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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林「九」

    约摸上午十点钟,天气逐渐热起来,归于璞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归律师,你现在在哪儿?我想去见你,我有事跟你说。”

    四十分钟后,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出现在事务所,他一身邋邋遢遢,头发很长时间没理,刘海几乎要扎进眼睛里。他的眼睛很大很黑,此时却布满了紧张与惊惧。

    刘任鸿,十五岁。坐在办公室的沙发内,他低头看着地板,久久不说一句话。

    归于璞坐在他面前泡茶,不主动问他什么,因为看得出来他还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将什么事情说出来。

    “那个,”半晌,刘任鸿抬头,刘海下的眼神在试图镇静,“我现在认错,还会被抓进去吗?”

    “不管是谁,主动认错一定能减轻处罚,至少给你带来的遗憾会比隐瞒来得少。至于会不会抓进去,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王若山昨天进去了,被警察带走了,”刘任鸿说,“昨天警察来家里的时候,我从窗户翻出去,我家住二楼。其他人也被带走了。我还没敢回家。”

    归于璞倒了一杯茶给他:“那你现在来,是想让我带你去自首?”

    刘任鸿匆忙灌下一大口茶,被烫得皱眉:“我听刘圣天他爸妈提到过你。”

    “为什么不让你爸妈带你去?”

    “爸妈……会打死我的,他们不知道我那天也在商场。”

    归于璞看着这个十五岁少年:“准备好了吗?”

    刘任鸿涨红了脸,紧紧咬住嘴唇:“我,我还想去吃一碗炒面。”

    “走吧,正好吃午饭。”

    归于璞带刘任鸿到城南的御蜀厨,这里的炒面远近闻名。刘任鸿点了一大份炒面和一碗海带排骨汤,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时,归于璞说:“今天我请你,长大了记得请回来。”

    刘任鸿愣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两人端着盘子,找了个位置坐下。

    归于璞刚吃第一口面时,不想脑袋被拍了一下。他抬起头,发现秋澄光正一脸新奇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惊,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怎么在这儿?”他擦了擦嘴。

    “我还问你呢!这才十一点就吃午饭,你早上没吃饱啊?”

    “吃饱了,又饿了。”

    “这位是?”秋澄光看向一旁的刘任鸿。

    刘任鸿握紧筷子,把头低了下去。

    “自我介绍一下吧,兴许她还能请你吃点东西。”归于璞说。

    秋澄光笑骂:“鬼吧你!有你这么教小孩子的吗?”

    “刘任鸿。”刘任鸿飞快地说出自己名字。

    “我叫秋澄光。”秋澄光伸出手来要与他握手,刘任鸿盯着那手看了老半天,慢慢地握上了指尖。

    “我来打包,我先去点菜了。”秋澄光说着,往点餐口走了过去。归于璞看了刘任鸿一眼,只见他也抬头看自己,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不多时,秋澄光买了两份生煎过来,放在桌上:“给你们,这里生煎超级好吃,来了不吃真的太亏了!我先走了!——任鸿再见!”

    “嗯。”刘任鸿垂下眼去。

    走出御蜀厨之后,秋澄光发了条短信问:“这也是参与案子的男生吗?几岁了?”

    归于璞一直到下午才回她:“十五岁了。”

    此时,刘任鸿已经到警局自首了。

    他的父母也从工厂赶了来,母亲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在警局哭晕了过去。

    由于刘任鸿的自首,参与这起团伙作案的七名青少年全部落网。

    媒体的报道一时间铺天盖地。

    社会舆论困惑、心痛、恐慌,人们大范围地讨论未成年人犯罪预防,许多人都在猜测这些少年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情,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些专家也在法制节目上谈了对青少年的教育。

    *

    很快到了十二月份,天气越来越冷,今年的气候相比往年格外干燥。

    秋澄光和夏榈檐早早地搬回了家中,归于璞也尽量抽时间回家,其余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外奔走,就是待在事务所。

    刘圣天被起诉故意伤害罪和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王若山被起诉故意杀人罪、教唆既遂罪以及非法买卖持有枪支弹.药罪。

    公众在得知致死的那发子弹属于王若山持有的手.枪后,群情激愤,各大新闻媒体用了大量篇幅进行报道。

    死者家属的伤疤被再度撕开,得知杀死女儿的真正凶手后,他们冲了出去,所有的悲恸化作像一把几亿焦耳的枪,朝嫌疑人家属射过去。

    刘家村发生了好几起斗殴事件。

    正如归于璞所说,如果没有曲桑手中的视频,这个案子将以刘圣天故意杀人结案。

    可就在案发当天,曲桑和邱远约好了黄格在奶茶店见面,却迟迟不见她来,于是拍摄了一段视频发给她。

    这段视频清楚地记录下枪响前后的场面。更重要的是,记录下一直躲在死角的一群黑衣男生的动作。

    视频拍摄到,刘圣天拔出枪时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混乱,王若山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枪开了一枪,又飞快地收了起来。动作一气呵成游刃有余,且十分凑巧地避开了慌乱人群的视线。

    但几个男生当中有一个人可以证明王若山曾经掏出了枪。

    这个人就是刘任鸿。

    “第一,刘圣天拔出枪以后犹豫了很久不敢开枪,是在听见王若山开枪之后才扣下扳机。第一声枪响来自王若山的手.枪,和刘圣天打出的第一发子弹前后相隔不到几毫秒。这一点从视频可以看到,通过技术人员处理得到的数据可以显示。”

    这是归于璞在法庭上的辩护。

    “第一声枪响射出的子弹击中了一名二十五岁的女孩,现场一共响起五声枪响,将视频慢速播放的话,可以看到王若山一共是开了两枪。法医从死者体内提取子弹交给弹道学家检测,检测结果是,这发子弹属于王若山的手.枪。从受害者邱远体内取出的子弹也和王若山的枪匹配。这是弹道鉴定报告。”

    “也就是说,刘圣天一共开了三枪,三枪击中三名被害者,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第二,无论是奶茶店的监控录像,还是证人提供的视频来看,都可以看见枪响之后奶茶店现场异常混乱,由内到外所有人都抢着往外跑,包括一直坐在这个角落的几个男生,王若山也在最后关头跑了出去。跑出去之前,他还和刘圣天拉扯了几下。”

    “这是奶茶店外的监控视频,可以看见这几个男生都跑出来了,并且商场内的安保系统刚刚启动,保安还没有上来。这时候,奶茶店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几名倒地的受害者,还有刘圣天。”

    “这说明,案发之后的这一段时间,刘圣天还留在奶茶店,一直等到保安上来将他带走。这段时间,他明明可以逃跑但却没有跑,可以认为是有自首意图。”

    “第三,通过监控可以看到他脱下身上的衣服为一个女孩止血。后来通过医院了解到,这名女孩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在送到医院时因为有及时止血,伤势相比其他人来得轻。可以认为刘圣天在作案之后立马后悔,产生了救人的想法并且有了救人的作为。”

    “第四,刘圣天在案发前始终处于情绪低迷的状态,这边是对他进行的精神鉴定报告。报告显示他患有中度抑郁症、自闭症。”

    “他在案发前曾告诉王若山生活无趣想要做点不一样的事,但他并未主动产生杀人的念头。王若山交给他一把枪同时威胁他拿到枪以后等于犯了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逼迫他不敢把枪放下,并且告诉他可以在人多的地方开枪,这样一来就可以打破无趣的生活。”

    “后来发现了刘圣天的一本日记本,里面记载了他这两年来内心的痛苦与挣扎,精神学专家认为,他可能有自杀倾向,但无法明显看出杀人意图。”

    “在日记本中,他有写过这样的一句话,日期是在王若山把枪交给他之后。这句话是这样的:‘我宁愿选择孤独地自我解脱,也不愿拉上全世界给我陪葬,我对这样的事不感兴趣。我对全世界也不感兴趣。’”

    “这可以说明,刘圣天最初并没有主观杀人意图,是在他人的教唆胁迫下才犯下这样的罪。”

    “第五,案发之后刘圣天的父母很快通过媒体向受害者家属致歉,同时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受害者家属积极进行赔偿,几番努力后取得受害者家属的原谅。这边是刑事谅解书。综上理由,请求法庭酌情减刑。”

    辩护结束。

    *

    结束庭审的这个夜晚,归于璞坐在阳台门内,玻璃门半合着,有几许寒风吹进来。秋澄光走过去看一眼,将门关上了。

    他坐在躺椅上,沉默地眺望出去。

    玻璃门擦得干净锃亮,远处的路灯、百货大厦的霓虹灯、千家万户的小灯,都像一串串星火,错综复杂地分布在深墨绿的玻璃上。

    玻璃上还映出他的脸庞。

    秋澄光坐下来,将一杯牛奶放在桌上。看了他片时,他才缓缓将目光移过来,露出一个让人不太放心的笑,笑外音却是:“没事。”

    “审判结果什么时候会出来呢?”

    “过几天。”

    “我听许恭昶说,今天你一辩护完,很多不同的意见就出来了。”

    “嗯,要为大多数人都觉得罪不可赦的一个人找出减刑的证据,难免会有不一样的价值观碰撞在一起。”

    “那你的价值观呢?”

    “我的价值观?”归于璞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今天老板没让你请假?”

    “没,公司业务现在在上升期,从上到下都忙得很,我本来想去的,不过没办法。”

    “今天旁听的人数有限,你去了也不一定进得去。还是工作要紧。”

    “下次去!”

    “嗯。”

    “干嘛转移话题啊?”秋澄光戳了他一下。

    “没有哇,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价值观嘛,怎么说,是个很广的概念。从职业角度来看,就是尽全力去找证据,只要有证据,就可以证明一个人到底该不该受到惩罚,该受哪种程度的惩罚。”

    “所以不管怎样,律师都要为当事人尽心尽力,即便是人人都觉得罪不可赦的人?”

    “嗯。”

    归于璞看向远处,透过玻璃门上的几星灯火,目光稳而静:“如果连辩护律师都不相信当事人,更别指望别人相信他了。如果证据没有找足,辩护不到点上,律师出于所谓的正义感站在社会大众一边,对所谓罪不可赦的人感情用事,是会混淆视听的。”

    “但情况各有不同。有些案子确实可憎到律师都很难辩护。”他接着说,“有时候我想,律师在一开始就不该选择站在谁的立场上,只要从各个方面去找证据,最后交给法官来裁判。但这样说又显得很没有立场,你觉不觉得?”

    “不会呀。”秋澄光摇头,“其实是有立场的,只不过选择立场本身就不容易,很难旗帜鲜明地说‘我是站当事人’,‘我是站社会大众’或者是别的。你的立场或许就是‘尽人事,听法令’,然后执着地相信正义真的存在。”

    “嗯。”

    “案子结束了你也要好好休息休息了!”她拍拍膝头突然放松了语气,端过桌上的牛奶,“要不再去给你热一热?你喝喝看凉了没。”

    归于璞坐起身子抿了一口:“刚刚好。”

    “前阵子我和翎姐学了很多烹饪,明天就做给你吃。你明天晚上回来吃饭?”

    “明天估计不行。”

    “咋啦?又要加班呀?”

    归于璞又喝了一口,抿了抿唇,问:“上次在餐厅见到的那小孩你记得吗?”

    “吃炒面的那个小孩?”

    “嗯。”

    “记得,怎么了?”

    “庭审结束之后我送他回家,他爸一开始要打他,被他mama拦了下来。我打算明天去看看他。我跟他约好了。”

    “你要当贴心大叔叔啊?”秋澄光笑着问。

    “大哥哥。”

    “好,贴心大哥哥,那你就去呗。”

    “我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不过,每次你这么说我都觉得你要叫我和你一起去。”

    “是啊,可你忙嘛。他跟我在一起好像还挺怕我,可能跟阿姨一起有更多话可以说。”

    “阿姨?”秋澄光装傻,“谁啊?”

    归于璞抿着笑不说话。

    “你们约的是什么时候啊?”

    “明天下午五点半,正好吃晚饭。”

    “要不就还是去上次的御蜀厨呗,我正好下了班就去找你们。”

    “嗯。”

    “但人家父母愿意他这么晚出门啊?”秋澄光担忧,“现在五点半就天黑了,万一他晚回去还会被骂呢。”

    “我跟他父母打过招呼了,没问题。”

    “他爸妈就这样同意啦?你一个陌生人。”

    “还好吧,我带他去自首的。他mama好像希望我能教教他。”归于璞低下头,“哪有那么容易。”

    “发生这样的事情,每个家庭的父母都很难受吧。”秋澄光把空牛奶杯放到桌上。

    “爹妈不好当,爹妈又当不好。”

    “呦,这话讲得还挺辩证。”

    “是吗?”他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

    秋澄光重重地往他肩头一拍,站起身来:“你,去泡个澡吧!正好缓解缓解,老是想这些事情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先让自己轻松一点!”

    归于璞抬头看着她:“你知道我想什么事?”

    “当然!”

    他的眼里有“说说看”的意味。

    秋澄光猛地掷下一口气,伸出手指潦草数着:“当然是青少年教育、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责任呗!我知道这一次的案子之所以会发生,和他们的原生家庭有很大的关系。”

    “从以前到现在,家庭教育出现问题的不在少数,做父母的有很多该学但没有学的,导致很多孩子得不到很好的呵护。可是,你能怎么样呢?就算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都无法改变这个现状,更何况我们?所以,你啊!”她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推着往卧室走去,“再多想也没用!倒不如吸取教训学习如何做父母,等以后有了孩子,尽全力给孩子最好的教育,你说呢?”

    归于璞双手攀住门框,在即将被推进卧室的前一秒钟,猛地一点头。

    秋澄光一怔:“你表演喜剧呢?”

    “不是,我觉得你说得对!”

    “去洗澡吧!”

    “你怎么知道这次的案子跟原生家庭有关系?”他转过身来,伸出食指比了个“1”,“最后问这一句。”

    “因为我知道青少年犯错很大程度上都和家庭脱不了干系,当然了,交友也是一个方面,环境影响也是。我记得你说过,刘圣天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吧,在小学的时候才融入了现在的社区。既然不是父母带大,和父母难免生疏,从农村到城市还要尽力融入群体,谁也不知道他那么内向的一个人在融入的时候做了多大的努力。所以,仔细想想,还真挺心疼他的处境。”

    脸不红气不喘有理有据地说完这些,秋澄光哀伤地叹了口气。归于璞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我都忘了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你连他内向都知道?”

    “大概是说梦话的时候吧?”她笑起来,“而且我这聪明的脑袋瓜一分析就出来了好吧?你小瞧我?”

    “不敢。”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就是发现了新大陆。我去洗澡了。”