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节
因为这口饼子,蓦地又想起阿弦所说的老朱头的事……陈基原先在桐县的时候,便经常带人光顾老朱头的食摊,他也只知道老朱头做的汤面好吃,几乎比整个桐县的饭食都好,但自从来到长安后,才知道老朱头的手艺并非只是区区“好吃”那么简单,简直绝品。 长安居,大不易。 这一句话在陈基来到长安三天后就已经明白了。 他的目标很明确,之前在县衙当差,风生水起,几乎所有人、连同陈基在内笃定,倘若他不离开,他将成为桐县的新任捕头。 所以陈基想在长安找到一份公差,比如大理寺,比如京兆府。 但是他的设想极佳,真正实行起来,却只能用一个词形容:处处碰壁。 大理寺如今并不招设公差,就算是其他的职位,也并非随意什么人就能担任,且还多半要求需要长安的籍贯。 陈基在大理寺外徘徊许久,以至于几乎被大理寺的公差们以形迹可疑的罪名将他拿下。 陈基说明来意,那些人大笑,劝他死心,言下之意,就算是大理寺中洒扫的下人都要是长安籍,至少也要是雍州的居民,要想当公人,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地方捕快……委实算不上数。 大理寺像是一块铁板,冷硬地将他拒之门外,甚至不许他举手叩门。 陈基只得退后一步,来至京兆府试试运气,京兆府倒是在招设公差,但唯一空缺且适合陈基的,是仵作房的小杂役。 说是杂役,其实就是平日帮着仵作们抬搬尸首,清理送葬等龌龊事,而且又有些可怖……等闲之人是不肯干的。 陈基当然不肯做这种卑微肮脏的活,如此,一直在长安盘桓了将近一个月,差使却依旧没有着落。 但陈基的囊中却已经有些见了羞涩,他倒并非是个奢侈之人,起初也只选了一家小客栈,但这也比在桐县的花费要大,他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公差,当然不在话下,但如今看来,竟是遥遥无期。 陈基数了数剩下的铜板,心头发寒,当下咬牙从小客栈搬了出来,住到地角更偏僻的、做苦力活的苦役们所住的大通铺。 就算是大冬天,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热烘烘的气息,混杂着汗臭,脚气……令人无法呼吸。 各种口音各地方言,都在他耳畔不停地回响,就算是夜晚,此起彼伏花样百出的如雷鼾声,搅扰的陈基夜不能寐。 大概是从那一刻起,最初进长安时候的踌躇满志,变成如今的前途渺茫黑暗。 夜晚,就在挤在旁边之人呼天啸地的打鼾中,陈基想到在桐县的岁月,他隐隐有些想念,却又不敢让自己过于想念那段日子,生怕动念后便无法自拔。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旦离开,就绝不会再灰头土脸地回去!除非有朝一日衣锦还乡。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陈基决定道京兆府应下那份差。 在桐县的时候,偶然有什么死伤公事,底下自有人料理,陈基都是远远看着,但是如今,这无人愿做的差事得由他双手亲为。 每天跟死尸相伴,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更让他难受的是其他人的异样眼神,以及担心自己会永远做一个不上台面的“杂役”。 起初接下这份差事,只是因为走投无路,便想试试看从底层开始,这对陈基而言只是一个跳板,至少他已经人在京兆府中了。 但……转瞬间半年已过,陈基发现自己已经有些适应了这样跟死尸相伴的死气沉沉的日子。 他开始恐惧不安,难道他辛辛苦苦来到长安,就是为了当一个仵作杂役吗?从未向任何人说起,他害怕这种无能为力死水无澜的感觉。 没有任何希望,才是最绝望难受的。 给阿弦写信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了。 当初站在朱雀大道上望着大明宫起誓的青年仍在,却不是先前那样踌躇满志了。天下人并不知道有个叫“陈基”的大人物,只有长安京兆府的人,约略有几个,知道殓房里有一个叫做“张翼”的青年。 张翼……陈基觉着有些讽刺,他特意换了一个名字,谁知过了这么久,他的翅膀,一直都是垂着不起,或许会一直都如此委顿下去。 身为殓房杂役,监牢里有些意外身死的囚犯,自然也是陈基等来搬运处置,陈基也认得了管牢房后门的一个姓罗的小头目,听他言谈之中似颇有些门路,因此陈基时不时地用自己的月俸来买些东西,奉承此人好吃好喝。 这人看出陈基的意图,就也故意夸大其词,许了他许多好话,陈基虽觉着此人有些不太可靠,但……有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总比一丝也无要强,是以仍是假作不知,仍用酒rou等笼络着他。 谁知真正用到罗狱卒的时候……却是因为阿弦。 有人在明德门打了李义府之子、千牛备身李洋的消息,自然传的半个长安都知道了。而薛季昶在京兆府门口保住此人、却因此丢官罢职的事,陈基也知道。 罗狱卒吃了几口酒,笑道:“这薛季昶,难道当自己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不成?还是以为自己是太子殿下,或者沛王殿下呢?竟敢当面儿跟李家的人作对,这不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么?” 陈基只是笑着给他倒酒:“说的是,主簿那个位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的人想进一步还不可能呢。薛主簿竟这样轻易地断送了自个儿的前程,倒也是可惜了。” 罗狱卒听出他的意思,吃了一口酒:“可不是么?不过我看着也是个人的运道有关,我也常常听人说薛主簿有些真才实学,是个能人,但能又有什么用?时运不济,就只能丢官罢职还是当个平民百姓。” 陈基眼中有些黯然。罗狱卒扫他两眼,复笑道:“其实也有些可笑,为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差点儿把性命都搭上。不过说起来,这个被拿进牢房的少年,倒也有些古怪。” 陈基见他每每对自己的事推三阻四,满心烦躁,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强作欢容:“有什么古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罢了。” 罗狱卒道:“这可不一定,我听说宋牢头对他有些另眼相看,还有苏奇那几个人,几乎当那小子是活菩萨一样,每天鸡鸭鱼rou地供给着,也不知是因为薛主簿的原因,还是怎么样。” 陈基试着猜测:“难道这少年也有什么根底?不会是哪家的高门公子或者王孙子弟?” 罗狱卒不屑笑道:“我去看过,只是个瘦瘦弱弱的小子罢了,想来最多不过十四五岁,名字有些古怪,叫什么……十八子。” 陈基正因心闷要吃一杯酒,闻言那手一抖,酒杯跌落地上。 罗狱卒道:“怎么了?” 陈基道:“他当真叫做十八子?他是哪里人氏?” 罗狱卒挠挠头,皱眉想了半晌:“据说是豳州来的?是了,你是不是也是豳州人氏?” 罗狱卒毕竟跟陈基熟络,是以记得此情。 罗狱卒问罢,又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宋牢头他们,最近在找一个叫‘陈基’的小子,豳州人氏,他们找的有些急,不知道是怎么样。” 陈基原本还心怀侥幸,觉着这监牢里的少年大概是偶然巧合,重了“十八子”的名。 如今听到这里,再也没有二话了。 正巧那日有个犯人死在牢房里,让殓房抬走,陈基同另一个杂役进内,他对这牢房里的情形已经了若指掌,狱卒也随意说了房间,便自去偷懒。 陈基借着去尸体房的机会,绕路来到关押阿弦的地方,他远远地看了一眼…… 见到阿弦的第一眼,陈基心中涌起的并非喜悦,而是恐惧。 他本能地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疾走离开。 如果有比陈基害怕自己一生都会做杂役更可怕的事,那就是让阿弦看到自己在做“杂役”。 在给阿弦的那唯一一封信里,他把自己说的很好,甚至提过“有朝一日站稳脚跟,你跟朱伯伯都来同住”之类的话。 写这封信的时候他身着染了黄渍的麻布衣裳,因为一场疾病熬得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正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时候,在信笺里那样写,兴许……是在给阿弦一个梦的同时,也给他自己一个意想中的梦幻。 陈基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在长安两年多,他早知道李义府一家的厉害,不必说现在的杜正伦李崇德等人,当初朝廷风云变幻,扳倒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等,也是李义府跟许敬宗两人“功不可没”。 这样厉害的人物,就算是高门大户或者朝廷重臣都不敢跟他争风,何况是底下的微末小民。 陈基并无好法子,却终于按捺不住,买通了罗狱卒,偷偷进监牢来见了阿弦一面。 但是当阿弦的脸贴在他的手上的时候,陈基几乎想将她推开,他的手……碰过多少污脏尸首的手,何其腌臜污秽,却被阿弦那样喜悦地紧紧握住,舍不得放开,仿佛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而因为阿弦的出现,让陈基想起了当初在桐县时候的岁月,他枯若古井的心里又泛起了一丝波澜。望着那在自己面前欢喜雀跃,用崇拜热爱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阿弦,陈基觉着,身体里那个正在渐渐死去的魂魄慢慢地又苏醒过来。 两日后,陈基又买了酒rou前来宴请罗狱卒。 罗狱卒哼道:“我昨日因为你担了大干系,你可知道,私自放你进牢房里,被牢头知道后我是要倒霉的。” 陈基道:“是是,所以今天又来孝敬哥哥。” 罗狱卒笑道:“我就是最爱你这份眼力,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 陈基笑道:“那当然得哥哥多多提拔,好歹给我寻一个正经地差事。” 罗狱卒道:“不妨事,我听说前头少了个捕快的缺,等我给你疏通疏通,但是钱上面……” 陈基道:“当然是算我的。” 罗狱卒一笑,低头吃酒。陈基劝了片刻,又叫了罗狱卒手下几个小牢子来同吃。 众人都各吃了一杯,陈基在旁坐着,着意说笑,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见罗狱卒跟众牢子摇摇欲坠。 陈基冷眼看着,不动声色。 罗狱卒倒地之前,指着陈基叫道:“你……” 陈基上前踢了他两脚,道:“这里头的不是毒药,只是蒙汗药而已,老子还没想要你的狗命!” 他举手在罗狱卒腰间将牢房里的钥匙摘下,便匆匆地跳到里间儿,往关押阿弦的方向而去。 牢房里不时也有狱卒巡逻经过,陈基能避则避,避不过的便只做抬尸首的模样,狱卒们也不以为意,几乎当他是个隐形之人。 陈基一路顺利来到阿弦牢房前,试钥匙将牢门打开。 阿弦惊的起身:“大哥,你做什么?” 陈基道:“我带你出去。” 阿弦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劫狱?” 陈基握紧她的手腕:“顾不得了,落在李家人手里,一定是个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跟前。” 阿弦又惊又怕:“可是、可是我不能走。” 陈基道:“你这傻孩子,为什么不走?” 阿弦道:“我走了,岂不是正连累了大哥?” 陈基道:“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起初目光一亮,继而道:“你不在长安了么?” 陈基心中略微犹豫,却道:“是,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还未说话,陈基道:“没时间了,出去再说。” 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出了牢房。 阿弦身不由己,被陈基拉着往前,眼看将到后门处,却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阿弦正惊心,陈基忽然戛然止住。 阿弦抬头,惊见前方,站着宋牢头跟苏奇等几个狱卒,正好挡住了前路。 陈基脸色大变,忽然迅速上前一把将罗狱卒的佩刀拔出,他把罗狱卒揪起,刀梗在他脖子上厉声道:“你们都退后!” 宋牢头冷笑道:“张翼,我们查来查去,只忽略了你,幸而今日发现你也是豳州出身,想必你就是十八子要找的陈基了?” 陈基哼道:“是又怎么样?” 宋牢头道:“这里毕竟是京兆府的大牢,不是什么随随便便都能出入的地方。张翼,你速速把刀放下,还可以饶你性命,不然的话……” 他一招手,门外闪身出现数个弓箭手,一个个手持弓箭,正对着门内陈基跟她所站的方向。 陈基道:“那好,大不了同归于尽!” 阿弦转头,见罗狱卒脖子上被割破,流出鲜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