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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所谓“天女”是画扇门主司歌舞的伶人的称谓,因为画扇门对伶人的最高要求是可像飞天仙女一样腾空飞舞,反弹琵琶,所以统称天女。而由兰绮司卿推荐的雅乐天女的声乐及舞姿卓越出众,远超她人,今夜将由她为九皇子献舞。

    画扇门主要构成是影卫和舞女,但是不同于一般的影卫和舞女,他们身上更多承担皇权赋予的神圣使命,他们身份皆不低微,有的甚至出身贵族,九司十二殿之主可与朝廷官员分庭抗礼。

    画扇门是一个奇怪的组织,苏青禾并不知道画扇门存在的意义,但是她知道这是先帝创立的,由今上纵容和发扬光大的一个尊贵而荣耀的组织,历经三代门主的统治,如今,画扇门门主的权力已经达到鼎峰。

    苏青禾拿着《章华集》到云倾宫寻找沈屏。

    沈屏是苏青禾进入画扇门以后,苏姑姑配给她的西席,专门教授她文史礼乐,并负责传达门主的旨意。

    其实九岁以前苏青禾受过礼乐教化,因为她出生在一个人人称羡的调香世家,苏家还跟画扇门有牵连不断的瓜葛,可惜九岁以后,随着苏家的覆灭,她一无所有,转为流浪儿。这是她心中的痛,她从未向外人提起,也无人知晓她的身份。

    或许是长期流浪的孤独及画扇门等级森严的束缚,她对温柔亲近的西席沈屏犹为依赖,一天当中半个时辰见不到沈屏她都有些无法适应。

    苏青禾来到云倾宫,入宫门即听到熟悉的清弦音,她便快速奔跑过去,口中将将呼唤着“沈屏”,却在第一个“沈”字出口的当口戛然而止。她偷倚在殿门外,看到殿中雅乐面东跪坐,俯首低眉,纤指铮琮抚过琴桌上的古琴。沈屏坐在雅乐身后直起身子,双手环过雅乐的身,执着她的手助她弹拨到最佳位置。两人玉手相连,琴瑟和鸣,背对着夕阳似神仙眷侣。

    “商音之后还应停顿片刻,余音绕梁,意境更佳。”沈屏低头温柔道,两人虽隔着一段距离,但是很显然这亲昵的姿势仍是让沈屏的气息轻易喷薄到雅乐吹弹可破的脸。

    雅乐酥红着脸,抬头含情脉脉望着沈屏,如水秋眸点缀夕阳金色的光辉,刹那令人心动。可她只是片刻,便收敛了美色低下头,语气哀怨道:“九皇子未必懂得丝竹雅语,不是所有人,皆像沈大人那般听出丝毫瑕疵……高山流水只可与知音听……”

    沈屏的手微动,长指原本按压着雅乐的青葱玉指,却默然松开了。他垂下眼帘,那面容瞬间也沉郁。

    雅乐盯着他握过万卷书籍,修长优雅的手,轻叹:“今夜之后,我将是残败之躯,你我之间……”

    “雅乐姑娘。”沈屏指腹再度按上美人的手,却把所有不该表现的情绪隐忍于眼底,而后尽量平和道,“你我之间各司其职,这是我们应做的事。今夜之后,无论怎么样,你……还是天女雅乐,而我也还是西席沈屏!”

    雅乐微哂,笑容凛冽,不再说话。

    沈屏劝她:“用心弹奏吧!”

    雅乐不知道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再度架上那把琴。而沈屏,静静跪坐在雅乐身后,低垂着眉眼,早已陷入哀思。他忽然望着雅乐乌黑堆叠如云的缎发,看着发间那只精致美丽的飞鸟步摇,而后抬手,想抚上那垂直的三串珠子,可手才抬至半空,却又克制地放下,所有的冲动与感情,最后都只转化为他拳上凸起的三道青筋的力量。

    沈屏太过克制,也太过隐忍,不只雅乐,苏青禾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感情!

    苏青禾颓然地放下手中不知何时揉成一团的《章华集》,失落地走了。

    她在东山的桃林下饮酒。云岚山地界极好,就在永安城西方,乃是永安城西方的天然屏障。云岚山向东面有一处悬崖,崖高陡直,下方是万丈深渊。苏青禾不畏高,她可以坐在悬崖边上饮酒,低头便可看见永安城城墙,向远眺,穷尽极目是方圆万里的永安城周围的大山,可观日升月落,光芒从山坳射/出,斜斜照耀恢弘磅礴的都城,无尽辉煌。无聊之时她会一直盯着正北方的大兴宫,想要从指缝般的宫道上寻找出帝后的身影,然而多数时候她只看到如蚂蚁般列队行走的宫人,也十分有趣儿。

    云岚山是个好地方,至少风景从未让她失望!

    沈屏走来,摇头叹息:“寻了你好久,你怎么在此处饮酒!今夜还要款待九皇子,岂可先饮酒入醉?”

    “我这酒量,哪是这般轻易能醉的!”苏青禾对着酒囊饮酒,头也不回道。

    沈屏在苏青禾身旁坐下,相比苏青禾坐在斜坡上伸着一条腿,拱着一条腿的放浪形骸的坐姿,沈屏的坐姿就显得斯文规矩许多,只是双腿并拱,两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微眯着眼享受眼前的夕阳美景。

    “喝酒么?”苏青禾抛给他一只酒囊。

    沈屏接住,怔愣:“怎么还带了两只?”

    “我高兴!”

    沈屏忍俊不禁,开启木塞喝了一口,又把酒囊轻轻搁置身旁。

    苏青禾眯眼望着夕阳,看似不经意,实则十分突兀地提道:“你可是爱慕雅乐?”

    沈屏再度怔愣。

    苏青禾支撑身体的手无意勾搅着草地,勾中一根细藤,食指一拨,便把它崩断了,正似她的心弦猛然崩了一根:“今夜雅乐献舞,极有可能被九皇子相中,进而侍寝,这是画扇门的规矩。而九皇子花名在外无人不知,你可舍得?”

    沈屏脸上的笑容忽然没了,略显烦躁地低下头,冷淡回应:“不关你的事!”

    苏青禾道:“其实,我或许可以帮你们。”

    苏青禾只是很想帮他,便下意识地一说,她却没有想到这句话的分量。

    沈屏猝然双目冷凝,眉头皱起,冷冷盯着苏青禾,极为严厉地道:“你怎么忘了画扇门的规矩,也忘了你自己的规矩!”

    苏青禾讶然。

    “画扇门门主只有丹毓,而你……只是一个替代品!你岂可忘了与门主交换的规则,擅自自作主张!”

    这话如锥,直扎到苏青禾的心里。沈屏一向沉默隐忍,不轻易发脾气,然而他若发起脾气必定字字珠玑,话锋如剑扎得人心口都是血。

    “这些年我或许过于纵容你了,而让你忘了自己!”

    苏青禾低头沉默,面色阴郁。

    沈屏盯了她片刻,却又心软下来,如同对待四年前还是孩子的她那般,宠溺爱怜地抚摸她的发,柔声道:“阿禾,或许我说得重了,然而为师皆是为你好。丹毓门主是不可忤逆的存在,他的权威,他的旨意,画扇门上下只可遵从,不可反抗。即便那远在朝堂上的丞相大人,东宫的太子殿下都不可把门主怎样,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乞儿,岂可违背门主嘱咐,擅自做主,替我和雅乐主持公道?”耿了耿嗓音,沈屏把沉重郁结之气压回腹中,再度隐忍道,“我和雅乐之间如何,都是我们的命!正似你自己也有你的命,即便你不能自己做主,也不可放肆乖张,使得自己误入深渊!”

    不知沈屏哪一句话触动了苏青禾心弦,苏青禾眸中有泪,她低声道:“沈屏,你见过门主么?”

    “门主高高在上,不是谁人都可见,我自幼入画扇门,也只在十年前的百鸣宴中远远瞥见一眼,那时候的门主风华绝代,光芒无边,天下无人能及!”

    百鸣宴是画扇门十年一次的诞辰宴,取自百鸟争鸣之意,画扇门以凤为尊,百鸣宴是门中最兴盛的大典。恰巧,今年也赶上另一个百鸣宴呢。

    “今年百鸣宴,门主可会回来?”

    “不会。”

    “为何?”苏青禾不解。

    沈屏忧郁道:“上一次十年,恰巧赶上如姑仙逝,岚阁之乱,所以门主回来了,这一次门中若无事,门主不会回来。”

    “那门主何时回来?”

    “门主不会回来!”顿了一下他补充道,“除非陛下有召!”

    “门主为何不回来?为何常年在外?”

    “门主自然有要事办理,不然,怎么立你为替身门主呢,阿禾?”

    她不明白,不明白门主为何常年在外,不明白画扇门存在的意义,不明白为何要立她一个傀儡门主。当然,或许她大可不必以宰相肚量忧国忧民担心这些,但她十分介意五年后谁来实现她的愿望,谁来兑现五年前的承诺?入门四年来她从未见过丹毓门主,甚至未来的一年里她也不可能遇见,苏青禾莫名地难过和绝望!

    这一日,注定心情不好。

    戌时,觥筹交错,画扇门在临尊殿中摆下筵席款待远道而来的九皇子。席间宾客晏晏,玉盘珍馐,琼浆玉宇,众天女围着场中央的红漆大鼓甩袖起舞。雅乐脚悬铃铛,赤脚踩在鼓面上伴着乐点飞天舒展柔肢,水袖高抛,翠飞红簇,时而写意,时而温柔,时而浪漫,舞姿已经达到登仙之境,众宾客啧啧称叹。

    苏青禾斜倚支颐,慢慢饮酒,只顾着专注地看沈屏。而沈屏,跪坐端正,面容沉静,一心只牵挂场中央的雅乐,眸光凝结冷淡得透不出一丝光。

    苏青禾换了个姿势,低头继续饮酒,然而抬头的刹那,却忽然注意到今日的主角——九皇子卫渊介正专注地看着她!

    卫渊介母妃为当朝最美的女人,也是今上最宠爱的贵妃,这位皇子得天独厚,不论是美貌还是皇族的贵气都遗传到了极致,他生来昳丽,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总带着邪气,似笑非笑之时更是蛊惑人心,简直是妖孽出身!

    苏青禾虽是冒牌傀儡,可也替丹毓当了四年门主,见惯大场面大人物,岂会被他轻易蛊惑了去。相比起沉溺于他的美貌,她更好奇这位皇子到底想干什么,放着场中央专门为他安排的舞姿超群的舞女不看,却只盯着她,到底想干什么呢?

    九皇子忽然受陛下旨意出巡画扇门本就令人玩味儿,如今苏青禾不得不怀疑他的意图。

    苏青禾妖娆一笑,挑衅似的举了举酒杯朝他一敬。谁知这一举动竟把那个妖孽勾来了。

    九皇子忽然起身,只见他一抬手,命随侍的太监端来一壶风格怪异的西域美酒,取了一只空酒杯,便提着酒壶朝苏青禾走来。

    九皇子步态优雅从容,又带着那么一丝潇洒,亦如他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满满的贵族风范,实在令人桑心悦目。他走到苏青禾面前,狎睨着桃花眼似笑非笑道:“门主,本王敬你一杯如何?”

    ☆、第三章 九皇子

    九皇子封秦王,是最早封王的几位皇子之一。

    苏青禾起身,拱手道:“当然。”

    她欲拿了她的酒杯敬他,可九皇子忽然侧身笑眯眯道:“嗳,本王与门主的第一杯酒岂可就此普通酒水,怎么也得用上等的美酒。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本王一直珍藏着,可等着今天与门主敬酒呢!”

    他给苏青禾倒酒,苏青禾虽然疑狐可面上仍是爽朗笑道:“哈哈,既然九皇子如此盛情相邀,本座岂有不从之礼?来,干一杯!”

    她大方地与九皇子敬酒,九皇子饮酒之时一直盯着她,桃花眼灼灼,实在太过迷人、太过勾魂摄魄!

    离得太近,苏青禾越发坚信九皇子就是个妖孽,同时也非常危险!这人眼里有太多的猎奇和好胜的光芒,同时身为皇子,老天又赋予他太多的权力,恐怕不好对付!

    苏青禾饮酒过后,打哈哈:“王爷,今夜歌舞如何?雅乐为本门歌舞技艺精湛者,为了迎接您可算费尽心思编排舞蹈了,就不知您观看之后,觉得如何?”

    九皇子专注地盯着苏青禾举在半空中的酒杯,轻轻一笑:“门主,这酒可是上等的好酒,提炼困难,十分难得,哪怕只是剩下一滴,都显得浪费了,您不该辜负本王的美酒!”他说着,不顾苏青禾愕然的表情,抓住她的手举到唇边,就着酒杯里还剩下的几滴美酒轻轻啜饮起来。

    他定是故意的,因为他抓她的手抓得非常稳,不容反抗!一直以男装示人,从未与男人接触的苏青禾感受得到来自他掌心的霸道的温度,像他的眼神一样极具侵略性地侵犯她的身体,而他饮酒之时又故意吮吸到她的手指,使她浑身一震,整个人皆麻了,只能瞪大眼睛盯着他。

    九皇子灵舌抚过她的指尖,慢慢品赏,桃花眼斜睨着她,似要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个所以然,从她震惊的表情中他很显然享受到了征服欲的快感!

    苏青禾浑身一僵之后,怒从心来,终于惊醒,她欲要挣扎,九皇子却在她有所反抗之前十分自然地,轻巧地松开了她的手。他的手还顺势掠过鼻下,慢悠悠品味她的余香。这个动作太过挑逗太过暧昧了,而他的眼神也太过邪肆、太过放纵,简直是毫不畏惧她的权威。

    “门主,在本王看来,这天下哪有人比得上您的光彩?”他慢悠悠说道。

    “你……”苏青禾想说什么,所有的话却在他放肆的眼神中戛然而止,连那一个“你”字也只是发出了起始音,并未真正吐露出来。

    九皇子笑笑,斜眼盯着手中转动的酒杯:“雅乐姑娘的舞蹈当然是极好,可本王更高兴能与门主饮酒呢。本王可句句发自肺腑,还望门主仔细品味,能领了本王的情!”

    “你……”苏青禾愣然之后强抑紧张,故作爽朗地哈哈大笑,“听闻九皇子风流在外,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你我皆是男儿,王爷大可不必舍弃美人对本座这么夸赞呀!”

    “是么?”九皇子眼里淌过促狭的光彩,玩味一笑,“谢谢门主的盛情款待,本王……告退了!”他说着,提起自己的酒壶子,优雅地后退两步,便转身走回自己的席位了。

    苏青禾心中滋长异样的情绪,不知道如何评价九皇子方才玩味的表情,这个皇子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苏青禾发现左下方的沈屏一直望着她,她也望了沈屏一眼,两人对视,眼神都十分复杂,而后,她只是压抑心中的不快与揣测,安然入座。

    这一场宴会举办得十分顺利,酒到酣处,随行九皇子而来的几位大臣皆伏案歪倒,九皇子神情也十分愉悦,对雅乐的歌舞很是满意。

    苏青禾喝了不少酒,号称千杯不醉的她此时也难挡头晕头痛,颤颤巍巍地倚在宫人怀里,任由宫人扶着回祈云殿了。

    她并未酣畅豪饮,只几杯酒下肚怎么就醉成这样子了呢?苏青禾想不通,因此在婢子扶着她入睡之后,她又不服气地坐起来,摇头晃脑,意图驱散席卷而上的强烈的头晕和困意。

    实在搞不清楚啊,她苏青禾的酒量不该这般差啊!

    迷蒙中,她看到了大铜镜中丹毓的挂画,也不知是酒后的幻境还是在梦里,她居然看到丹毓朝她微笑,虽然只是嘴角微挑,似笑非笑,然而那个表情比起往日眉眼狭长,容光锐利的他来说已经算得上和悦了。

    苏青禾摇头晃脑,眯眼目光飘渺地望着他,低唤:“门主,你回来了么?”

    丹毓依然侧身摆着折扇,不为所动。那把代表着天下权势的画扇,那么亮目,那么耀眼,正似十三岁之时她在雪地里看到的模样。苏青禾终于抵挡不住困意,倒头大睡。

    梦里,她看到她解脱了,即将离开画扇门,丹毓门主问她你想要什么?

    她歪头一想,忽然道:“门主,世人都说你光芒无边,风华绝代,我每次见你不是隔着垂帘就是对着画像,因此,我能否亲眼见一见你的长相?”

    丹毓从垂帘后走了出来,红衣煌煌而动,似凤凰的羽翼,他到她近前,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身姿极致俊逸伟岸。

    她“咯咯”地笑了,抬手肆意抚上他的脸,掠过他如凤凰般狭长美丽的眼,掠过他高挺的鼻,还有似笑非笑的魅惑的唇瓣,内心极致满足道:“原来门主长这样!门主,你生得如此好看,为何不轻易让外人见你?”

    丹毓并未回答,甚至那张脸也模糊了。

    其实在梦里她也并未真正见到他的长相,可是心里还是十分十分地满足,好像四年来能见门主一面,已经胜过她所有的愿望和夙愿!

    苏青禾感觉自己触摸到了一张脸,手上的余温和触感太过清晰,以至于她无法认定还是在梦里。除了手上的温度,她还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侧颈被如濡湿温软的东西舔舐占领,气息太过灼烈,如羽毛刷过她的耳迹,让她痒得侧过头。她下意识地伸手划下,触摸到了经纬缜密的柔软缎子,腰间似乎还有一些配饰,璜玉叮咚,发出悦耳的击鸣声。

    “笑什么,在梦里也这般愉悦?”忽然有人说话,就在她耳际,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甚是好听,可也让她毛骨悚然。

    苏青禾终于奋力推拒眼前的人,可那人已经压在她身上了,身体重量差距悬殊,实在没法推开,她只能后缩着脖子,死死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