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五一假期,她们班上的同学该出去玩的都出去玩了, 班里都不剩几个人, 如果让他们通宵找许星洲, 也未免太过不现实了。 毕竟, 所谓大学同学不过萍水相逢。 而且没人猜得到她会去哪里。 程雁那一瞬间,简直想去买回程的票。 ——然而五一假期的票源极其紧俏,她回程的票还是提前两周抢到的,程雁紧张得手心冒汗,片刻后李青青直接打来了电话。 程雁抖着手接了。 李青青一接电话就焦急地告诉她:“星洲不在宿舍,中间应该也没回来过!” 程雁以为自己没听清,无意识地啊了一声。 李青青手足无措地道:“她的手机就在桌面上!怪不得你打不通——宿舍里和我中午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中间没回来过,雁雁,怎么办?” 程雁觉得,这世上其实是有两个许星洲的。 程雁认识真正的许星洲。那个许星洲曾在初三秋天的一节体育课上,偷偷拉开自己的校服袖口,对程雁说: “你看。” 那时候初秋的阳光透过桑树洒了下来,落在女孩的胳膊上,那小臂又白又细,上头盘踞着一条毛毛虫一般丑陋的疤痕。 程雁凑过去看,被那条伤口骇了一跳——那伤口太狰狞了,就算愈合了许久,也能看出来,那地方至少被割过两次以上。 程雁差点尖叫出声。 那条疤上至少重重叠叠地缝过二十多针,像是伤口愈合后又被割开了一般,毛虫般扭曲的伤口外全是缝合的针眼儿。 但是许星洲是这样介绍那道伤口的: “……你看,这样我都没死。” 她说。 许星洲说那句话时阳光温暖,银喉长尾山雀在树梢啁啾鸣叫。 程雁所认识的,真正的许星洲——她眼睛亮亮的,对程雁笑眯眯地说:“所以,雁雁,你不要总觉得我很脆弱。” 可是——毕竟还有第二个。 程雁难堪又无措地拿着手机。 那个失控的许星洲曾经彻夜地睁着眼睛,或是茫然地望着窗外,她在夜里寻死,在一万个夜晚凋零。她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割过三次腕,偷偷攒过护士配给的安定,险些被送去医院洗胃,用尽一切方法想要告别这个世界。 然后那个失控的她在初中的那年夏天,被真正的、战士一般的许星洲硬是装进了麻袋里,用力拖到了一边。 多么讽刺啊,程雁想。 像许星洲这么拼命又认真地活着的战士,心里居然捆着一头这样的怪兽。 谁能想到那个偷偷对程雁说‘我八十岁要去月球蹦迪’,说‘我以后要拥有一颗属于我的星星’并且把这些神经病一样的计划——认真写进人生计划书的许星洲,一旦发病,是那么的想去死呢。 李青青在那头颤抖地道:“怎、怎么办?雁雁,我们要去哪里找?” 那个失控的她如果卷土重来,要去哪里找才好? ——答案是,要找江边,要找大海之畔,要找天台的角落和沾血的黑暗,那些她会去寻死或是坐着思考死的地方。 程雁过了很久,手指头都发着抖,拿着听筒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别急。” “我去找、找找人。” ………… …… 江浙晚春又潮又湿,夜晚时又带着一股罩子里般的闷。 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落地窗外,城市万家灯火连绵。 三十多层的loft窗映着整个城市,陈博涛坐在沙发上晃着自己的马克杯,半天醉眼惺忪道:“……老秦,你还在呢?” 秦渡赤脚坐在地毯上,头发蓬乱,半天也没说话。 “……不就是个两条腿的小姑娘吗。”陈博涛漫不经心道:“长得比她漂亮的又不是没有,别消沉了。哥们下周带你去什么吧里看看?你就算想找三条腿的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秦渡仍是不说话。 陈博涛又出馊主意道:“找个比她漂亮的你带去她面前转转也行。” 空气中沉默了很久,秦渡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 “——你再给我提一句她的事情试试。” 陈博涛:“……” 窗外的雨沙沙地落下,长夜被路灯映亮。 “我他妈的……”秦渡的面孔拢在黑暗里,那黑暗里难以分辨他的表情,他道:“这辈子都没遇上过这种……” 陈博涛应道:“我知道。” “……我哪里对不起她?我对上她连碰都不敢碰,我怕她在我车上饿,”秦渡沙哑道:“在车上备零食;我看到她离我不远,拎着包跑了两公里去外滩找她。” 秦渡的声音带着难言的愤怒。 “——我周一起一大早去蹭他们的课,”秦渡暴躁地说:“我——” 陈博涛说:“好了老秦,别说了。” 秦渡崩溃地道:“妈的,妈的——许星洲——” 他几乎说不下去,陈博涛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秦渡眼眶通红,犹如困兽,气得发抖。陈博涛无从安慰起,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犹如秦渡在他青春期时安慰看到肖然交往第一个男朋友的他一般。 秦渡喝了不少酒,眼睛因酒精浮出点儿血丝,盯着手机屏幕,半天暴怒又绝望道: “——最后,她就这么羞辱我。” 陈博涛问:“……怎么羞辱?” 秦渡暴怒反问:“cao|你妈你说呢?” 陈博涛诚实地道:“……是、是挺过分的……” 窗外雨水渐大,秦渡看了一会儿手机,又记仇地把与许星洲的朋友圈一条条删了,删完还觉得不过瘾,又把许星洲的电话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陈博涛:“也行吧。”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陈博涛说:“两条腿的女人还不好找么,拉黑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下一春还在前面等你。” 秦渡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冷冷看着屏幕。 陈博涛直觉他是在等信息……估计还在等那个小姑娘服软,或者给他道歉。 然而他的屏幕由亮转暗,过了很久,连最后那点暗淡的光都消失了,可是那手机却毫无反应。 过了会儿,秦渡杯子滚落在地的瞬间,他弯下腰,手指痛苦地插入头发。 那姿态,在陈博涛的眼里,犹如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一般。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陈博涛刚刚开口:“要不然让肖然给你介绍……” 陈博涛话音尚未落下,下一秒钟,秦渡的手机屏幕就猛地亮起。 秦渡抬起头望向自己的手机。 上头亮着的名字也简单,就“程雁”二字,秦渡做事一向靠谱,在要到许星洲班上的联络表时,就把她最好的朋友也存了。 秦渡看着那来电联系人,终于嗤地一笑,把电话直接挂了。 外头电闪雷鸣,夏雷在他们头顶轰隆一声炸响。 陈博涛问:“她闺蜜打来的?” 秦渡一点头,恶意地道:“——嗯。” 他嘲道:“这么想和我断关系,怎么还让闺蜜来打我电话?她闺蜜就见过我一面。” 然而下一秒,程雁的电话又打来了。 秦渡看着“程雁”那两个字,忍不住心里汹涌的恶意,又挂了。 陈博涛猜测:“该不会有什么急事吧?你直接挂了不好。” “我和她闺蜜只有过一面之缘,”秦渡漫不经心道:“我唯一给她打过一次电话还是许星洲接的,你猜打电话的到底是闺蜜本人还是许星洲?” 陈博涛犹豫了一下:“……这倒也是……” 秦渡哼了一声,显然看到来电之后心情好了不少…… 陈博涛:“……” 然后陈博涛看了一眼表道:“行了,很晚了——我再在外面留宿我妈就有意见了。我得回家,老秦晚上别熬了。” 秦渡一挥手,盯着手机道:“不送你了老陈,晚上开车小心点。” 陈博涛忍不住腹诽,老秦这人社交功能恢复的也太快了吧…… 但是脑子里想是这么想,话却绝对不能这么说,据陈博涛所知,秦渡小肚鸡肠得很,目前为止他不记仇的人只有一个——还带着限定条件:没有骂他的许星洲。 陈博涛走后,‘程雁’便没有再打电话来。 他摸着手机,外头是泼天浇地的,白茫茫的大雨。 秦渡昨天几乎是跪在了许星洲面前,将自己一颗心捧了出来,但是许星洲将那颗心踩了又踩,将秦渡的骄傲都碾成了碎片。 他至今想得起他昨天晚上看到手机屏幕亮起,发现消息来自许星洲时的放松——和发现那是许星洲的羞辱后的崩溃。 他删了许星洲的好友和所有的联系方式。 他从小众星捧月般活着,想要的一切都在他脚下。他不再联系许星洲,许星洲也无法联系他——那几乎是秦渡面对许星洲时的,最后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