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如果周晖反应稍慢一些,现在已经成为一具尸体了。 周晖养了一段时间的伤,却没说什么,每天都变着法子逗沉闷的凤凰开心。他仿佛真的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几天之后就重修了小木屋,从红魔林中扛了数十根硕大的原木回来砍锯、搭建,以此来向凤凰证明那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已经快痊愈了。 在他这样的表现下,凤凰虽然内心惊惧,但表面上还能勉强保持平静。 直到数天之前的深夜,同样的事情竟然又发生了一遍。 凤凰语焉不详,并没有说每次丧失神智都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生的。跋提尊者也没多问,沉吟片刻后道:“我上次传殿下回须弥山,就是因为想起了相关的问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你魂魄虚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神智可能会被另一个人cao控。” 他没有说是谁,但凤凰瞬间就明白了,脸色顿时一变:“他想杀周晖?” 跋提尊者阖目不答。 “不,释迦若存心要杀周晖的话简直易如反掌,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大殿中陷入静寂,尊者默然半晌,似乎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他终于承认:“我修佛万年,深觉参透佛心,但自从上次佛祖入不周山将你带回三十三重天后,我就越发觉得,佛祖似乎有哪里越来越不一样了……” 尊者顿了顿,道:“尤其是……在和殿下你相关的事情上。” 凤凰微微怔愣。 佛堂中檀香缭绕,如同无形的云烟。天道佛堂一直是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四恶道的白山黑水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周晖那位于不周山上简陋的小木屋,在这样富贵庄严的宝塔前,估计连做茅房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当凤凰站在这覆盖整座佛堂的纯金地砖上,周身缭绕着人世罕见的珍贵檀香时,却感觉到全身发冷。 “恕我直言,”尊者温和道,“殿下动了凡心,是真爱那地狱魔呢,还是因为他游离于因果之外,是你命中注定之人的缘故呢?” 那一刻突然出现在凤凰脑海里的不是雪宝山巅神殿万古风雪,而是不周山荒凉的平地上,那座开满了红色修罗花的简陋小屋,以及一个个在剧痛中又火热而真切的拥抱。 “……我不知道,”凤凰喃喃道,“我还……不知道。” 尊者看着地上的凤凰。这样拥有大智慧大圆满的人,眼中一直是大彻大悟充满慈悲的,但此刻的迷茫却并不比凤凰少半分。 “殿下,若你坚持留在地狱的话可能会造成更不可预料的后果,如果你再被控制,很可能真会失手杀死周晖;而如果周晖自卫而伤害你,又会被天谴直接劈成齑粉。”尊者说着叹了口气,道:“为今之计,不妨先回须弥山平息此次风波,日后如果实在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你可以封住六识,隔绝魂魄,也可以杜绝被控制的可能……如何呢?” 凤凰呆呆站了一会,心头一片空白。 半晌他轻声道:“我再想想吧。” · 碧海云光宫之外,九丈高台。 周晖坐在白玉台阶上,一手撑着额角,一手拄刀,心不在焉望向脚下翻腾的云海。 锦衣银发的雪山神女从台阶下缓缓走来,经过周晖时脚步略顿了顿,眸光流动,笑吟吟问:“在等凤凰明王?” 周晖认出她是战场那天站在城楼上的那个女人,也知道她据说和凤凰有婚约,眼皮懒洋洋的挑了一下:“什么事?” “没什么,就看看地狱魔原来是这个样子。”雪山神女上下打量周晖一眼,目光在他结实的肩膀和手臂上流连不去,笑道:“我也去过地狱血海,知道阿修罗部族只有女子妖娆动人,男人大多丑陋,只是没想到魔物修成人身倒是这么英俊的样子……你见过阿修罗女吗?” “见过,怎么?” 神女语气略带挑逗:“与我相比又如何?” 话说到这里,再不明白的就是傻子了。 周晖的第一个反应其实是荒谬,但紧接着,魔物本能中的投机和狡猾让他心底掠过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方案。 “……阿修罗道归根结底是魔道,”他顿了顿,懒洋洋道:“你是天道神女,为什么和她们相比呢?” 雪山神女纤纤素指抚过眼角,似乎听到了自己最满意的回答,露出了妩媚又充满风情的笑意。 “你倒是会说话,难怪打动了凤凰明王……知道么?你眼光不错,凤凰明王的魂魄真炎臻粹,对修行至佳,连我这种等级的天人有时都很眼馋呢。” 她俯身近距离盯着周晖的眼睛,这个角度露出一片娇嫩的胸脯,简直白得耀眼:“正因为如此,须弥山不会放任凤凰明王在地狱待太久,你可要做好准备——抓紧时间好好修行吧,帅哥。” 周晖目光微变,却只见她极为挑逗的对自己眨了眨眼,起身擦肩而过。 周晖眉心一跳,猝然回头,果然只见远处佛堂里跋提尊者已经不见了,凤凰正回过头望着这一切。 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刚才的情景一定尽收眼底。 雪山神女步伐娥娜,迈过佛堂高高的门槛,袅袅婷婷走向凤凰明王。她似乎含笑说了几句什么,凤凰望了眼周晖,摇摇头。 神女却面色不变,微笑着继续劝说,大概有半盏茶功夫才见凤凰点头简短的回了一句,越过她走出佛堂。 周晖向他身后望去,恰逢雪山神女的目光投视过来,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带着性感挑衅的微笑。 “我刚才只是……”周晖迎上前解释,但紧接着被凤凰打断了:“我可能需要回一趟须弥山。” 周晖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雪山神女,面色微微变了:“为什么?” 他的忧虑其实很明显,但凤凰心事重重,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 “……须弥山上有些事情……”他轻轻地道,“我必须去解决完了,才能回地狱……” · 凤凰回到须弥山的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其实对凤凰这样跪经能跪数百年的人来说,几天和几年都没什么分别,岁月对他而言是纷乱而又静止的。他经常会在冥思中忽略时光的流逝,反正神殿中只有他一个人,就算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不出现,都没人会注意到他的消失。 然而对周晖来说,那一年的满地狼烟和种种荒唐,都刻骨铭心。 他和雪山神女莎克提的那段往事就在这一年发生,很快达到了他想要的结果——莎克提向降三世明王提出要解除和凤凰明王的婚约,改嫁去地狱血海。 降三世明王还没来得及大怒,消息传遍三十三重天,凤凰明王从冰川之巅悍然降下真火,把莎克提的神殿烧了个精光。 ——这简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凤凰明王,这个高居于山巅禁地,只有在清空地狱时才有存在感的人;这个传说中和万古冰川一样沉默坚定冷漠无情,经常数百上千年都不开口说一句话的人;竟然能因为这点事情而降下暴怒,在一个字都没说的情况下,烧光了象征雪山神女天道地位的宫殿。 随后,凤凰明王再次下须弥山,决然离开了三十三重天。 相传凤凰明王离开时,降三世带着雪山神女把他堵在了照弗婆提洲的天银海面上。彼时海面烟水万里,银光闪烁,凤凰脚踏莲花与降三世、雪山神女二人对峙,冷冷问:“你们打算怎样?” 周晖抬脚向他走来,却被凤凰抬手止住:“不关你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容生冷毫无表情,周晖立刻顿住脚步,徒劳道:“我……” ——雪山神女在边上眼睁睁盯着周晖,心里简直无名火起。再借她一个脑子她也想象不到,这个英俊冷酷、喜怒不定的男人,在凤凰明王面前是这个样子,简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降三世看出不对,立刻上前挡住雪山神女,勉强压抑着怒火直勾勾看向凤凰明王:“凤凰!你擅自烧毁莎克提的神殿,我今天来就是要问,这事你打算怎么解释?你是觉得凤凰神殿高居禁地,我们密宗五大明王不能再烧回去对吗?!” 周晖又想说什么,凤凰却打断了他:“是啊。” “你——!” “我就烧了,你又怎样?” 凤凰的语气肆无忌惮,简直和他平时沉默寡言的模样判若两人。 降三世当着周晖的面下不来台,一时气急,当下怒道:“你私自离开须弥山,又毁了雪山神殿,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如果你再敢反抗天道和佛旨,今天的局面必定绝无善了!” “——哦,怎么个不善了法?” 降三世想了想道:“除非你现在就回须弥山,就烧毁神殿一事向佛祖请罪,否则我也可以降下天雷。届时天银大海万里涂炭,你别怪我真的——” 凤凰的眼底却闪过清淡而又微微嘲讽的笑意。 他伸开手,天空黑云密布,闪电突起,骤然阴霾下来的海面泛出层层血光。深海中来自远古的凤凰嘶鸣响彻天地,巨大的黑影从水底缓缓浮现,引起令人胆战心惊的沉闷震荡。 “真的如何?”凤凰问。 他白皙的皮肤下浮现出无数黑影,仿佛带着魔力的链条在体内纵横浮现,眼底隐隐泛出碧绿光芒,妖异美艳令人见之战栗。 周晖从未见过凤凰这个样子,不由露出难以掩饰的愕然之色。 而降三世明王向后退了半步。 “极、极恶相……”他轻声道,尾音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你疯了,你竟敢祭出极恶相……!” “我容忍太久,以至于你们都以为我软弱,可以肆无忌惮取走我的东西……” 凤凰仰起头,狂风中长发挣脱发带,宽广衣袍如羽翼般被猛烈刮起。闪电当空而下,将他身遭周围海面激起冲天巨浪,白水中无数闪着蓝光的电流如千万小蛇滋滋蹿去,瞬间爬满了整片大海。 “我应得的东西,”凤凰微微扬起头,神态中带着倔强:“就是我的。” 他伸手向前一指,降三世明王瞬间拉着雪山神女向后飞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万钧闪电顺他所指,如同凶恶的光龙,排山倒海倾囊而出! 凤凰明王极恶相出,在照弗婆提洲的东海上大败降三世,海啸甚至震动了万里以外的须弥山山脚。 随后凤凰离开三十三重天,再一次下降地狱不周山。 · 凤凰回到不周山那座小木屋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全身白袍被海水打得透湿,和黑发纠缠着紧紧贴在身上,显得非常清瘦,肩膀甚至只能看见骨头。 他屈膝坐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冰雪般美丽而毫无生气的雕像。 周晖拿干布递到他面前,然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周晖于是把他身上湿袍轻柔地脱下来,他也不抗拒,很顺从而沉默地穿上干衣服。 那是周晖的灰色外袍,在凤凰身上显得尤其大,领口那儿空落落显出一段格外凸出的锁骨。周晖拿干布慢慢给他擦头发,很小心不牵扯到发丝,问:“疼吗?” 凤凰摇了摇头。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凤凰沉默良久,直到周晖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的时候,才听他轻轻问:“你喜欢莎克提么?” 周晖放下布,半跪在凤凰面前,仰头看着他认真道:“我希望你不要娶她,我爱你,不想让你回天道……” 凤凰的眼睛尾梢很长,稍微有一点上挑,目光流转时显得很潋滟。但当他静静盯着一件东西的时候,往往又非常专注,仿佛此刻世上除了这件东西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 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一点杀气都不带。 这样的目光,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清空过血海,踏平过地狱,一箭射死过大阿修罗王;那么专注又沉静的注视,很容易让人情不自禁的深深坠入进去,仿佛连灵魂都要溺死在里面了。 周晖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握住那双湿漉漉的手,仿佛那天求婚时一样郑重,问:“您……您爱我吗,我的殿下?” 你爱我吗?凤凰想。 那种叫zuoai意的东西,又能在满地狼藉的惨淡现实里,保留多久呢? 一种深深的无力突然袭上心头,就像他认识周晖以前,在日复一日孤独的宿命中那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对命运的倦怠一样。 凤凰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在周晖面前对莎克提祭出极恶相本来是抱着破罐子破摔一样的冲动,清醒后本来很想试探周晖的看法,但突然而然的,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周晖密切注视着凤凰的神情,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你还在意雪山神女的事情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去须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