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夜谭 第118节
徐无归跟他隔得甚远,脚边隐隐有火光闪动,只是被徐无归挡住了,看不清楚。徐无归微笑道:“是一排蜡烛,公子。这里的地上,全是松脂。公子自然不怕,但是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都在这间屋子里面。公子自然也知道松脂的用途,一旦燃起来,那就是马上变成个火人,就算扑灭了,也不知道会烧成什么样了。” 裴明淮眼神一冷,道:“他们怎么样了?” “自然是毫发未损,只是饮了些茶水睡着了而已。”徐无归笑道,“公子不必担心,下官哪有这胆量,敢伤及几位殿下呢。不论是穆氏,还是太子,哪一个跺跺脚,都能教下官粉身碎骨。” 裴明淮道:“有此胆色,我倒也佩服阁下。阁下所求为何,尽管说便是。” 徐无归抚掌道:“裴三公子果然爽快人!好,在下就直说了。在下所为的决不在太子殿下或是公主,也决不伤及他们。在下是想求公子救一个人。” 裴明淮道:“谁?” 徐无归道:“慕容白曜!”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是慕容将军的知交,我却不记得有见过你。” “我在将军幕下当过半年功曹,只是时日太短,所以将军的事,倒也并没牵连到我。”徐无归道,“公子心里自然知道,慕容将军是不是冤屈。他如今已被锁拿回京城,只等处决。下官与他是过命的交情,只要能救他一命,哪怕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只要公子肯放人,太子殿下与两位公主,自当无恙。” 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或者,公子只想要两位公主回来,那也未尝不可。” 裴明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无归道:“若我说得不是,公子只当没听见便是。” 裴明淮道:“你跟柯罗,不是一伙的?” “不是。”徐无归道,“我一到此上任,便觉着柯罗有些不对劲。我暗自去查了一番,也大约能猜到他的来历。但我也不想惊动,一直冷眼看着罢了。我知道慕容将军出事,只是我位低官小,比不得他身边那些武将,还想去劫狱救人。见公主和太子到此,我心里想,真是老天爷给的大好良机。”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徐无归,此处只有你跟我,我便跟你说实话。你既然来求我,想必是知道昔年我跟慕容将军也算有些渊源,我少年之时,也跟着慕容将军出征,对他的人品,我其实是心里明白的。” 徐无归道:“是,所以我来求公子。我也冷眼看着,公子与他人不同,才敢说这话。” 裴明淮道:“但你为官多年,也该十分明白,有些事,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顺水人情是可以做,过了的事,我办不到。” 徐无归道:“我知道,但这件事,并非是要公子承担。皇上不会不顾念太子和公主,景风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不会不管。慕容将军……唉,他……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谋逆啊!” 裴明淮神色不动,只淡淡地道:“从古至今,不曾想过谋逆的人,被说是谋逆,实在是多不胜数,也不差慕容白曜一个。兵权在握,功高震主,哪一条都是死!” 徐无归面上变色,惨然道:“那也是为了君主,也有错吗?” “无错。”裴明淮道,“但只有死!” 徐无归忽然一笑,道:“公子年纪轻轻便封为淮州王,举家上下都荣宠之极,公子就不担心吗?” 裴明淮道:“那也不劳烦徐大人cao心。有前车之鉴,明淮自当时时刻刻警醒,不敢稍有懈怠。” 徐无归叹了口气,忽然双膝跪地,朝裴明淮叩了三个响头,道:“裴公子,你看在昔年与慕容将军的交情份上,便救救他吧。我说过,不是要你承担这件事的后果,只是求你帮忙,我怕找了别人,最终徒劳无功。我从不想伤害公主和太子,只要你肯,他们便会毫发无伤。至于在下,只要能救出将军,哪怕是凌迟车裂,徐无归也无怨无悔。” 裴明淮道:“徐大人可有妻室儿女?” 徐无归道:“有。” 裴明淮道:“你可知道这是株连之祸?你对得住慕容将军,又如何对得住你家中老小?我劝你一句,把人毫发无伤地交出来,我便让你和你家人也毫发无伤地离开。至于慕容将军,我可以想办法给他一个痛快,不必再受那些零碎苦痛。” 徐无归抬眼望裴明淮,道:“公子可知道,为何你到县衙内院,却如此安静?” 裴明淮一怔,当下竟觉发冷,道:“你……” 徐无归道:“公子可到那边厢房一看。” 裴明淮走了过去,推门向里一看,只见一个女子倒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幼儿,两个人都脸上发黑,嘴中流出黑血。裴明淮上前把手放到那女子的鼻端试了一试,她肌肤尚温,但已死去。 裴明淮站了好一会,才慢慢自厢房里走出。徐无归仍一动不动,跪在当地。裴明淮见那些蜡烛,都在徐无归身后,自己跟他相隔了一个院子,就算是一剑杀了徐无归,他倒下的时候,也难免不碰到蜡烛。 松脂常常用在箭上,以备攻城之用,一旦燃起来,里面的人,要想丝毫无伤,恐怕不能。 “徐无归,你疯了。” 徐无归缓缓地答道:“下官与慕容将军自幼相识,互为知己。裴公子,自古情义不可两全,我三十余岁方得了此子,疼爱万分,我妻子与我青梅竹马,我何尝不心痛?公子可以说我对家人无情,但为了全我对慕容将军的义气,我也没甚么好后悔的。我朝之制,公子知道,这等大罪,必当诛五服,不如让他们安安静静地走的好。”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徐无归,你是要仿效赵氏孤儿么?” “若无此侠义之心,那我等自幼读的圣贤书,便是白读了。”徐无归脸上平静无波,道,“荆轲为太子丹之义刺秦,左伯有羊左之义,聂政刺侠累而毁面自尽。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若二者不可得之,在下自当舍生而取义,只求公子成全!公子受沈太傅教诲,难道连孟子的话都忘了?” 裴明淮道:“即便是这几位义士,也不曾累及家人。” 徐无归道:“不是我毒死我夫人,是她杀了孩子自尽的。若她还在,我怕我也下不了这狠心。”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向裴明淮掷了过来。“这是她留给我的书信。” 裴明淮展开书信一看,果然是女子手笔,十分娟秀。上面写着:妾不敢自比聂嫈,但也决不畏死,夫君不必以我为牵挂。 裴明淮慢慢将书信合上,道:“敢问夫人闺姓?” “陈留谢氏。”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难怪。”摇了摇头,道,“徐无归,你也是官场上多年的人,什么不曾见过。不是我不肯帮你,是你已经犯了大忌,以一位太子两位公主来要胁皇上,只能让慕容将军死得更快,你这是在给他下催命符!恕在下不能帮你这个忙,你应该很清楚,任何人缠进这件事里面,那倒霉的就是那个人。” 徐无归笑道:“那下官就只能拖着两位公主和太子殿下,一起下黄泉了。裴公子觉得,这三位若是死了,你又是否能全身而退?更何况……”他又一笑,道,“这三位之中,至少有那么一个人,是公子特别在意的。公子刚才进来时的焦急,那可是骗不了人的。”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只有皇上点头,才能放人。但皇上心思难测,我也实在不知道,他肯不肯受这个要胁。” 徐无归听他口气松动,大喜道:“求公子周全!” 裴明淮叹了口气,唤道:“苏连!” 只听衣袂响声,苏连站在墙头上,冷冷地横了徐无归一眼,道:“公子,你不会真答应他吧?皇上对济南王是积怨已久,并非是甚么功高震主的事,这浑水,你趟不得。” 裴明淮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徐无归,你听清楚,一个字也不要漏。你能说出只让两位公主回来的话,足见你也不是对如今情势一无所知。我今天若趟了这浑水,怕接下来倒霉的就是我裴氏一门。你只能死,徐无归,我答应你,我会设法见慕容将军一面,若他想活,我会助他,但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你以为,以他的为人,和跟你的交情,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还能苟活于世?你的恩情,对他而言,更是催命符!” 徐无归面色惨然,裴明淮又道:“我答应你这一回,不因为你的威胁,只是因为你全家的情义,你应该明白。” 徐无归沉默半日,缓缓地道:“我就信公子这一回了。” 裴明淮剑已出鞘,平平飞出,落在徐无归手中。徐无归横剑在颈,全不停顿,头往旁一侧。裴明淮那柄剑是何等锋利的神兵利器,只见鲜血四溅,剑身却仍如雪一般,不留丝毫血痕。 裴明淮望着徐无归尸身缓缓倒下,脸上一丝表情也不动,唤道:“苏连。” 苏连道:“公子吩咐。” “这里的事自有我在,你不必管。你即刻回京城,亲自禀告皇上。说我的话,慕容白曜有余党妄图相救,已尽数伏诛,家人亦畏罪自尽,请皇上下旨处死慕容白曜,以免夜长梦多,徒生事端。记得,这旨意,你一定要自己接,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也得你亲手接,而且一定要拖到我回来。” 苏连自墙上飘然而下,看了徐无归的尸身一眼,叹了一声,道:“公子,你还是决定趟这浑水了。” 裴明淮慢慢地道:“若一个人为了独善其身,便连起码的道义都不顾了,那又与禽兽何异?那圣人之道,便也是白学了。”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只要你肯帮忙,也不至于会祸及我自身。” 苏连低头半晌,道:“公子教训得是。” 沈宅之中,居然又有了些热闹光景,比起前两日那死一样的安静是好多了。厅中灯烛辉煌,太子坐了首座,景风和庆云坐了右首,裴明淮左边相陪。吴震带了人,在外面来往巡视,却离这花厅远远的。 庆云已重梳洗过,略施了脂粉,娇艳无俦。她手里拿着酒杯转来转去却不喝,低声道:“唉!老师不在了,沈家哥哥一直在替老师守灵,我呆在这里,浑身都不自在。明淮哥哥,你硬把我们都拉来做什么?还不如早点儿回去呢。” 景风斜倚在榻上,脸有倦容,却更有一番弱不胜衣的娇懒之态。“好啦,歇歇也好。我倦死了,哪里还有力气回京城!明淮,你也真是,怎么让那个徐无归就那么自杀了?” 太子却端了一杯酒,站了起来,对裴明淮道:“明淮,我这meimei被我宠坏了,你别在意。这次真是要多谢你了,若非是你,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裴明淮连忙站起,笑道:“太子殿下这可是叫我当不起了。我还没向太子殿下请罪,都是我疏忽了,一心都在老师家的事上面,不曾想到居然有逆贼胆敢对太子和两位公主不利,让太子殿下和景风庆云都受委屈了。” 太子举杯道:“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就见外了。这一杯,我就先喝了。” 裴明淮也喝了杯里的酒,庆云道:“委屈倒是没受,那姓徐的好大的胆子,在我们茶水里面下了药,我喝了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还好明淮哥哥来得快,我也没受什么惊吓。他居然想烧死我们?” 景风也道:“这人的胆子也真是大。” 裴明淮淡淡地道:“这徐无归是慕容白曜的知交,想以三位的性命去换慕容白曜的命。自然,这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景风哼了一声,道:“若他真的要放火,你就不管我们啦?” 裴明淮笑道:“我怎么敢?徐无归不会武功,我跟他说话的时候,早让苏连和吴震悄悄过去了,吴震就在窗子旁边。苏连自然也能以暗器把那些蜡烛击飞,一丝头发也伤不到你的。” 景风不言语了,庆云嗔道:“景风姊姊,你老是跟明淮哥哥过不去。” 太子也笑道:“明淮,你别跟我这meimei一般见识,她就是被娇宠坏了。还是那句话,这一回,是多谢你了。” 裴明淮望了太子一眼,道:“太子殿下,其实,这一回老师家发生的事,大都还是朝着你来的。” 太子愕然道:“我?” 裴明淮道:“恕我问一句,太子,你跟那位杨甘子杨姑娘,婚礼那晚上,你们两个人后来去哪了?” 太子一楞,似未想到裴明淮问得如此直接。景风皱眉,道:“哥哥的私事,这是你该问的吗?” “无妨。”太子挥手道,“明淮既然如此问,就定然有缘故。此间并无外人,我也不瞒了,是,我对杨姑娘一见倾心,那天晚上是带她回了我房中。”又道,“明淮,你这么问,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是谁杀了她?我一直想她……怎么会……”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殿下,接下来我说的事,你恐怕很难相信。” 太子道:“你只管说。” 裴明淮朝庆云和景风望了一眼,道:“你们两位,要不要先回避?我接下来说的,可不那么雅了。” 庆云忙道:“我不怕我不怕,明淮哥哥,你就当我不在!” 裴明淮明知问也是这个结果,也不再多说,说道:“太子殿下,杨甘子并不是她所说的于阗人,因为战乱而流乱在外,被长孙一涵见到,结为姊妹。她说是于阗人,又作于阗女子的打扮,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她是氐族人罢了。她出身氐族杨氏那一支,太子也该听说过,该族人擅蛊,不下于獠族。而杨甘子,就是他们族长的嫡女。她出现在沈家,决非偶然。这是一个极好的可以接近太子殿下的机会,太子素来沉稳,不离京师,最多便是随皇上出巡狩猎,要不受怀疑地到太子身边,实在不易。在沈家,我们都只是来给老师祝寿,也不便多带随从,在沈家,我们也最易放下防犯之心。试想,若是在狩猎或是出巡之时,来个这样的女子,恐怕还没进猎场便被杀了。” 太子道:“可是……可是甘子她……她并没有刺杀我或是什么呀。” “太子有所不知。”裴明淮道,“我方才说了,氐族杨氏那一支善蛊,更何况是族中公主。这件事,实在难以启齿……”说着朝景风和庆云看了看,庆云翻了个白眼不理,景风道:“我都嫁人啦,还没娶亲的反而是你,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裴明淮冷冷地道:“既然景风这么说,那我就说了。他族里有一种特别的蛊,若女子和男子交合,那女子就能将那男子体内的蛊虫引出来。这是唯一的法门,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太子愕然道:“蛊虫?我身体里面……” 裴明淮道:“太子不必问我,我也不知道有人在你身上藏了什么东西。那是种很特别的蛊虫,对你是全然无害的。那蛊虫体内,又藏了一样东西。太子也只管放心,只要无人召唤,这蛊虫就算是藏一辈子,也没什么。但既然杨甘子来了,就是存心把这东西唤出来的,是无论如何也要从太子那里得到的。” 太子道:“那她为何不杀了我再取出……” 裴明淮道:“杀了太子,那蛊虫便会随着太子的死而消失无踪,也是徒劳无功。” 太子道:“你是说,甘子对我并无情意,都是作伪罢了……” “有没有情意我不知道,她只是被人利用罢了。”裴明淮道,“蛊这个字,便是以器皿盛虫,在设计这件事的那个幕后之人的眼中,杨甘子不过是个美貌之极的器皿罢了。太子也不必再多想她了。” 景风忽道:“那她为什么会死?” “他们族中这些事,我也是一知半解。”裴明淮道,“大约是因为把那蛊虫放到太子身上的人并不是她,那个人怕是已经不在了。那种蛊虫,只有主人能唤出来,若是别的人……她要把此物从身体里面取出来,她就得死,而且必得是相当凄惨的死法。太子殿下,我不让你见杨甘子的遗体,就因为她受此反噬,死法极惨,若太子还想记得她的好,就别见她,还能留个念想。” 景风瞄了他一眼,道:“反噬?被蛊虫反噬?” 裴明淮道:“是。”心里一阵酸楚,知道杨甘子最后留下来,也是为了自己,便如她说的,见上一面,最后说两句话,也因此,她还苦苦撑着自己那张脸,那身皮。 庆云打了个寒战,脸色都微微有些变化。“那么,那东西呢?” 裴明淮道:“想来已经不在了。其实到底是什么,我真不清楚,哪怕是放在我面前,我怕我也是认不出来的。太子殿下,这件事,我们都是外行,你最好找个懂蛊术的行家,江湖上多的是。” 太子茫然道:“什么东西?谁放在我身上?这……我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啊!” 裴明淮道:“我实在不知道。只是因为昔年去过氐族,略知道些,才这般推想。长孙一涵和她爹,想必都知道原委,所以才相助杨甘子,接近太子。这婚事,本来就是一桩匆匆忙忙的婚事,任我们谁都觉得古怪得紧,不是么?太子重诺,昔日答应沈鸣泉的事一定会办到,所以一定会来。不过,太子殿下放心,对你自身是没有损害的。他们只想要那东西,不会害你,也害不到。只是我求太子殿下一件事,杨甘子想必是受旁人欺骗,不会是她家族的主意,请太子不要迁怒她族人。这件事,我会朝杨甘子的兄长问个明白,究竟是什么人骗她来做这件事。” 太子点头道:“她并不曾害我,我怎会迁怒?我现在只是为她伤心,她……她真的是很天真,什么都不懂,必定是有人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