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徐白的小狐狸死了。 徐霜策三日未曾合眼,之后终于回了沧阳山,把小狐狸葬在第一次带它回来的地方,在旧时屋舍前立了个小小的石碑。 细雨霏霏,徐霜策没有撑伞,长久而静默地立在碑前。宫惟着急又愧疚,在虚空中转来转去,一会在身前踮脚仰头看他,一会在身侧拉他的袍袖,少顷摇身变成一只小狐狸,灵活地跃上他肩头,蹲坐在自己平时最熟悉的位置,蹭着他在细雨中湿润冰冷的面颊。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应恺来了。 未来的沧阳宗主亦没有撑伞,上前敬了三炷香,为一只小狐狸深深行礼三次,然后才稍微退后半步,站在了徐霜策身旁,悲伤地看着那墓碑。 “上月看庭院中那棵紫藤完全死了,我就在想不知道小狐狸还好不好。没想如今一见,它也走了。” 应恺说的那棵紫藤是他少年时亲手所栽,原本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并没有太当一回事,而今却像是失去了一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再也难以挽回。 宫惟用尾巴安慰地拍了拍他肩头。 徐霜策沙哑道:“我如今才知,这世上确有无可奈何之事。” “……” 应恺别过头去,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少顷才眼眶微红地转过来,勉强转变话题笑了下:“上山时听见山下那群百姓的呼号了吗?” 徐霜策冷冷道:“怎么,难道你想去治水?” 应恺默然良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不知道。我……” “应宸渊,你是疯了么?”徐霜策偏过头来盯着他,可能因为刚失去小狐狸的关系,语气前所未有地差:“你要我再说几遍才能懂,此乃人祸,并非天灾,即便要救也不该如此出手。你要是灵力多得用不掉不如把这数万灾民一夕之间全搬去上游,非要去治水?就这么想死?” 应恺苦笑着反问:“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可以搬去上游吗,那自家房舍呢?田地财产呢?” 徐霜策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你管这么多作甚,就非得这么有求必应不可?” 应恺分辩道:“你也听见他们在山下是怎么喊的了……” “见死不救猪狗不如。我听见了又如何?你若是心甘情愿想要去救那自然无话可说,但你做好承担此后一切因果的准备了吗?两国战局是天地大因果,非你我能仗力强改!救下人命已是极限了!何况玄门百家各自闭户,怎么只有你关不上门?怎么只有你非得被世人之言影响?!” 应恺怒吼:“我被世人之言影响是我的错吗?!” “是!”徐霜策的厉喝比他还大:“世人之言不可尽听,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 两人彼此瞪视,须臾只见应恺眼眶通红,缓缓摇头道:“我明白,我只是做不到罢了。” 徐霜策一股怒意腾起,拂袖就要走,习惯性地抬手上肩要抱起小狐狸,手却落了个空,从宫惟透明的身躯中一划而过――他的小狐狸已经没有了。 剧痛如钢针般刺穿大脑,刹那间徐霜策失去了理智:“好!那你就去送死吧!” 宫惟试图捂住徐霜策的嘴,但即便他现场化出实体也来不及了。 话音落地瞬间两人都愣了下,徐霜策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紧接着,他闭上眼睛转身就走。 “……你还记得当年那场关于天下第一人的比试吗?”然而还没走出十余步,身后传来应恺低哑的声音。 他像是强忍着哽咽,连尾音都在颤栗,说:“要是我当初输了,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徐霜策猝然顿住了脚步。 应恺走上前,躬身在小狐狸的墓碑前放了一朵花――一朵早已干枯的紫藤。然后他起身离开,脚步沉重却没有回头,就这样把自己的少年时代永远留在了身后。 而徐霜策没有动,双手在袍袖中微微发抖。 那天夜里雨又大了起来,徐霜策躺在黑暗中,听着噼里啪啦敲打窗户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他看见一只毛茸茸火红的小狐狸绕在自己脚边转圈,又伸出两只前爪好似想要抱,他俯身想把它紧紧搂在怀里,小狐狸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深绯衣袍的少年,背着手歪着头,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笑嘻嘻地看着他。 徐霜策心神一阵阵恍惚,不由自主地问:“你是我的小狐狸吗?” 少年轻巧地道:“是呀。” 徐霜策喉间酸楚,说不出话来,良久又问:“你是特意回来指点我的吗?” 少年点点头,眼底闪烁着鼓励:“去吧!应宸渊是去治水的,但你是去救自己朋友的呀。” 徐霜策心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安定下来了,某块悬在半空的巨石终于落在了地面上。他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年,想伸手去碰一碰那稚弱秀美的脸,但又怕触碰瞬间便如镜花水月般一切成空,半晌终于嘶哑地颤声道:“如果……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再见到你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听见这话后少年笑了起来,眼睛里像盈满了璀璨星光,然后上前紧紧地、用力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雪后桃花般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徐霜策瞳孔猝然睁大,一瞬愣住了。 “小狐狸永远与你在一起,不论生死。”他听见自己耳际传来少年含笑的声音:“因为小狐狸喜欢你。” 随即少年化作无数绯光消失,怀中只余下幽幽桃花芬芳,久久萦绕不去。 翌日,江坝决堤,洪水滔天。 应恺出现在太湖上空,耗尽灵力止雨抗洪,数次被巨浪吞没。危急时刻徐霜策赶到,两人一同将泛滥洪水圈在太湖,力竭爆丹,终究功成。 四面都是水,铺天盖地的水。徐霜策被滚滚洪流彻底吞没,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向上挣扎,终于在金丹焚尽的疲惫中闭上眼睛,撒手沉向无穷无尽的深渊。 我就要见到我的小狐狸了,他想。 下一刻,清明神光从四面亮起,笼罩了整座太湖。 徐霜策愕然睁开眼睛,看见一只小狐狸四爪用力刨水,灵活地下潜而来,又圆又亮的眼睛里似乎蕴藏着笑意,在把前爪递到他掌心的瞬间身形变化,变成了梦里那个深绯衣袍的少年! “……” 徐霜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只见深水中少年紧紧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无间无隙,随即拉着他迅速上浮,破水而出! 徐霜策飘浮在虚空中,喘息着扭头望去,发现应恺的神魂也同样半跪在地,惊愕莫名,看着眼前袍袖飞扬的少年神明。 “我名唤宫惟,惟心之惟,乃是天道化出的一面镜子。” 苍穹劫云密布,恍若世间末日,高空却有一扇天门缓缓开启,泄出层层清光,将宫惟完全笼罩在里面,那身影既清瘦单薄,又有种奇异的肃静温和: “每当天门开启时,我都会下界照出修士的灵魂。如果功德圆满,我就接引他们飞升成仙;如果问心有亏,我就送他们下鬼垣转生投胎,再世为人。” “你……” 这时徐霜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他凝视着宫惟,沙哑颤栗地问:“……你是那只小狐狸吗?” 宫惟目光转向他,随即笑了起来,像一团轻柔甜美到不真实的梦。 “是呀,我就是你的小狐狸。” 第81章 东天与北垣就这样同时飞升了。 天地所化的上古众神不会驻留上天界, 大多神游太虚,万古一瞬,从不出现。只有凡人飞升的仙神才会长住天界, 其中有愿意被人间供奉的, 自然要保佑自己的信徒, 否则对修行有大碍;也有不愿意被供奉的,终年诸事不理, 一心冥思清修, 只求早日化归太虚。 当时上天界有几位前辈大能飞升的仙神, 基本都已经过了享受人间香火供奉的阶段, 属于后者。但刚飞升的新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凡间信徒, 因此东天负责掌管凡间灵气充裕、不受天灾,而北垣则负责掌管人间的和平与秩序。 与凡间传说的神话故事不同,天界仙神其实是没有高低尊卑之分的――飞升过后都是神了,各自有各自的修行, 各自求觅各自的大道, 彼此之间数百年见不了一面, 任何管束或干涉都无从谈起。 但宫惟很担忧应恺的杀障,因此经常造访天界北垣, 与应恺对饮论道。 应恺可能是在沧阳宗内心苦闷久了,也没什么消遣, 竟然学会了自己酿酒。正好满天界栽种了桃花,便以桃入酒,非常甘甜, 宫惟往往论到一半就酣然睡去, 醒来时已经身在东天神殿,身下是云雾般的软榻, 徐霜策端坐在身侧手捧古卷,身姿挺拔面容专注。 宫惟摆摆尾巴,笑道:“徐白,徐白,你怎么又把我变成小狐狸啦。”然后熟练地蹿上徐霜策膝头,从桌案边探出脑袋,两只前爪趴在桌沿上,同他一起看书。 徐霜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桃子酒好喝么?” 宫惟毫不犹豫:“好喝!” 又过一阵zigong惟去找应恺论道时,发现桌上只有茶没有酒,应恺一脸迷茫地道:“霜策说桃花开得正好,想要学酿酒,已把我酿酒的工具借走多日未曾归还了。他说不要我教,等学会了请我痛饮,但我着实不知他何年才能学会……” 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一度安静。 宫惟做了决定:“走,咱们找徐白论道去。” 两人一起腾云驾雾来了东天神殿,徐霜策欣然同意论道,于是拿出了自己刚酿的桃花酒与应恺对饮,又不知从人间何处招出一盘口水鸡。结果宫惟一看有鸡吃,什么论道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吃几口辣的就要喝一口甜的,甜完了又忍不住要去吃辣的,嘴巴不停快乐不止,在一边醺醺然听徐霜策和应恺聊天。两人聊了一阵凡间的战事,突然应恺无来由地沉默下来,道:“我心中有一疑问,时常困惑不已。” 徐霜策道:“但说无妨。” 应恺道:“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治水,索性便让下游百姓被洪水淹没,是不是如今战事已停,天下大同,谁都不用再战死了?” 徐霜策一怔。 宫惟正斜倚在软榻上抱着徐霜策的枕头,此刻已经半醉,笑眯眯地蹭着枕头道:“也不尽然。” 应恺问:“何解?” “若你不治水,百姓死而战事停,此乃世间缘法之一。若你治水救了百姓,战事不停而千万人死,此乃世间缘法之二。万事乃万事之因,万事亦万事之果。因此你实在不必把如今战火延绵的结果揽在自己身上,须知天地因果循环相报,你当初去治水,也只是这世间大因果中的一环罢了。” 应恺只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对了,”宫惟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从何处想到这些的,难道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应恺别过视线,没人听出他话里有一丝掩饰:“没有,我自己想到的。” 宫惟宽慰他:“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实在不用多想这些了。” 应恺默然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那天他们饮酒聊天到很晚,宫惟早酣然沉睡过去,软得连拉都拉不起来。徐霜策起身将应恺送出门,两人都酒意半酣,应恺望着人间遥遥一轮明月,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道:“要是这世间人人都满意、人人都得偿所愿,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喧杂的声音了?” 徐霜策没听清楚:“什么喧杂的声音?” 应恺道:“哭声。” “哪里有哭声?” 四周分明寂寥无声,徐霜策还以为自己听漏了什么,却见应恺沉默半晌,道:“没有,我听错了。” 徐霜策皱起眉,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丝不安。然而他还来不及追问,应恺已经摇头笑了起来:“霜策,你这酒酿得太烈了,到底能不能让我亲自来指点你两下?这样下去何年才能把酒具还给我啊?” 徐霜策立刻一拂袖将手背在身后,淡淡道:“不可。酿酒如求道,各人之道不同,怎能胡乱指点!” “……”应恺扶额喃喃说:“懂了,那点家当我这辈子都别想拿回来了。” 徐霜策送走应恺,回到神殿,只见宫惟在最熟悉的白檀气息中酣醉不醒,下意识变成了与之相关的形态――小狐狸。 温热柔软的小狐狸趴在云榻上,毛又顺又长,两只尖耳朵软趴趴地,尾巴蓬松柔亮的毛一直垂落到白玉地砖上。它全身都软得像是一滩水,徐霜策站在榻边半晌,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伸手将小狐狸变回了宫惟。 少年白皙得如同一泓月光,嘴唇无意识地张着,打翻的酒盏溅湿了袍袖,手腕肌肤上浸透了酒与桃花的醇香。 大概因为夜深人静的缘故,徐霜策看着他,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重重地搏动,以往压抑的无数个念头突然一股脑冒了出来。 为什么他总是要往北垣跑? 为什么他总是遨游人间,乐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