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左谦一拱手:“末将在。” “本王命你自即日起,只听命于都察院苏御史一人,要把她的性命,当作本王的性命一样保护。” 左谦道:“苏御史与殿下相交莫逆,此事便是殿下不提,末将与金吾卫众将士也会竭力保护苏御史安危。”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倘若有朝一日大局危矣,便送她离开。” “是。”左谦道,顿了一下又说,“但末将也会拼尽性命救殿下出去。” 朱南羡的脸上早已苍白无血色,苏晋原还想再说些什么,起码要告诉他,他只要在这宫中一日,她便守上一日,说什么也不离开了。 可她看着朱南羡的样子,知道他伤重疲乏,眼下已是勉力站着,怕自己说了违他意的话惹他忧心,于是只好道:“我先走了。”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羡“嗯”着点了一下头:“你也要保重。” 苏晋与左谦离开后宫后,便觉得四周有些不对劲。 眼下申时已过,寻常到了这个时候,各衙司都已下值,何况眼下尚未开朝,多得是早走的,为何今日全都匆匆往一个方向而去。 苏晋心中生了疑,当即拦下一个从旁路过的,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此人是刑部一名六品主事,姓吴。 国丧之期,人人都是一身青衣皂带,吴主事愣了一下,发现眼前二人竟是都察院苏御史与金吾卫左将军,连忙行礼道:“见过苏御史,见过左将军。”又抬起头来问,“方才传旨,说今日申时二刻轩辕台上行刑,苏大人与左将军没接到吗?” 苏晋与左谦方才都在东宫,确实没接到什么旨意。 吴主事一想到都察院苏御史与沈侍郎相交甚密,不由道:“那苏大人赶紧过去瞧一眼吧,受刑的正是沈奚沈大人,听说竟要杖八十。” 苏晋一听这话就愣了,半晌才听到自己有些哑然有些恼怒的声音:“有审才有刑,眼下年关未过正值国丧且尚未开朝,是什么罪名竟要在轩辕台动刑?!” 谁知吴主事听了她这一问,竟也茫然:“苏御史是都察院的人,竟不知此案是都察院审得么?”他一顿,补了一句,“正是陕西道的税粮贪墨案。” 第105章 一零五章 去年深秋入冬, 登闻鼓曾被敲响过三回,分涉两案,头一桩是陕西的税粮贪墨案, 后一桩是山西的行宫修筑案,此两案都由都察院接手,其中, 副都御史钱月牵主审贪墨案,佥都御史苏晋主审行宫案。 至年关节前, 山西行宫修筑案已审结,其中涉案人员工部左右侍郎,山西布政使等均已伏诛, 三王朱稽佑在年关宴行刺后, 被贬为庶人。 而陕西的税粮贪墨案却迟迟未有消息。 苏晋记得, 去年她巡按归来, 曾受监察御史言脩所托,去城东鱼袅巷茶商冯梦平府邸探查此案究竟, 当时她还在冯府遇上了来浑水摸鱼的沈奚。 沈奚与苏晋提过,陕西税粮贪墨案其实正是户部尚书钱之涣与右侍郎杜桢所为, 所敛钱财全都进了七王朱沢微的荷包, 而这个姓冯的茶商,八成就是为这几尊大佛销赃的,抓到他, 就能抓住七王与钱之涣贪墨的实证。 当日夜里, 苏晋与沈奚连蒙带骗把冯梦平堵在了冯府, 令京师衙门的衙差一举擒获。苏晋原想跟柳朝明自请审查税粮贪墨案的,谁知隔一日,京师衙门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后,柳朝明却以行事冲动为由斥责于她,将贪墨案交由钱三儿主审,转而将行宫案塞给了她。 苏晋想到这里,心中已是疑云丛生,却犹自凝然道:“陕西道税粮贪墨案是由钱大人主审的,钱大人他——” 他这几日不是去庙里烧香念经,要等十五开朝后才回来么? 可苏晋却没把这后半句说出口。 钱三儿的话,自己就该信么?他年纪轻轻已官拜副都御史,在这势力林立的深宫,他究竟是谁的人,自己到底清楚么? 她蓦地想到这位都察院的三品御史钱月牵也是姓钱的,他正是已亡故的羽林卫副指挥史钱煜的三弟,是已致仕的户部尚书钱之涣的第三子。 昔日宫前殿之局一下子涌入苏晋的脑海。 钱煜之所以被诬蔑□□璃美人,是因为在他身上搜到了璃美人平日所用的簪花。 苏晋知道钱煜是被冤死的,当时她还在奇怪,凭钱煜的身份,究竟有谁接触到他平日的用度,将一朵簪花神不知鬼不觉藏入他衣衫内呢?乃至于后来钱之涣致仕,她也曾困惑,到底有谁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让官拜尚书的钱之涣赶在这个紧要关口,说致仕就致仕呢? 现在看来,此人并不需要有多大的神通,这位姓钱名絮的,手握贪墨案实证的都察院副都御史就可以做到——是他将簪花藏入了钱煜的衣衫内,是他拿着贪墨案的罪证逼迫钱之涣致仕,也逼着钱之涣诬蔑沈拓为同盟,拉了沈府下水。 苏晋知道钱三儿身世飘零,虽是重臣之子儿时过得还不如一个下人,却凭着一身努力与才干,不及弱冠便自立门户,在这汹汹危局竟也闯出自己一番天地。 可是,究竟是什么让她忽略了这样一个能在宫前殿之局,在钱之涣致仕上起的关键作用的人物呢? 是钱月牵天生一双月牙眼,从来笑脸迎人吗? 还是她对这个都察院,对柳朝明以及以柳朝明马首是瞻的钱月牵都太过信任? 苏晋终于知道初七当日,在她提议去找钱三儿拿税粮贪墨案的实证,为沈拓,为沈府洗冤时,沈奚为何婉拒了她。 恐怕他早已猜到诬蔑沈府的罪证正是出自都察院,出自钱月牵之手,否则的话,朱沢微就算再势大,怎么会有底气扣留一个刑部尚书? 而钱三儿大概根本没有去什么庙里,他只是对苏晋避而不见罢了。 那一句“钱大人近日干了桩缺德事,去烧香念佛”,也是专程说给她苏时雨听的。 也是,篡改罪证诬蔑沈府,真是缺德大发了。 一念及此,苏晋掉头就往轩辕台赶去,可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急声问道:“那旨意上可有说是什么罪名?” 吴主事道:“小沈大人是包庇罪。” “沈尚书呢?” “刑部沈尚书与户部钱尚书都是贪墨罪,判处的是流放,正午过后已由都察院言脩言御史带衙差押解出承天门了。” 苏晋真是气昏了头:“笞、杖、徒、流、死(注),沈青樾既是包庇,便未行贪墨,为何竟要杖八十?!” 吴主事道:“因沈大人是户部侍郎,身在户部却包庇贪墨,该罪加一等。”他说着,看苏晋一脸情急,又道,“其实原也未一定要杖八十,下官听方侍郎说,是七殿下下令杖八十,都察院柳大人的意思是杖三十尔后贬职,两边僵持不下,七殿下就让沈大人自己选,是沈大人他选了杖八——” 不等吴主事把话说完,苏晋已往轩辕台急赶而去了。 三品侍郎受刑,纵使仍值年关节,轩辕台上也已围着不少人,苏晋隔着人群望去,只见沈奚被捆在刑凳上,也不知已被打了多久,后腰自腿鼓都渗出殷红的血色,整个人已生死不知了。 苏晋心中一凉,疾步走上前去,径自推开交叉拦于身前的长矛,对着行刑的侍卫便喝了句:“滚开!” 长矛的锋刃在苏晋掌心拉出细长一条血口子,她却浑不在意地握紧拳头,对着上首的朱沢微与柳朝明拜道:“敢问七殿下,敢问柳大人,沈侍郎究竟是犯了什么重罪,竟要杖八十?” 朱沢微有些意外地一笑:“苏御史竟是在质问本王么?”又道,“怎么,你也是都察院的御史,柳大人竟没与你提过户部的税粮贪墨案?” 一旁的刑部吏目代答道:“回苏大人,小沈大人所犯乃包庇罪。” 苏晋道:“好,就算是包庇罪。包庇罪当行鞭笞之刑,沈大人身为刑部侍郎罪加一等也不过杖刑,但杖不上五十,否则等同于处死,七殿下要将沈大人杖八十,是想直接将他杖杀吗?!” 朱沢微道:“杖不上五十,但包括五十,至于这多出来的三十杖,是沈大人自请代父受过。”他说着又是一笑,“苏御史怕不是忘了,沈拓身为刑部尚书,知法犯法,也应罪加一等,本王念在他年事已高,没将流放改为枭首已是额外仁慈,但这追加的三十杖是怎么也不该少的。好在沈侍郎一片孝心可照肝胆,也令他的老父少受一些皮rou之苦。” 苏晋道:“那就将杖五十改作贬职。”她强忍着心中怒火,拱手向朱沢微一揖,“沈大人痛丧至亲,忧苦难解,困于本心,所下决断不能作数,还望七殿下能准允微臣代沈大人做此择选。” “你与他非亲非故,凭什么代他?仅凭至交二字?方才苏御史是不在殿上,不知柳大人与钱大人已然告诫过沈侍郎,但沈侍郎就是执迷不悟,本王能怎么办?”朱沢微不温不火道,“苏御史若不信,自可亲口问问你这二位堂官,看看本王所言是否属实。” 然而苏晋听他这么说,目光却丝毫不落在柳朝明与钱三儿身上。 朱沢微看她这副样子,再次笑道:“苏御史就不问问沈侍郎被贬后,是个什么官职么?” 苏晋茫然道:“什么?” 朱沢微的声音带有戏谑之意:“太仆寺,典厩署,署丞。” 苏晋一听这话彻底愣住了。 太仆寺隶属兵部,掌牧马之责,而典厩署,就是太仆寺下头掌饲马牛,给养杂畜的官署,其署丞虽也有从七品,但官品都是虚的,说白了,就是让沈奚去养马。 苏晋抬手指向沈奚,掌心的伤口渗出血,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紧盯着朱沢微,一字一句问道:“沈大人满腹韬略,才智无双,你们让他去饲马?” 他这么一个傲然如松不染纤尘的人,他们让他去饲马?! 古有士人,可杀不可辱,可折不可弯。 可这些道理今日到了苏晋这里已通通作不得数,她忽然将手一收,毅然决然负于身后:“饲马就饲马!”她道,“那便让沈大人去太仆寺!” 朱沢微惋惜地摇了摇头:“原本去太仆寺是可行的,可惜啊,你说得来晚了。”他忽然收起眸中笑意,冷色道:“苏御史不知道宫中规矩吗?沈奚的罪刑已定了,你与他非亲非故却要在此妄自做主,岂非扰乱行刑?来人!” “在!” “都察院苏晋擅自扰乱行刑,将他捆——” 朱沢微话还未说完,承天门轰然一声被侍卫推开,朱昱深带着数名兵卫踏马而入。 他应是从北大营匆匆赶来,一身墨黑劲衣还未来得及换,两袖铁护腕映着霞光发出灼目的金。离得近了,他翻身下马,目光扫了昏迷不醒的沈奚一眼,最后落在朱沢微身上,淡淡道:“本王来替青樾做这个主,老七可准了?” 第106章 一零六章 朱沢微的神色虽还柔和,目光里已然有阴鸷之色:“四哥怎么来了?” 朱昱深道:“本王若不来, 难道任你以包庇罪杖杀当朝三品重臣吗?”说着, 对行刑的侍卫道, “把他放开。” 四王妃沈筠正是沈奚的三姐。朱沢微方才既言明只有与沈奚沾亲带故的人才能代他做主, 那么眼下朱昱深来了,他便不能出尔反尔。 朱沢微于是道:“也好, 那就由四哥将沈署丞带回去, 顺道开解开解你这位小舅子, 不要因一时悲忧钻牛角尖,寻死寻到本王跟前,倒弄得像本王想要他的命似的。”他笑了笑, “四哥是不知道,这八十杖可是沈署丞自己讨的, 其实本王亦不想将他责罚得狠了, 昨日曾尚书还说太仆寺典厩署新来了百匹良驹, 缺人得紧, 本王还盼着沈署丞能养好伤早日新官上任呢。” 朱昱深任身后的兵卫为沈奚松了绑, 没理朱沢微。 朱沢微再凉凉一笑,带着一行人径自离开了。 两名兵卫想将沈奚背去太医院,可才架起他半截身子,就见血渗出衣衫, 顺着衣角淌落地面。 苏晋看得触目惊心, 问一旁的侍卫:“已打了几杖了?” 侍卫道:“回苏大人, 已五十二杖了。” 苏晋只觉胸口空茫茫的, 恍然中听得自己对那两名想架起沈奚的兵卫呼喝了一句:“先别动他!”然后她环目四顾,“太医院的人呢?都没长眼睛吗!” 不时便有一名医正提了药箱疾跑赶来,此人姓方名徐,苏晋认得,且他正是沈奚交给苏晋的暗桩名录上的一人,当是信得过的。 方徐放下药箱,先掀起沈奚的眼皮子看了看,又为他把了脉,这才从药箱里取出半片人参令他含着。 苏晋问:“方大人,沈大人他怎么样了?” 方徐道:“回四殿下,回苏大人,沈大人脉象虚乏,浮而无力,此乃重伤之状,好在尚有一口气在,下官眼下只能以人参将他这一口气吊着,尔后再为他验伤,但在此处不行,要抬回太医院。” 朱昱深吩咐一旁的百户长道:“阙无,将就着这刑凳,带人将青樾抬去太医院。” 唤作阙无的百户长拱手称是,随即自兵卫中分出四人,疾而稳地将沈奚抬走了。 朱昱深这才对苏晋道:“多谢苏御史,若非御史以命相阻,本王赶不及救青樾这一命。” 薄暝时分,暮风四起,朱昱深的一双眼在暮色里深邃得望不见底,腰间羌笛古意悠悠,羌笛上竟还挂着一条剑穗。 这剑穗苏晋认得,朱南羡也有许多,正是沈奚的三姐,人称沈三妹的四王妃送的。 可就算他是沈奚的三姐夫,自己就该信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