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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鬓头春(十九)

    “邱伍给你传信?你胡说八道什么?”邓如客即刻利落起身,掀起地上的枯草纷乱。

    梅沉酒心底一沉,不论这邓如客到底是真是假,总归不是寻常人。她讥诮道:“邱伍的信还在案上,不如我寻人给你取来?”

    常言“兵行诡道”,此番诈数于她而言屡试不爽。邓如客既然选择了邱伍做停留此处的棋子,也该明白自己会有受人牵制的那么一日。

    邓如客拿捏不准她的态度,又见身后之人扬眉观戏一般,忽而敛下方才的脾气,妥协道:“…大人不是想知道实情吗?我可以单独和大人谈。”

    “邓如客,你可知自己毒害的是北梁人士?”梅沉酒厉声道,“兹事体大,此案由南邑与外使共审。”

    话至于此,她便没了问询的意愿。邓如客的反应实在分明,足以证实他知晓邱伍的下落,或者说他也未曾想过隐瞒邱伍的踪迹。依赵海之言,邱伍折返为探邓如客的虚实,没有料到“邓如客”与自己所知相去甚远,故而慌忙回避。这样一看,邱伍的结局不必言说。

    眼见着邓如客长久地陷入沉默,梅沉酒也打算唤人去寻石允。可立在身侧一直凝神的祁扇突然开了口,语气淡淡,“邱伍递信后不久,尸体就在关城西南郊被人发现。仵作尚在验尸,你若不愿说出真相,恐怕不单是受牢狱之灾了。”

    祁扇如何得知邱伍已死?梅沉酒闻言兀得脊背发凉,但她下意识往邓如客那处看去,却见人一脸煞白,眼神也骤然变得阴沉。心中唯恐祁扇勘破真相的紧张瞬间散去大半,只留下对邓如客这番反应的不解。

    邓如客方才如此坦然,显然是想好了退路,哪怕他们发现邱伍的尸体也无济于事。除非祁扇所言,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梅沉酒一愣,难不成邱伍的尸体真的在关城西南郊?思虑之余,后背似有柔软衣袂轻巧掠过,祁扇已然踱步绕过她,更加迫近牢门,就要接着开口。

    “…既然两位大人都查到真相了,还来问我做什么?”邓如客的面色已恢复平静。他就地坐下,两臂随意往后脑一搁,重新闭上眼。

    快要搭上木门的手毫不犹豫地抽离,随之传来一声浅笑。尽管音色悦耳,但发在囚牢之间仍有几分可怖。祁扇的手渐渐垂落腰际,他转过身,无声与梅沉酒对视。

    这是从邓如客口中问不出什么“趣事”,索性又把主意打回她身上么。诚然,她是私见了赵海不假,可她也不曾愚笨到一心想隐下此案细要,不让他知情。何况祁扇能面不改色地就着她给邓如客设下的圈套继续盘问,足以见得凭他的头脑,根本无须与自己多做纠缠。

    这样想来,梅沉酒方才的心虚一扫而空。她抬眼迎上那略带玩味的视线,再不露半分犹疑。

    “公子可还要见人?”祁扇好声好气试问,将挑起的较量轻描淡写地揭走,仿佛那般以眼色“胁迫”的人并非是他。

    “自然是要见的。”梅沉酒端起笑意,把他的探究一一防了回去,紧接着沉声呼人。

    与邓如客相比,石允就显得从容许多。梅沉酒和祁扇还离着牢门有几步路远,他便先听到动静站起了身。

    “两位大人要问什么?”石允边抖着囚服上的草灰,边向他们走近。手脚上的镣铐摇晃出曳尾似的嘈杂。

    梅沉酒目丈他不过七尺高,身形却比一般人要壮硕许多,心下顿时有了计较。她抬手示意人站定,又瞥向身侧的祁扇,见他抿唇摇头,这才开口道:“你把案发那日的情形详细讲出来。”

    “是。”石允见人态度和缓,也彻底放开了胆子,“小人是在邢州赶往豫州的路上撞见那人意图加害石掌柜的。”

    “石掌柜?”

    “对,是石掌柜。说来不怕大人笑话,小人生时丧父、幼时失母,好在村中乡亲心善,供小人吃穿。十年前南邑举国大饥,小人为求生计,随流民一路北上来到关城。那时身边没有盘缠,就同关城城门边一个卖馒头的摊主商量,想替他做活换点口粮。谁料那日忙活后,他却翻脸不认账,还咒骂小人是无赖,是专程来挑事儿的。幸亏石掌柜路过此地,给了银两了结此事。”石允语气愈发恳切,“小人晓得自己命硬,但也不敢草率作罢。这名字…就是报石掌柜的救命之恩。”

    梅沉酒见他几欲落泪,一时也未曾狠心直接打断石允。待人的感伤收敛不少,她才继续问:“邢州赶往豫州的路可不止一条,你走的是哪条道?”

    “小人走的不是官道。就是路不太平,但能最快赶回城里的那条…”末了石允又补上一句,“大人要是有地图,小人也能给您指出来。”

    “哦?这么说来你是识字的?”梅沉酒似笑非笑,“那你到豫州做什么?”

    “小人现下是在城郊修庙,修庙的几个人里就数我长得最壮,加上在关城也没什么牵挂。”说着石允不好意思地抬臂蹭了蹭脸,“…修庙所需的砖石关城并不多,所以小人经常被差去豫州运货。因为时常要确认纸上的度量,一来二去的,从前再不怎么识字,如今也认得几个了。”

    “这庙是从何时起建,到今日也未曾完工么?”梅沉酒捏紧了手指,微微蹙眉。

    石允想了一会儿道:“这庙倒是两年前就开始建了。但是佛像太多,周大人原先怕劳民伤财,就只叫人支了木棚。后来关城入冬风沙渐大,大人觉得原先的布置实在不像话,就在城里贴了告示,招人修缮。”

    此番解释告一段落,梅沉酒长久没再言语。她的视线在石允身上游走,状似不经意发问,“…凶手与你相比身量如何?”

    “他虽然比小人要高,但身体瘦弱,看着就没什么力气,所以小人才能轻松制服他。”

    “嗯,那石掌柜呢?”她可分明记得昨日那具尸体比寻常的成年男子还要高上足足一寸,既然是连石允都觉得孱弱的凶手,又应该如何杀害所谓的石掌柜?

    “……”石允的脸色瞬间变化莫测,再出声时已变得磕磕绊绊,“大…大人…”

    “不必说了。”梅沉酒即刻决断,“石允,还有几日时间,你若老实交代,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沉重的铁索落下,牢门重新紧闭,但梅沉酒的思绪却没有从混乱中挣脱。石允是案件的真凶无疑,可他缘何要谋害一个酒楼掌柜,他口中的“凶手”与两人到底有何牵扯?若还有其他蛛丝马迹,她绝不会仅对石允撂下如此苍白的威胁。

    周遭仿佛沉寂,唯有差役零散的脚步声。梅沉酒奇怪地看向身侧一直未言的祁扇。

    许是持笑早成惯事,饶是他现今同自己刚才那般低头踱步,嘴角也从未压下。只是那双含情目里显出的所有景色,都仿佛一缕缥缈的浮尘,瞬息了无踪迹。这般情态,当真应了那句经上箴言“若见诸相非相”。

    回想起人在狱中对待邓如客的压迫,她一时竟难以肯定眼前这个眉眼淡漠的男子就是祁扇。先前的种种行径在她的脑海盘亘,梅沉酒无奈叹了口气,紧闭发酸的两眼复又睁开,“在下还有一处需行,不知祁大人可要同去?”

    祁扇偏头把她倦怠的一张脸扫个遍,打趣道:“公子方才审问石允时无精打采的,扇还想问公子要不要去歇息。怎么又要去别处转转?”

    不知是否是这揶揄太合时宜,梅沉酒少见地没有反唇相讥。她仰首望向天际,脸边肃色无端柔软下来,“大人若要休憩,梅某一个人去便是。”祁扇不跟着,卜易叁人也犯不着时刻隐在暗处。

    祁扇随人视线探去。西边落日将沉,晕染出绯红余晖,偶有鹰鸟嘶鸣盘旋,也没入远处一片阴影之中。他神情微动,笑出了声,“公子为案审奔波,扇怎好独自离去?自然是要与公子一道去那城郊的佛庙了。”

    片刻闲暇也被打搅。梅沉酒还未说未问,祁扇就直白地点明了她的目的。不想再多腹诽人的狡诈,只是莫名佩服起和他交上朋友的左先光。

    随手招来轮值的衙役,几番客套下得知那所谓的佛庙正巧就在东南郊。本就乏了脾气的梅沉酒登时侧脸盯向祁扇,而那极有眼力的衙役见两位大人间情况不对付,忙推脱事务在身走开了。

    祁扇脸上分明露出错愕,两眼却比先前还要透亮,像是忽得悟了些什么。直到完全对上梅沉酒怀疑的视线,“公子看我做甚?扇不过是信口胡诌,此前可从未来过关城。”

    这话里的无辜都要溢出来了,好像是她作恶多端倒打一耙似的。罢了罢了,梅沉酒疼痛地揉捏额角,祁扇猜出此事前因后果理所应当,权当她自己疏忽,教人钻了空子。

    两人未带仆役,趁着天还未彻底暗下,立刻往东南郊的佛庙去。街巷过路行人渐少,但与他们擦身后却频频回头,更有甚者直挨过梅沉酒的肩膀。再好的脾性也被这叁番两次的捉弄消磨光了,她正想找人理论是非,与她相撞的年轻女子却赶忙捂脸躲开。

    梅沉酒滞了一瞬,快步跟上祁扇时只剩下郁闷。倒是后者好气度,“公子若驾马而行,那关城的姑娘家定是要掷果盈车的。如今你我有要事在身,没被一车果子拦了去路,怎么能不算是幸事?”

    祁扇身量较她高,站在身侧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在下真是多谢祁大人宽慰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

    不知走了多久,屋舍也全然匿在浑浊的风云后,穿过一面残破的砖墙,两人面前终出现了那条蜷于阴影下的羊肠小道。弯月刚上梢头,只在杂生的矮胡桐间透下丝微亮色,将周遭枯瘦的树枝与望不到尽头都沙石隐约地照出来。

    梅沉酒望着远处的佛庙,半晌没挪动步子。邓如客若当真把邱伍的尸体藏于此处,就等着旁人瞧见那也就罢了;可石允若有同伙帮衬,日夜埋伏,那进庙后免不了一场交战。她是能自保不错,可祁扇若发现了卜易叁人身手不似寻常差役又当如何。呼吸顿时有些急促,她方才到底哪里来的胆子带着祁扇前来,如今的局面前也不得退也不是。

    “这话实是不该提的…”

    左手的位置早就空了,梅沉酒循声望去,瞧见祁扇正在弯腰挑拣地上的枯枝。他下身的衣袍已完全埋入松软的沙石中,成片的焦黑尘土掩蔽了原本的繁复纹路。可他一俯一仰却干净利落,挽袖捡枝更是行云流水,端得十足的好仪态。

    梅沉酒踟蹰想要发问时,却被人一句堵了回来。

    “公子到底仗了何人的底气,这般偏好以身犯险?”祁扇直腰回头向梅沉酒走来时,手中已赫然多了支约莫叁寸长的枯枝。

    梅沉酒盯着他手中的物什,神情骤然变得冰冷,语气不善,“你要做什么?”余光瞥见两丈外胡桐黢黑的阴影抖了一瞬。

    祁扇放下枯枝,不再凑近。亲和的语气将人心底的戒备一点一点地消解,“是扇忘了说起。北梁十叁州治世时期,为抵御外敌,曾要求十叁家士族的所有成年男子锻炼武艺。虽说现今十叁州已不复存在,但这样的习惯还是被少数的北梁士族所保留。”

    这倒是闻所未闻。梅沉酒眉头一挑,古怪道:“这么说来,祁大人在剑术造诣上应当尤为高妙了?”

    见她周遭气氛好转,祁扇才从晦涩处走出,将自己彻底暴露在月光下。他压睫轻叹,有些无奈,“公子高看了,只是勉强自保。”

    这倒是为数不多的一句真话。梅沉酒清楚习武之人的气韵和普通人并不相同,她常待在银霜身边自然能够轻易察觉。祁扇的确如他所言,算不得擅长剑艺。只是拿树枝充剑,委实有几分滑稽。

    梅沉酒的视线滑落,瞧见人手中的枯枝时还是忍不住撇过脸闷笑了两声,“梅某对剑术一窍不通,还得仰仗祁大人了。”

    祁扇见状,当着人的面又好好掂量了这柄“胡桐剑”,接着十分配合地点头,“自然。”

    小道并不很长,两人迎着月色拾级而上时才隐约察见庙内深处燃有烛火。跨过门槛,只见叁张木案各自横设在北、东、西侧,上头的五列油灯逐一勾焰,映照出几丈高的冰冷佛壁。

    梅沉酒仰头瞻观,只觉得四面的佛陀好似早已洞悉了她身上的是非,无不垂首低眉,向立于正中央的自己投来殷切注视。

    吾看佛痴,佛看痴儿。

    她不敢轻易挪步,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平缓,半晌才将自己抽离那般虔诚的境地。一室尘泥而已,竟这般搅得人神思不宁。可又眼尖地瞧见角落处有盏不知何时熄灭的油灯,下意识在木案附近找起火折子。

    祁扇入庙后未察觉到异常,便将手中枯枝搁在案角。他从面前大佛佛首看至其身下,喟叹道:“此身塑像为尸毗王。”

    梅沉酒点完那熄灭的油灯,正把东西放回案几下的瓷碟中,还没起身就听人。她思忖片刻,决定不开口作答复。

    佛陀面容慈善,眉间却微有蹙意,左手掌心栖卧飞奴,右手呈无畏印。股侧一侍眦目持刀,剜rou落秤。周遭臣民或别首堪观或掩面呜咽,更有凝神直视者张口结舌,久未回神。

    她的确察出这石壁上凿的是尸毗王,可时下特意为尸毗王塑像的工匠在少数……

    “尸毗王割rou贸鹰,求以身救世…”祁扇见梅沉酒神色淡然,眼中未有分毫不虞,又微微笑道:“不知关城之地,何故要拜尸毗王?”

    何故要拜尸毗王?当然是诸众畏世事动荡,又恐大道不公,只好求此神佛,望救民水火。

    梅沉酒闻见这话才掀眼瞧他,可惜满室的通透烛火化不开人眉眼间的俗世僵冷。她后一撤步,当着祁扇的面跪落在蒲团之上。

    祁扇有些诧异,不确定道:“梅公子信佛?”

    “不信。”梅沉酒俯下身,声音闷涩。

    “公子自愿将这膝下黄金奉给尸毗王,如何说是不信佛?”祁扇见她叩首又立,不由反问。

    梅沉酒掌心合十,最后行一大礼,“在下是替故人求拜。那人心地良善,一生堪求佛道,见不得这遍地哀苦。”连凡人都知晓百姓悲戚各异,尸毗王既以佛察世,更要悉听诸愿,怎可因己身所求遮目闭耳。

    祁扇抿了抿唇,“公子许了何愿?”

    “许…”嘴角复平,梅沉酒转眸望向那尊高大的佛像,“许世人之愿皆得善果。”

    “可若其中有凶极恶极之人又当如何?哪怕入阿鼻地狱,往生前受尽苦难报偿,轮回后却再造恶业。扇不知梅公子竟是如此善悯,连他们也要渡么?”

    “祁大人……”梅沉酒绕过祁扇,目光停在剜rou的侍者身上。她没有伸手,却仿佛自己的两指已触碰到它持握的尖刀,“梅某只信因果,不信报应。”

    忽来一阵风动,堂内烛火霎时东倒西歪。梅沉酒立刻警觉,将食指竖在嘴唇正中,示意祁扇噤声。不多时,嘈杂的交谈由远及近传进耳畔。按捺下胸中滞闷,四处张望间,她恍惚瞥见东面石雕佛像背后余出一段近人高的缝隙。梅沉酒立刻面露喜色,直拽过祁扇的手腕,带他藏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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