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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周驰觉得他能说出什么让自己喜闻乐见的消息才有鬼,没应声,只是看着他。

    杨桢平静地说:“两个月以前,我在锦程.三期的售楼处被人打了,头部受创,脑缺血,谁伤的我、你是谁、跟我有过什么过节,还有之前所有的客户爸爸们,我都不记得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白云区的南医三院查。”

    周驰大吃一惊,但常识告诉他不可信,哪儿有那么多失忆又恢复,他们的生活里充斥的都是受伤或死亡,周驰觉得杨桢在耍他,他怒极反笑:“失忆了?你放屁吧?”

    这次杨桢没说话,护士替他做了回答:“嚷什么嚷!以为这里是你家啊,你要不是来看病的,你就出去!”

    她被权微惹了一下,又见周驰在病房里吼,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没素质,她的嗓门比周驰大多了,但病房里剩下的人却都盯着周驰看,周驰两次找杨桢都流年不利,他有点想吐血,找补面子似的呛了句“我来这里不看病看什么啊”,就是声音有点小。

    护士没理他,开始自顾自地换输液瓶,谁也没注意病房的门外倚着个人,露出门口的半截球鞋是湿的,像是刚洗过。

    输完液后杨桢直接回了租房,在路上他重新拨通了之前因为权微的到来而挂断的电话,通话人是黄锦。

    有过巷子里的谈话之后,黄锦就一直在杨桢脑子里频频闪现,比起父母,室友在他的认知里更为鲜活,他自然也会更担心黄锦。

    杨桢一直随身带着之前的电话卡,换卡针别在钥匙上,权微进病房之前他换回卡给黄锦打了个慰问电话,其实他知道不闻不问最好,就是心里做不到,尤其是权微刚吓唬过他。

    锦程三期已经清盘了,黄锦回到了中介门店,接到杨桢电话的时候,他正将自己调成复读机模式,在进行每天200个“sao扰”电话的日常,然后一见手机上的来电人,登时精神一震。

    杨桢离开已经有两个月了,“三哥”之后没再出现,也没有四哥五哥,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常年在江湖上漂的宏哥阴沟里翻了回船。

    他们在某高校里欺诈大学生借高利贷的时候踢到了一块铁板,锁定的那个学生一摸二摸都是个不爱学习的小二流子,可家里真正的背景十分过硬,是北方道上杠把子家的独苗。宏哥没摸透水的深浅,被学生家长以警告为名,派人砍进了医院。

    干他们这行,就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收拾人,也会被人收拾。

    黄锦迅速习惯了无人响应的寂寞,在地铁站里捡了只小黑猫,每天“咪咪咪咪”地几乎都忘了杨桢这号人,但乍一看见这个名字,他还是觉得挺高兴的。

    “我天这谁啊!”黄锦举着手机,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工位,走到店外面浮夸说,“哈哈哈哈,活久见,我爷爷的联系人终于给他打电话了。”

    杨桢听见那个生龙活虎的熟悉声调,心里提的气才松懈开,神色也柔和下来。

    黄锦紧跟时代的流行语录,喜欢说梗,杨桢第一次基本都听不懂,但他们古人讲究意境,他可以意会,黄锦的意思应该是说他消失太久。

    黄锦还是嘻嘻哈哈的,听起来似乎没受什么打扰,两人聊了聊近况,黄锦问他在哪,杨桢骗他说自己在办新电话卡的那个城市,黄锦又神神秘秘地问他安不安全,并说起了“三哥”来找的事。

    杨桢找他就是为了说这事,他没有反驳父亲借贷的谎言,但是特别郑重地交代道:“黄锦,我没有什么三哥,记住,我所有的亲戚,都不会来找你,如果有,那就是高利贷的人装的,为了博取你的信任,然后套出我的行踪。你下次不要搭理,也别说跟我有来往,这对你不好,知道吗?”

    黄锦“哦”了一声,说他知道,然后他又碎了几句,问杨桢目前在干什么、声音为什么听起来不对,杨桢都编过去了,然后黄锦忽然“啊”了一声,很快又“诶”了一声,纠结地说同事叫他,他有点事,一会儿再给杨桢打过来。

    这时权微正好进来,杨桢一边意外,一边将电话暂时挂了。

    他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杨桢估摸着黄锦应该在吃饭,就给他打了过去,问黄锦有什么事。

    黄锦正在沙县里等葱油拌面,闻言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个姓李的老头,来找了你好几遍,问你给他找房子的事有着落了没?在华馨小区周围,不超过800,还要单间的房子,你想肯定没有嘛。”

    “我说你辞职了,他不信,也不要我们给他推荐,说杨经理带他看过800的房子,我们却说没有,说我们是在骗他,就要找你,昨天还来过。”

    杨桢一听就想起了李根生夫妇,当时他因为业务生疏,误导了老两口,也给黄锦他们造成了困扰,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不过要是机会好遇到便宜出租的房子,劳你帮二老留意一下,人年纪大了,挣点钱不容易。”

    黄锦的拌面来了,他吸了口葱花的香气,陶醉地说:“没问题,我晓得,大家也都记着呢。他们挺可怜的,带着个得了淋巴癌的孩子在这里边打工边治病,肿瘤医院不在华馨小区那边吗,所以他们非要租那儿,但又租不起,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杨桢心说,确实是这样。

    ——

    在杨桢没有关注的新媒体世界上,菜场砍人事件迅速攀上了头条,当下这种让人心惊rou跳的负面新闻总是特别容易出现在网友的视线里。

    即使是在逃命那么惊慌的场面下,事件发生的一些瞬间还是被人捕捉了下来,新闻图片中的最后一张里,站在水泥台子上的杨桢和权微的背影同时被拍了下来,而且在那篇首发的报道不尽真实的通稿里,权微也被写成了率先冲向歹徒的英雄之一。

    网友在评论楼里谩骂丧心病狂的歹徒去死,同时又将见义勇为的人们捧上了正能量的巅峰。

    在一轮又一轮的发散里,不仅是歹徒,杨桢和权微的个人信息也逐渐变得清晰,一个是送菜的小哥,一个是菜贩的儿子,姓名一度都爆出来过,后来在其他理智人士的劝告下删掉了。

    不同于网络上的“名声大噪”,送菜小哥杨桢回到明水村,下了夜班像往常一样睡了,另一位主角菜贩之子开着车,一下午连踩了两个楼盘。

    第二天一大早,杨桢精神饱满地去菜场开了张,没有敲锣打鼓,没有鞭炮齐响,只是一个昨天还空无一物的水泥台子,今天被摆满了新鲜的蔬果。

    不过因为昨天刚出过凶杀事件,菜场客流明显少了很多,杨桢开业的时机不妙,第一天的生意经营惨淡。但他还是很认真,每一种蔬菜都用剪成合适大小的硬纸壳写了品名,他用不惯马克笔,所以写的毛笔字。

    就是没料到这种瘦劲外露、转折处藏锋蕴劲的瘦金体,还没吸引到顾客,就先把权微那个文青了一辈子的爸给招得杵在杨桢摊子跟前不肯走了。

    跟权微那种学渣不一样,罗家仪读文学出身,对华夏的一切璀璨文明都很痴迷,尤其是文玩字画这一块。

    罗家仪拿着杨桢的“西红柿”牌子,目不转睛地说:“小杨,这个字儿,是你写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杨桢:权微,快来把你爸撵走,我没想接近你爸妈。

    权微:你懂个屁,我爸那是我派去的卧底。

    第28章

    杨桢没想到权微的爸是个书法迷,他不知情地点了下头,很快就发现他对权微的保证在地动山摇。

    “写得这么好,练很多年了吧?”

    “是家里让你学的,还是自己喜欢写啊?还是喜欢吧,字里有风骨呢。”

    “以前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吧?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孩子。”

    ……

    “我们小微的字,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他那个狗……算了,不提他。”

    罗家仪平时看着冷冷清清的,可在喜好的事物上十分热情和执着。

    他以前的字儿写得很好,一手小楷打小练起,特别娟秀整齐,就是失去右手后功亏一篑,现在改用左手,虽然也能写,但少了几十年功力,又有珠玉在前比较,总是横竖不满意。

    缺什么就惦记什么,而且还是他失去的东西,罗家仪相信字如其人,谁的字好他就对人有好感。

    离菜场不远有个公园,每天下午都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哥用地书笔在水池边蘸水写字,笔走龙蛇,词倾河汉,恣意潇洒的形态好像时间和年龄根本无关,罗家仪下午没事,就跟上班似的去旁观欣赏。

    杨桢为了生计,误打误撞地闯入了罗家仪的精神领地,现在他看小杨的眼神比看他儿子慈爱十倍,罗家仪将“西红柿”牌子端端正正地放回原位,抬眼笑吟吟地说:“小杨你还有其他作品吗,我能不能看看?”

    杨桢有点里外不是人,他是个好脾气,别人对他礼遇,他很难扮出白脸。

    而且他也没觉得自己的字写得好,因此罗家仪的猛夸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杨桢到这里来以后,随处都是标准模子的电脑打印,很少见到手写字,没有对比,在写字这方面他的觉悟就还停留在中原那里。

    中原没有电视和网络,日子寡淡而重复,百姓终日劳作、书生寒窗苦读、女子早早待嫁,每天能做的事不足这里的十分之一,做过的事便会更纯熟。

    和兴元里的账房先生和赵叔,字儿写得都比他好,苦屿城里还有个为人代写家书的老秀才,一手正书曾经亲得礼部侍郎夸赞,称其为“有神之字”。

    再放览整个天下,那就更加是山外有山了,牙商章舒玉只是个普通人,他的字也是平平无奇的东西,权微的爸爸看得上眼,这是他的荣幸。

    就是对权微承诺在先,杨桢心里为难,撕扯了半天才出口拒绝:“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您别说是什么作品了,我不太好意思,抱歉罗老板,没有了,我平时没有时间写字。”

    其实他每天都写,记账是他当牙商的习惯,前阵子没账他就记他的货车老板的账。

    这话听起来有炫耀的嫌疑,不写都能写成这样,写了那不是更了不得了?

    不过同一句话,说出和听入的对象不同,交谈的走向也会不一样,杨桢的语气里没有嘚瑟,罗家仪也没觉得他是炫技,只是长辈的情怀忽然泛滥,觉得小伙子不容易。

    其实读书人多数真的会有优越感,觉得体力劳动不够体面,罗家仪直到现在都做不出在菜场大声吆喝的举动来,而杨桢一个二十多岁、正谈朋友、需要面子的年轻人,却在菜场给人搬货,想想都知道是身上的担子重过了面子。

    罗家仪一听就觉得可惜,不过没有没关系,他一点不气馁,还是笑呵呵地说:“那等你有时间了,跟我交流一下,行么?”

    杨桢其实是想的,权微他爸身上有股文人气息,像他原来在苦屿城里的书生朋友,他暗自叹了口气,出于礼貌没法拒绝,但心里已经决定“一直没有时间”了。

    罗家仪回到自家的摊位上,因为顾客寥寥无几,他老婆不务正业,正在跟隔壁摊子的老板娘聊天,话题不偏不倚,仍然锁定在昨天的惊魂一瞬上。

    只隔一天,菜场砍人事件就上了电视台的“今日新闻”栏目。

    主持人在节目里称砍人的男子为刘某,在购买里脊rou的时候因为口角,夺刀挥向猪rou摊的老板郑某,郑某右臂中刀后奋力逃跑,刘某提刀追赶,中途莫名改变目标,砍向了距离他最近的罗女士。

    郑某逃脱及时,右臂连中两刀,鉴定为轻伤,而无辜的罗女士身中17刀,伤口集中在后背和手臂,最为致命的一刀在颈侧,大动脉被破开,要不是抢救及时,很有可能失血过多死亡。

    目前伤者家属正欲拿起法律武器,对歹徒刘某提出刑事诉讼,但也有消息称刘某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无法承担刑事责任,详情请看下期跟踪报道,最后,在这里特别感谢两位见义勇为、事后却立刻不知所踪的年轻人。

    在与邪恶不期而遇时果断伸出援手,伤者家属希望能亲自感谢两位英雄,社会需要见义勇为。

    权诗诗光荣得不行,虽然节目里只有权微的一个背影,但在她看来戏份也很多了,她这大半辈子过去了,都还没上过电视呢。她是亲妈看儿子帅过全世界,还做了个白日梦,想她儿子要是被拍到正脸,分分钟成为一个网红不在话下,到时候她的菜就可好卖了。

    权微从昨天被大妈们热议到现在,权诗诗被问了好多遍。

    “你家儿子呢,今天没来了啊?”

    “我可看那新闻了,那男的吓死人了,砍了女的十几刀,你儿子没事儿吧?”

    “怎么没见小权的人?前儿天天来,怎么做了个好事,还不好意思了。”

    权微爱来不来,权诗诗哪儿管得了他,她知道儿子没大伤也就行了。

    然后她跟罗家仪都没注意到从杨桢开业这天起,权微来菜场的频率就指数性下跌,几乎都不来了,不过杨桢不干了之后,贩菜的朋友给权诗诗换了个搬货的人,一样管送到摊上。

    时间按部就班地向前走,买菜作为日需活动,方便占掉了晦气的上风,杨桢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蔬菜都是一车出炉,他的品相和别的摊子也没什么差别,唯一新鲜的就是他那些毛笔字的小牌子,还是有些人为这个买账的。不过他初来乍到,没有固定的回头客,前几天的收入不怎么样。

    刚起步必然会有这种落差,杨桢前生直接继承的牙行,挫败感就要更深一些,因此他每天记完账,就要在空白处批注章家祖上的生意经,用来宽慰自己。

    然后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一直持续到7月的第二个星期五,有人提着一面大红色的锦旗,高调地停在了杨桢的摊位前。

    来人是两周以前在这里被砍伤的罗女士的丈夫,他通过社区居委会辗转打听到了这里,带了锦旗和感谢金,来兑现他要亲自感谢救命恩人的承诺。

    腹部闭合伤让杨桢连输了3天液,他当时还有点心疼钱,现在一个硬币厚度的牛皮信封被人搁在面前,他又不觉得惊喜了,反而被这份忽如其来的万众瞩目弄得有点压力,下意识去看四周有没有人在拍照。

    答案是肯定有,于是杨桢迅速离开摊位进了租用来的仓库。

    权微的警告虽然不够委婉客气,但确实有它的道理,杨桢要为自己的安全负责,他得保护好自己的隐私信息。

    罗女士的丈夫非常激动,请杨桢务必收下这份小小的心意,杨桢见他态度坚决,又问了职业和家境,得知对方做点小生意,小钱还是有一点,就没再推诿,他的医疗费是936元,不找零地凑个整,从里头抽了两千。

    一千填平医药费,一千当做是奖励,剩下的都退了。

    罗女士丈夫看着退回来的信封,不接受地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钱你一定得收下,不多,也不为别的什么,就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没有你,我家那口子就……就真不知道现在是啥样了。”

    “她前天醒了,没头没脑地跟我说,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被按在地上挨刀时候的感觉了,她说她心窝上哇凉哇凉的,恨的厉害,要是手里有刀,也想……不说这个,大兄弟,收下吧,这是哥的心意,咱不能让好人吃亏,这样以后就更没人愿意救人了。”

    和兴元的百年信条是“取利守义”,而“义”之难守,就在于“利”之无孔不入,特别是钱一旦来得比平时挣得快太多,人就会按捺不住要动歪脑筋了。

    救人不是生意,不能用吃亏和占便宜来衡量,杨桢用手挡了一下,说:“我没吃亏,大哥要是有心,以后帮忙照顾下生意吧。”

    大哥拗不过他,只好将当天份的蔬菜全扫荡了。

    这天菜场的顾客和平时一样多,进出这里的人都听说过有人见义勇为,但大多不知道是杨桢,罗女士丈夫这面锦旗让他们找到了正主,大家看完热闹,组成稀稀拉拉的队伍走向了他的小摊。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德不孤,必有邻。

    ——

    另一边,罗女士的丈夫在权微父母的帮助下,也辗转找到了权微家里,他第一次和第二次造访,权微都不在家,第三次才碰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