大,上一代庆国公是草民出身,鞠躬尽瘁拼死拼活才挣来的爵位,在他还未功成名就前,梁弼一直与母亲住在乡下,后来一朝成了权贵子弟,书没多读多少,纨绔的本事倒是一个没落下。

    在他眼里,女人只有相夫教子一条路可以走,季时傿这样的,对他来说,就是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梁弼说完方才那几句话,瞄了季时傿一眼,见她浅笑不语,还以为是自己说到了她心里头去,越发仗着长辈的身份胡言乱语道:“我们梁家在京中也算是名门望族,岸微虽然眼睛不好,但也有数不清的好姑娘争着要嫁过来呢。”

    梁齐因皱了皱眉,未来得及开口又听他叹了叹气道:“季丫头年纪不小了,还成日在外抛头露面,若非你与岸微之间自小的婚约,你原本是进不了我们梁……”

    “父亲。”

    梁齐因忽然站起来,冷声打断了梁弼的话。

    梁弼一时被惊到,满脸错愕地看向他,当着外人的面被儿子打断了话,他面上挂不住,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斥责道:“你做什么!”

    一旁的季时傿也看过去,她原本只当听了个笑话,前世梁弼也说了这些,他本意便不想季时傿嫁到梁家,等到后来她言明退婚的来意,梁弼只是脸黑了一瞬,觉得被她抢了先,后来便喜笑颜开,敲锣打鼓要给梁齐因再寻门好亲事。

    “父亲,保家卫国与抛头露面有何相干?”

    梁弼一愣,垮下脸来,“什么保家卫国!好人家的姑娘就不会和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起!”

    梁齐因直直看向他,“成元二十年,季将军攻退西域联军,保下大靖半壁江山,陛下特赐‘定宁’二字。连陛下都赞许季将军忠君护国赤子丹心,怎么,父亲是在质疑陛下识人的能力吗?”

    季时傿一愣,抬头望向梁齐因。

    梁弼虽愚蠢,但也不至于敢挑战皇威,闻言立刻变了脸色,连忙从太师椅上坐起,焦急地辩驳道:“我没这意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今日这些话若传出去,只怕父亲到了陛下跟前不好解释吧。”梁齐因躬身作揖,语气平淡,看上去很诚恳,像是在认真地劝说梁弼。

    梁弼脸涨得如同柿子一般,双手紧握成拳,从鼻口里泻出气,转身看向季时傿,有些不情愿道:“这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糊涂,时傿啊,你应该不会同梁叔计较吧。”

    季时傿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怎会,梁叔说笑了。”

    此时此刻,梁弼再说些什么只会徒增尴尬,他坐立难安,艰难地杵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飞快道:“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岸微你,你陪着时傿,为父先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前厅,甚至差点撞到门口的奉茶婢女,刚想发作又把气憋了回去,走得要多快就有多快。

    第5章 借书

    待梁弼身影走远,梁齐因才缓了缓神,总怕他继续待下去又口不择言地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此刻他觉得有些如释重负,方转过身,刚才那才沉下的气便又提了上来。

    季时傿正站在他身后。

    梁齐因登时浑身僵直,双脚如同灌了铅一样停滞原地,他下意识去寻找陶叁的身影,可谁知前厅里只剩他和季时傿,陶叁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方才还舌灿莲花的梁六公子好像突然被人攫住了言语的能力,他神色一瞬间有些茫然,近乎无措地望了望四周。

    季时傿还沉浸在他刚刚那一番言辞中,这时候回过神,一抬头便撞进梁齐因那犹如一汪池水的眼眸里。她嘴唇微张,轻笑问道:“六公子,怎么了?”

    梁齐因肩膀一动,反应过来后迅速垂下目光,避开季时傿的视线,扶着椅子的边缘坐下,低声仓惶道:“多谢季将军关怀,我没事。”

    季时傿道:“没事就好。”

    事情的发展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关于季时傿,一切未知都让梁齐因觉得心慌。梁弼已经走了,季时傿的来意却还未说明,他定了定神,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先前路管家传话时,说季将军此次前来与在下有关,不知将军……”

    他说话前会行揖,此刻略弯着腰,双手藏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季时傿站起身,语气平常,淡淡开口道:“我有个好友,他一直仰慕鸿儒程絮程老先生,他听闻你有一本老先生的《论道法》,托我向你借来看看。”

    说罢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季时傿心里懊恼道,早知来时想好说辞了,这说的什么话,在这之前她跟梁齐因并不相熟,谁会托她来借书。

    “《论道法》……没、没了?”

    “没了。”

    梁齐因一怔,不可置信道:“将军此番前来只是借书么?”

    季时傿微微挑眉,点了点头,梁齐因这话问得奇怪,她还能来做什么,好像他早就猜到季时傿是要来退婚的一样。她复又狡黠笑道:“此书珍贵,六公子不愿意也无妨。”

    “没有!”梁齐因脱口而出,说完又为自己这么大的反应而羞赧,他耳根有些发烫,狼狈地转过身,轻声道:“季将军随我来。”

    季时傿跟上他的身影,二人从前厅走出,从长廊拐角便遇见几个婢女,其中一个还是刚刚去送茶的,正兴致昂昂地跟另外几个说着什么。

    她背对着两人,“季将军一点也不凶,我还以为她如传言般凶神恶煞,可我刚刚给她端茶她还冲我笑呢,她长得可好看!”

    “真的啊!哎呀早知我也去了。”

    先前说话的婢女又道:“谁让你胆小,后悔了吧!”

    习武之人耳力不凡,隔着大老远就能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季时傿忍俊不禁,抿着唇才没憋笑出声。

    看到他们自转角处出现,几名婢女匆匆止住话头,齐身行礼,又都忍不住暗暗抬眼窥视,季时傿注意到,站在梁齐因身旁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

    待他们走后,又听到走廊传来说话声,“哎呀,她刚刚冲我们笑呢!”

    “是吧是吧,我说季将军看上去温柔可亲不是骗你们吧!”

    “这么一看,季将军与六公子很般配呢。”

    “我也觉得!”

    梁齐因原本挂在嘴角的浅笑登时僵住,他眼睛不好,听力却比常人要强些,因此那几个婢女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听她们夸季时傿他觉得她们说得实在,便也忍不住有了笑意,可之后又听到这么一句,梁齐因下意识去看季时傿的脸色,毕竟上辈子她来退婚,想必对他应是不满意的。

    所幸季时傿并没有反应,大概未曾听到什么,他定了定神,放下心来。

    书房距离并不远,只走了片刻便到了。

    梁齐因博学广知,藏书众多,他尚未有眼疾前,京中许多人为了巴结梁家会拐着弯地想办法给他送书,再加上他又是沈居和爱徒,经常在泓峥书院帮忙整理古籍,因此他收集有许多大家著作的拓本甚至是原稿。

    程絮是靖太/祖在位时的一名大儒,后来因为朝中局势动荡再加上战乱,程老先生诸多手稿在颠沛流离的过程中已经丢失,《论道法》是仅存的几本之一,之后被梁齐因偶然得到,由他一直珍藏。

    书房很大,浩如烟海,每本书都保存完好,页脚整齐,破损的地方也都尽量做了修补,架子上编了序号,方便查找,可见主人的用心。

    进了书房,梁齐因侧身引路,低声道:“我去拿书,季将军稍等片刻。”

    季时傿含笑点头,“好。”

    梁齐因微微颔首,转身往里间走去。

    待他走后,季时傿沉了沉肩,呼出一口气,抬头向周围看去,梁齐因的书房从外来看并不大,进来后才知里面不同寻常。

    京中许多达官贵人之家,书房的装饰一般很考究,人总说入香兰之室,大部分人家的书房都会放置兰花,松柏一类的植物。梁齐因却没有,他的书房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木头香,并不潮湿,有点像香草与杏仁,极雅极淡,时有时无。

    书房布置很简单,除了成排的书架外只有一副桌椅,里间有张软榻,便再无过多的陈设了。季时傿走向一旁的书架,顺手拿起一本,看名字,是一本志怪小说。

    梁齐因看着有点古板,还会看这个?

    她刚要翻开,梁齐因已经拿好书走过来,再靠近些看清她的动作,脚下一顿,道:“季将军……”

    季时傿抬起头,“嗯?”

    梁齐因抬了抬手,“《论道法》原稿有几页破损,尚未来得及修补,这本是我誊抄的,委屈将军先将这本拿去,等我将《论道法》重新修补装订好后,再将原稿交给将军。”

    “没事儿。”季时傿伸手接过,仔细拿好,又举起另一只手上的书,笑道:“六公子还看这些吗?”

    梁齐因顺着她的动作望去,待看清扉页的书名后神色动了动,听明白季时傿话里的揶揄意味,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此书叙事幽默诙谐,内容丰富,颇有意趣,闲来无事时便会看看。”

    闻言季时傿将书翻开看了看,确如他所言,其中包含诸多民俗风情,天文地理,梁齐因在许多地方都认真做了批注,字迹隽秀清爽,读来通俗易懂,并不费力。

    季时傿合上书,询问道:“我瞧着也觉得有趣,六公子能不能借我看看?”

    梁齐因眼睛微微睁大,舌头如同打结般,事情的发展已经与他记忆中的背道而驰,他讪笑着回答道:“自然可以,季将军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